五歲的五月
作者:冰糖鬆鼠      更新:2021-05-19 18:23      字數:3824
  胤禩心裏是懵逼的,他覺得這種聽上去很重要的傳話不應該讓一個五歲的小孩來做。然而在跟惠妃再三重複了內容並再三保證了守口如瓶後,他還是在這天傍晚來到了乾清門外的廣場上。

  剛好換班的點,納蘭性德跟另外幾個侍衛正踩著夕陽的光輝往外走。磚鋪的地麵上血紅一片。

  “呦,這不是我們小八爺嗎?太陽下山了還往禦藥房去嗎?”侍衛裏有人笑著問。

  八阿哥去禦藥房必得過乾清門,幾個月下來跟這些禦前侍衛也混了個臉熟。“瓜爾佳侍衛,郎侍衛,馬佳侍衛。”胤禩仰著小臉甜甜地叫。

  “噯,八阿哥真乖。”侍衛們哄然而笑。

  胤禩趁機拉了納蘭性德的袖子:“納蘭侍衛,你明兒要去鞏華城對不對?娘娘說日頭毒了,趕路怕中暑,讓我拿些藥給你呢。”

  “哎呦呦,瞧瞧,這就是別人家的姑奶奶,真真叫人羨慕。”馬佳侍衛叫嚷起來。

  “你又拿什麽喬?”納蘭性德笑罵,“今兒上午鍾粹宮才送過一回消暑茶的。八阿哥莫要管他,他就是個渾人。”

  胤禩抱著納蘭性德的大腿:“納蘭侍衛陪我去禦藥房唄,也省得小周公公再跑一趟。”

  “好好好。”納蘭侍衛在同僚們的嬉笑聲中跟他們告別,然後一把抱起小豆丁。“上回也沒見你這麽黏人呀?”

  胤禩趴他肩膀上:“今時不同往日。”他瞅瞅侍衛們走遠了,廣場上四下無人,於是讓周平順離遠些,自己湊到納蘭性德的耳邊。“娘娘有悄悄話給你說,你要守口如瓶,不能告訴第四個人,知道嗎?”

  納蘭性德看著小孩兒嚴肅的表情,慢慢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我們小時候說過的草原狼的故事,還記得嗎?’”

  納蘭性德的身體僵住了。夏風吹過夕陽下的乾清門,無邊暖色中涼意頓生。過了好幾秒,他才抱著八阿哥,繼續往禦藥房的方向踏出下一步。

  “我沒明白草原狼是什麽意思。我也不打聽。”胤禩趴在他耳邊,小聲逼逼,“因為娘娘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天上的火燒雲好像顏色更深了,大片大片的,似乎要將整個紫禁城都包裹在血紅色的光芒裏。

  納蘭性德好久沒說話,就腳步沉重地走著。直到都能看見禦藥房的屋簷了,八阿哥才聽到他黯啞的聲音:“娘娘最近遇到了什麽煩心事嗎?”

  “大哥跟太子吵架,娘娘不高興。”胤禩想了想,又補上一句,“這回娘娘特別特別生氣,都不罰大哥畫畫了。”

  納蘭性德摸了摸八阿哥的頭,他想表達感謝,但手指卻是僵硬的。

  “紫禁城啊,就像一個鬥獸的囚牢。”納蘭性德最後說。

  八阿哥和小係統一致認為納蘭性德不對勁,但他們猜了半天都沒猜出來“草原狼的故事”是怎麽個故事。或許,這個故事就不存在也說不定。

  緊接著宮裏又發生了幾件大事,完全拉走了八阿哥的注意力。

  五月初三、五月初四,康熙和太子都不在,連著侍衛、太醫、宮女、太監,都少了三分之一。

  外麵溫度又升起來了,太陽曬人得很。往年這個時候,各宮都縮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裏繡端午的香包,或者做些灑掃除蟲的活計。

  八阿哥借著自由出入禦藥房的便利,跟留守的胡太醫學了好幾種端午除蟲的草藥配方。

  胡老太醫看著越發愁眉苦臉了,幹瘦,臉上滿是老年斑。聽說他年前先後死了兒孫,隻剩兩個出嫁女,算是絕後了。

  胤禩心裏覺得女兒也可以傳衣缽,實在不濟還能收徒弟,但這話卻是不好跟這方世界的人說的。

  他正半趴在太醫院寬大的分揀桌上抓艾絨和芷草,就見到一個嬤嬤慌慌張張地衝進來。“永和宮六阿哥暈倒了,太醫快去看看吧。”

  胤禩一驚,因著大阿哥和太子的別扭,他有好些日子窩在自己的地盤上沒見兄弟了,沒想到這就聽到胤祚生病的消息。他這個六哥向來健康的,難不成是中暑?

  而此時禦藥房已經亂了起來。胡太醫是留守眾人中官位最高的,自然是他領頭,然而他也不敢獨斷,於是又匆忙喊來三個擅長兒科的太醫。

  幾人剛剛丟下手頭的工作,永和宮的管事太監也衝了進來,聲音尖細:“快,快!耽擱了皇阿哥,大家都要丟腦袋。”

  連催兩道,以德妃的謹慎性子,可見是十分緊急了。

  大家當即也不整理衣衫了,拎起藥箱就跟在太監後頭往外跑。胡太醫還算是周到的,記得禦藥房裏還有個小祖宗,臨走前丟下一句話:“周公公快帶八阿哥回宮吧。”

  胤禩哪裏肯聽,抓了周平順的手:“我們也去永和宮。”

  永和宮就在延禧宮的北麵,相隔兩道宮牆,就是截然不同的風格。雖還是那紅牆黃瓦的建築,但院中花盆裏,盡是黃瓜、紅豆、白菜等時蔬,兩顆柿子樹撐起綠蔭,正是花季,滿樹小小的肉嘟嘟的四瓣黃花。

  胤禩突然想起來,六阿哥是所有兄弟裏最有口福的那個,因為德妃烏雅氏家學淵源,做的一手好菜。

  今天他並沒有見到那位向來穿著素淨的德妃娘娘,而是跟同樣匆匆趕來的眾多妃嬪一起被招待在正殿裏。殿裏擺著冰盆,臨時出來撐場麵的宮女姑姑給到場的每個主子上了茶水點心。不過惠妃沒動,胤禩靠著她,也沒動,眼睛時不時去看一眼內室的門簾。

  這殿裏除了他,另一個小主子就是方才從內室出來的四阿哥了。公主阿哥是不會輕易趟這種渾水的,他是恰好在禦藥房碰上了,那胤禛呢?

  胤禛看上去,異常的……慌亂。至少從他緊緊抓著佟皇貴妃的衣袖這一點看,就不太對勁。胤禛又不是愛撒嬌耍賴的小八,他是八歲的大孩子了,皇太極這個歲數的時候都管家理事了。

  而皇貴妃繃著臉,以一種高傲的保護姿態攬著養子的肩膀。

  氣氛十分微妙。

  大約過了兩刻鍾,裏頭窸窸窣窣有了動靜。一個小太監跑出來磕了個頭,道:“好叫各位主子知曉,六阿哥已經醒了。”

  佟皇貴妃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溫溫柔柔地問:“太醫可有什麽說法?”

  她話音剛落,德妃就在大宮女的攙扶下掀了簾子出來,其後跟著的是兩名太醫。其中一名年輕的,老老實實低著頭,按規矩不去看皇帝女人的臉,就這麽回答道:“回娘娘們的話,六阿哥昨晚受了涼,今早又吃了寒性的地黃、金銀花、烏草等,寒氣衝擊脾胃,這才嘔吐暈厥。現雖已蘇醒,但仍有風寒之症,還得好好調理。”

  佟氏麵露愧色,上前兩步:“都是我不好。因著小四上火,做了地黃糕給他吃,不想連累了六阿哥。”她蹲身福禮,單薄的身體仿佛撐不住頭上的珠翠。“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德妃妹妹隻管怪在我頭上。六阿哥需要什麽,隻要佟家能尋到,即刻就送進永和宮來。”

  “不關額娘的事,”胤禛急急開口,試圖把皇貴妃拉起來,“都是我不謹慎。”

  佟氏:“你小孩家家懂什麽,母妃們談事,快閉嘴吧。”

  他們兩個上演母子情深,德妃臉色木然,隻是側身避開佟皇貴妃的禮。她似乎是疲憊,又似乎是六阿哥的遇險激起了她的鬥誌,如今也不擺溫柔賢淑的架勢了,開口沒有半句廢話,直撲重點:“四阿哥的藥膳,怎麽會入六阿哥的口?這也是能亂吃的?便是永和宮的人不知道,跟著四阿哥的人也不知輕重嗎?我已經將當時在場的奴才分開關押,還請皇貴妃示下。”

  竟是已經把四阿哥貼身的太監宮女拿下了。

  佟皇貴妃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也不知道她是在氣惱德妃擅自關押承乾宮的人,還是因為她被德妃壓了氣勢的緣故。“德妃做的並無不妥。”佟氏站起來,捋了捋袖口的褶皺,聲音輕而冷,“分開,審。”

  審問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所有目擊證人,無論是永和宮的還是承乾宮的,口徑一致,是宮女侍箸將地黃糕拿給六阿哥的,並稱這是紅豆糕。六阿哥吃了一塊,覺得苦中帶甜,還跟四阿哥玩笑了一回。後來知道了是下火的地黃糕,出於好奇,又多吃了兩塊。

  至於侍箸,也一下就招了:“六阿哥總有糕點與四阿哥分,主子麵上過不去。這次得了永和宮沒有的糕點,奴才就想在六阿哥跟前顯擺,也為主子出氣。”

  佟氏當即拍了桌子:“好你個巧言令色的奴才,本宮還要謝謝你的忠心不成?!”她臉色慘白,搖搖欲墜,隻覺得管理宮務這麽些年,還頭一次有這般顏麵掃地的時候。

  惠妃和榮妃對視一眼,沒說話。侍箸侍箸,聽名字就是個管膳食的,阿哥身邊管膳食的宮女,多少都會學點藥理,且性格謹慎,不然擔不起這種要職。這一點,家裏出過膳房總管的德妃顯然無比清楚。

  “我不信,再審。”德妃說。

  侍箸被拖了下去。

  惠妃趁勢起身,說:“眼看著是個連環戲碼,不適合小孩子看。本宮就先帶小八回去了,午後再來。”

  榮妃也說要去照看三阿哥的午飯,於是兩人一起出了永和宮。

  東六宮空著兩間,剩下四間宮殿,也就分別是惠、榮、德、佟四人的。永和宮鬧出動靜來,鄰居們自然過來瞧熱鬧。至於宜妃、鈕鈷祿貴妃那些人,住在西六宮,信息滯後,胤禩跟著兩位娘娘往外走的時候,才見到西六宮的小太監們來打探消息。

  “這宮裏又要熱鬧了。”榮妃突然說,“我隻盼著別牽扯到二公主和三阿哥身上。”

  她看上去比惠妃更顯老,惠妃還穿藕色、櫻草色的衣服,榮妃的身上卻是老氣的暗紫色。就八阿哥的觀察,她臉上還有兩道明顯的法令紋,一層脂粉明顯蓋不住。

  惠妃搖搖頭:“旁人真想讓你牽扯上,躲是躲不過去的。”

  榮妃的言語就變得怨懟起來:“她怎麽做的皇貴妃?皇帝親自護著還能被摻釘子?難道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小妹妹不成?”

  惠妃:“你少說兩句吧,八阿哥還在呢。”

  “八阿哥……”榮妃低頭朝胤禩笑了笑,臉上的法令紋更加顯眼,一點都不和藹,“八阿哥,這宮裏進了壞人,所以娘娘們生氣。宮裏就是這樣,年年都有新入宮的,裏麵肯定有壞人,所以隔一段時間就要清理一次。接下來發生什麽,你也不要怕,啊?”

  小係統在宿主身後瑟瑟發抖:“怎麽六阿哥一出事,原本和和氣氣的妃嬪一個個都不正常了起來?”

  八阿哥打了個哆嗦,對小係統的話深表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