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他沒死
作者:程小樹      更新:2021-05-07 05:44      字數:3664
  我的腳步有些踟躕,“五叔……”

  他停了下來,轉身跟我對視,“你必須見他!”

  “為什麽?”我不假思索地追問。

  “因為他就在這裏。”說完,不管不顧地扯著我往前走。

  不好的預感襲來,我的心開始“突突突”地發抖。

  轉了兩個彎兒,他止住了腳步。

  我也跟著惶然站下,“怎麽不走了?”

  “到了。”說完,他扭頭看去。

  “什麽意思……”我一時間回不過神,循著他的目光,茫然而望。

  這一看,渾身的血液都湧到了腦子裏。

  ――身側的漢白玉墓碑上,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寫著亞叔的名字。

  是“吾佑安”,而非“吾戰”。

  我有點發懵,轉頭看回五叔,“這是誰?”

  他深瞳幽暗,嗓音低徊,“二叔。”

  “亞叔?”我笑了,卻嗆了一口秋風,刹住了笑聲。

  五叔歎了一聲,搭著我的肩頭,帶我走近墓碑,“自己看吧。”

  我一直垂眸,不肯抬頭。

  “你心裏清楚,在我麵前是躲不過任何事的。所以,還是麵對的好!”五叔提醒道。

  我當然知道,可是……

  他拿下放在我肩頭的大手,“要我念給你聽嗎?”

  “不用。”說完,我逼自己抬起頭來。

  是亞叔的名字沒錯。

  是亞叔的照片沒錯。

  我又看向生卒年月日,過世日期就在一個星期前。

  “立碑人”的位置是空白的。

  端詳完碑麵,我搖搖頭,“這不是吾戰的墓。他根本沒死。”

  “玖兒,你要麵對現實。”他耐心相勸。

  “現實就是他還活著!”我執拗地堅持。

  五叔噴了下鼻息,抬頭望望天空,“那好,你跟我來。”

  我不置可否,凝視著墓碑,下意識問道,“去哪兒?”

  “要下雨了,到車裏去。”他拉了下我的手臂。

  我沒動,身心都有些遲鈍。

  他不再說話,顧自攬住我的腰,拎著我離開。

  身體在他的臂彎裏顛簸,墓碑上的字在跳躍。

  漸漸的,隻能看得見墓碑的輪廓。

  拐了個彎兒之後,連那塊新碑都見不到了。

  雨滴落下來,砸在臉上,有點涼。

  這是唯一的感覺,其他所有感官都是木木的。

  五叔的車子停得並不遠,在大雨落下來之前,我們坐到了車子裏。

  剛關好車門,豆大的雨點就劈裏啪啦地打在了車玻璃上。

  我怔怔地望著前方,雨幕瞬起,有點鋪天蓋地的感覺。

  “玖兒,你聽聽這個吧!”五叔遞過來個東西。

  我傻愣著好一會,低頭,看見了他手掌心的錄音筆。

  沒有接,而是懵然睨著他。

  “二叔的遺言。”他的嘴角在下拉,是悲傷的表情。

  我還是沒接,繼續望著風擋玻璃前的雨景。

  他沒有再讓我接錄音筆,索性摁下了播放鍵。

  旋即,車子裏填滿了亞叔的聲音。

  虛弱,但,無比深沉。

  當“玖兒”這個稱呼敲響耳鼓的時候,我靠在頭枕上,微闔雙目。

  “玖兒,我最愛的女孩兒,當你聽見這些的時候,你的亞叔,已經走了。

  這世上有太多的無奈,比如生離,比如死別。

  這世上也有太多的幸福,比如,我遇見了你,愛上了你!

  看見你的第一眼,心髒抽了一下。

  我不明白為什麽一個隻有十幾歲的女孩會給人滄桑、淡漠的感覺,讓人心疼。

  猶豫了好一會,才敢上前跟你搭訕,――當然,伎倆俗氣又老套。

  我很清楚,你對我的第一印象並不好。

  沒辦法,一個男人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麵前,總是那麽的笨拙。

  無意間得知你懷了孩子,我更是心疼得無以複加。

  當四十歲的老男人像個傻瓜似的在食物殘渣裏為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翻找頭飾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你!

  一見鍾情。

  送你們回去的時候,賽琳老師先下了車,而你在打瞌睡,那個可愛的樣子,令我的心從未有過地狂熱跳動。

  我慶幸,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得到了你的電話號碼。

  後來,孩子沒了,你痛徹心扉。

  我在心裏暗暗發誓,要護你一輩子。

  可是,“我生卿未生,卿生我已老”的無奈情緒時常冒出來折磨我的內心。

  不敢奢求太多,隻能竭盡所能去照顧你。

  天可憐見,善良的你被我感動,漸漸有所回應。

  心之所向,加上情勢所迫,我們終於訂了婚。

  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就如得到了無價之寶,真的是無價的。

  然,該死的我卻沒能好好珍惜,一而再地傷害了你。

  現在想想,玖兒,我真的不是個好男人!

  尤其是,在你徹底失望之後,眼看著無力挽回,我便走了極端。

  婚禮當天,你的眼睛失去了光明。

  更加無法原諒的是,我竟然不知道你有幽閉恐懼症(哽咽)。

  玖兒,你要相信我,那天我在電話裏安慰蓮娜的時候說的不隻是“你還有我”這四個字,而是“你還有我這個朋友”。

  其實,就算我把跟她之間的關係定性為朋友,也是不應該的。

  分手了,就應該老死不相往來,否則,便是對你的不尊重。

  可惜,我懂得太晚了!

  你對我絕望了,甚至,選擇了逃離。

  我像瘋了一樣在暉城的大街上尋找,哪怕你真的不要我了,我也願意做你的奴仆,到死為止。

  整整找了五個月,沒有見到你的蹤影,我卻病倒了。

  是胰腺癌晚期。

  國內醫院給出的結果如出一轍:手術治療的方式成功率極低;姑息治療,生存時間隻有六個月;綜合治療效果更糟。

  競堯心存希望地陪我去法國檢查,結果並沒有什麽不同。

  簡而言之,我被判了死刑。

  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得為你做點什麽。

  沒錯,我想把自己的眼角膜給你。

  谘詢了醫生,得知癌細胞是不會轉移到角膜的,換言之,我可以達成願望。

  不過有一點,如果做了放化療,很有可能傷到角膜。

  好吧,那就不做任何治療!

  為了你,我能忍受病痛。

  但,前提是我的身體能夠捱到你的眼睛被允許做手術的時候。

  競堯陪我回了暉城。

  活體取角膜是受限的,於是我求競堯想辦法弄到了我們的結婚證,――夫妻之間,捐與贈都是合法的。

  原諒我,玖兒,為了醫治你的眼睛,再次不擇手段。

  可是你知道嗎,看見那紅紅的小本本,看見我們的名字寫在一起,我的感覺是:死也值了(哽咽)。

  雖然不打算治療,我還是住進了醫院,為的是方便延長我的生命,為了等你。

  終於,你的手術日期定了下來。

  手術前夜,我讓競堯攙我去了你的病房。

  丫頭,我知道你沒睡(哽咽),我也知道,你還在怨我。

  天曉得你的老丈夫是多麽的舍不得你,天曉得!

  可是,老丈夫沒辦法再守護你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推進手術室,摘取了眼角膜。

  麻醉剛解,我就聽見了你的聲音。

  我的丫頭,在走廊裏高呼“瞎的進去,亮的出來”。

  沒錯,這就是我愛的那個女孩。

  那一刻我才知道,沒了眼球也是能流淚的。

  淚水殺得傷口疼,我把表情換成了無聲的狂笑。

  玖兒,你住院那幾天,隔壁病房的老瞎子每天都像兔子一樣豎著耳朵。

  偶爾聽見你的聲音,他就樂成了傻子。

  後來,你出院走了。

  老瞎子的世界,徹底黑了。

  止痛藥已經不管用,唯一能緩解疼痛的就是回憶,我們之間的甜蜜回憶。

  在回憶間歇,我開始斷斷續續地給你錄製遺言。

  每次隻能說幾句,每個字都像當麵對你說似的。

  我的小仙女啊,惡魔實在熬不住了!

  身體的痛算不得什麽,主要是心理的殤,在吞噬我的意誌。

  吾戰想初玖,想得五髒六腑都碎成了粉末。

  競堯想帶你來見我最後一麵,被我拒絕了。

  我已經形容枯槁,會嚇到你。

  就讓你心目中的吾戰永遠是個帥氣的中年大叔形象,多好!

  所以說,我是自私的,對不對?

  善良的你一定會反駁這個說法。

  但,我的玖兒,你的老丈夫真是自私的!

  為了讓你依賴於我,在我們結婚那天,在你生日那天,我找人傷了你的眼睛。

  我是做律師的,有無數種辦法免於留下任何證據。

  隻要我不說,沒人能查得出來。

  我特意用的堿液,就是知道這東西對眼睛的傷害是可以修複的。

  想著,在你等待治療的過程中,感動你的內心。

  等你好了之後,一定會死心塌地、不計前嫌地跟我過日子。

  可是玖兒,我不知道你有幽閉恐懼症,真的不知道(哽咽)。

  我恨透了自己,以至於亂了方寸。

  我煩躁,我焦慮,我暴怒,我恐懼,――後來才明白,那時已經是胰腺癌的症狀了。

  丫頭,如果早知自己會死,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傷害你。

  我真的隻想讓你離不開我,隻想永遠照顧你!

  現在,自私的我又把自己的眼睛留給了你。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既是我生命的延續,也是對你的贈予。

  我把最寶貴的東西給了被我傷害過的愛人,多少彌補了我的過錯罷!

  我的丫頭,還記得亞叔說過“會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你”嗎?

  現在,亞叔的眼睛給了你,你要好好愛護我們的眼睛。

  那塊玉木魚會保佑你的,它凝結了亞叔四十年的福氣。

  未來的日子裏,我的玖兒會遇難成祥、逢凶化吉。

  今生,你我無緣做真正的夫妻。

  來世,就算尋遍千山萬水,我也要找到你。

  我的小妻子,我的寶兒,我愛你,對不起!”

  亞叔的聲音戛然而止,肆虐的雨聲灌滿了耳蝸。

  “不,他沒死!”我篤定地說完,拉開車門,衝進了暴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