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簡笑道：“不，若扶蘇鬥不過李斯趙高，他即便是接手了皇位，也不一定比胡亥強，或許滅的更快。”

  “為何？”項梁不解。

  “治天下，治的不是人，而是人心。公子扶蘇心理有缺陷，連一封趙高偽造的詔書都能殺了他，這樣的人做了皇帝，還不被人給玩弄於股掌之間。”

  “可他得人心，有賢者輔助啊！”

  “錯，那些追隨在扶蘇身邊的人都是別有用心。秦始皇坑儒，坑的就是迷惑扶蘇的孺子。可憐的扶蘇，竟然不明白父皇之心，竟然還腆著臉去給那些讀書人求情。”

  “先生似乎很是看不上儒家？”

  “對了，是真的看不上。”

  範簡道：“儒是弱者才會信奉儒家，強者信的法家和兵家。儒家的武器是口舌和紙筆，兵家的武器是刀劍，法家的武器是權力。”

  “講理不好嗎？”

  項梁問：“人人都知書達理，天下不就太平了嗎？”

  “錯，在我老家有句話叫‘秀才遇到兵有禮說不清’，秀才就是儒生，儒生跟當兵的講道理是沒用的，人家隻會用手中的刀說話。這個世界很大，你我所謂的天下，不過是世界的一個角落而已，並非是真正的中心。”

  “我知道，他們幾個跟我說過，在西方還有西域、身毒、波斯、歐羅巴、阿非利加、亞美利加。我們神州所在又叫亞細亞，波斯那邊還有個小亞細亞。”

  實在不錯，項梁看來也是個好學之人。

  範簡很是滿意，說道：“世界這麽大，眼界可不要窄了。你我講仁義道德，人家匈奴人、西戎人跟你講弱肉強食。不論在什麽時候，就算是講理，也要拳頭比對方硬才行。”

  “那對外用強，對內講道德禮儀呢？”

  “短時還可以，長了後整個民族都會變得懦弱。”

  範簡說道：“看看西周分封的諸侯國，占據中原的姬姓諸侯還不是被他們視為蠻夷的秦、楚滅掉了嘛？他們的滅亡不是國君的無能，而是國民的迂腐造成的。”

  朱雞石不是迂腐的人，他和餘樊君追到胡陵，謊稱得好友相助，從項梁軍中逃脫。秦嘉信了他們，開城放朱雞石進入胡陵，這位找機會接近，砍了秦嘉的人頭，提著回了彭城。

  這種結果是項梁沒遇到的，範簡則是一點都不意外，說道：“這就是人心。不用多想，大加封賞就是了。”

  一起相約起事的，按說很有感情吧！可這感情真的不怎麽牢靠。

  “不甘啊，此人妥妥的一小人耳！”

  “我卻覺得他活的真實。”

  範簡道：“做人還是要現實一些，有句話叫‘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無論你多大的英雄，隻要是感情用事，那離死也就不遠了。”

  “你這話是說給項羽聽的吧！”項梁知道侄兒項羽重感情，他自己雖然也有點感情用事，但還是知道控製和取舍的。

  “不，我是說給你聽的。將軍可知道慶忌？”

  “知道。”項梁道。

  慶忌是吳王僚之子，長得高大威猛，一表人才，他的本事不下於項羽。吳國地處蠻夷，在山林中多有獵戶，而獵人最恐懼的不是豺狼虎豹，而是野鹿和犀牛，鹿當時被認為是會騰雲駕霧的神獸，原因很簡單，跑的快啊！犀牛被認為是最凶狠的動物，犀牛也被當作獨角聖獸，那長在鼻子上的犀牛角可是無敵的存在，老虎大蟲見了也要遠遠的避開。

  當時的獵人見到這兩種野獸，都會渾身發抖，拉不開弓，更別說獵殺它們了。

  然而，慶忌卻例外，他能同時對付這雄鹿和雌犀。當時，狩獵的慶忌先是以閃電般的速度衝上去，將速度快戰鬥力不強的雄鹿摔倒在地，用腳踩著它。同時，又徒手和雌犀牛搏鬥，經過一番激烈的角力，犀牛也被製服，匍匐在他的腳下。兩隻令人聞風喪膽的野獸就這樣被慶忌給打到了。

  這件事在吳國引起了轟動，因為從來就沒人俘獲這兩種野獸，更不用說同時擒獲了。因此，慶忌公子受到了英雄般的追捧，許多小有名氣的勇士都踴躍投入到慶忌的門下，並以慶忌的門客而感到自豪。

  所有的人都非常看好慶忌，認為他就是吳國未來君主。但很可惜，公子光的刺客專渚刺殺了吳王僚，奪取了吳王位，改名闔閭。吳王僚的兒子們害怕被殺紛紛逃走，慶忌也不例外，他逃到了衛國，奮發圖強，招兵買馬，準備殺回吳國為父報仇，奪回屬於他的一切（都是自認為，私心作祟，公子光還認為是吳王僚搶了他的王位呢）。

  吳王闔閭對慶忌也不放心，時刻都想著殺了他。伍子胥看出闔閭的心思，便提出了一個陰謀詭計，要故技重施，再次派刺客將慶忌殺死，就如同殺死他父親吳王僚一樣。

  伍子胥，這位在戰場上威風八麵，在背地裏也是滿肚子陰謀詭計的家夥，整個人都滋滋的冒壞水。

  在項梁的眼裏，範簡先生跟伍子胥是一類的人，都是陰人。

  當伍子胥提出故技重施，吳王闔閭卻是擺擺手說：“不行啊，這種計策隻能用一次，第二次就不靈了。他父親剛剛遇刺，必然會吸取教訓，嚴加防範，又怎麽能被我們算計呢？”

  事實證明，狗吃屎是天性，改不了的，而且還會遺傳。伍子胥深知這個道理，他也不多做解釋，為闔閭舉薦了一個人：要離。

  要離，這是一位很有名氣的用劍高手，闔閭也聽說過，但是沒用見過真人。當要離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闔閭一下子就失望了，因為要離根本就是個長殘了的人，身材幹癟矮小，相貌也猥瑣不堪，呂不韋的《呂氏春秋》種，有對要離的記載，闔閭見到要離的尊容後大笑了起來，說他是：“拔劍則不能舉臂，上車則不能登軾。”

  要離更厲害的武器卻是比劍更鋒利的嘴巴，他說：“臣細小無力，迎風則僵，負風則伏。”隨後他話風便得輕描淡寫了起來，道：“但是，我能殺慶忌。善殺人者，在智不在力，臣能近慶忌，刺之如割雞耳！”

  要離的話打動了闔閭。是夜，老陰貨伍員，吳王闔閭、小矮人要離便謀劃出一出狠毒的計策來。

  第二日的朝堂上，伍員和要離請兵伐楚，吳王嘲笑要離的相貌，惹得要離頂撞了吳王，隨後便將要離的妻子抓來殺了，又砍掉了要離的右手。

  要離逃出吳國，帶著一身血去衛國投奔慶忌。本來還有所防備的慶忌看到要離的右手沒了，又通過情報得知他的妻子也被闔閭殺了，這才放心了下來。

  要離光是有口才和苦肉計當然是遠遠不夠的，慶忌喜歡練武，要離也是用劍的高手，慶忌和他交流劍術，彼此佩服，很快就相互引為知己，慶忌把要離當成了真朋友，拍著胸脯對要離說：“放心兄弟，三個月後我就討伐闔閭，為你報仇。”

  大英雄慶忌說話自然算數，不是說著玩兒的。三個月後，他果然集結大軍，開始伐吳。慶忌大軍攻入吳地，勢如破竹，一路挺近，很快就接近了吳都。為鼓舞士氣，他決定大宴有功之臣，宴會就在湖泊裏的大船上舉行。

  當慶忌喝的醉意朦朧時，看著大好的河山躊躇滿誌時，要離出手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拔出劍，刺入了慶忌的胸膛。

  慶忌，從來都沒有想到，這樣一個矮小的侏儒，一個連右手都沒有的殘疾人敢刺殺他，並給他造成了致命傷。

  憤怒的慶忌將要離倒提起來，將他的頭浸入湖水中，來回三次，然後將要離丟到了一旁。

  而慶忌也快要死了，侍衛們一擁而上，要砍死要離。慶忌製止了手下，說道：“今日已經死了一位勇士，怎麽能再死一個，放他去吧！他敢刺殺我，也算的上是勇士了。”

  說完，慶忌就咽下了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口氣。帶著一身的遺憾和未酬的壯誌離開了這個世界。

  要離呢，因為慶忌的寬容，他竟然奇跡般的回到了吳都，

  武王闔閭大喜，要重重的賞賜他。卻是被要離拒絕了，因為慶忌的死，讓他思考起了哲學，思考起了人生的意義。

  至始至終，要離也沒想明白，所以他自殺了。

  “或許他是因為殺了一個有情有義的英雄，而感到愧疚吧！”

  項梁道：“可他也因為自己的犧牲，挽救了一場災難，也算是值得敬佩了。

  在我看來，在刺客中，要離當之無愧應排在首位。”

  曹沫、專諸、要離、豫讓、聶政、荊軻，六大刺客，曹沫、要離二者之義為大者。專諸、豫讓、聶政是為小義。大者為國為民，小者給個人義氣。

  其中要離為最大，若是沒有他刺殺慶忌，吳國必然會發生一場大浩劫。

  而，豫讓和聶政的刺殺則於國於公於民則沒有任何益處，反而會造成負麵影響。

  荊軻，這個爭議最大。但客觀上看，他的刺殺唯一的作用就是給秦王政提供了個有力的滅燕借口。其他的真沒意義。

  “先生說要離思考人生，思考哲學，又是什麽意思？”

  “其實單從避免一場戰爭的角度看，還有兩個方法。”

  “哪兩個？”

  “吳王闔閭自殺，把王位還給慶忌。”

  範簡道：“在身毒有一個叫做佛的教派，佛陀講眾生平等。不僅是人與人的生命是平等的，其他有生命之物也都是平等的。

  以佛陀的眼睛看，要離和他的妻子，闔閭、慶忌都是平等的，沒有誰更尊貴。

  那麽既然人與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闔閭自殺，換有情有義的慶忌做吳王，不一定就比闔閭做的差。

  這樣一來，一樣可以避免戰爭的爆發。

  可闔閭為何不自殺？而是為了刺殺慶忌，殺了要離的妻子，還砍了他的右手？”

  “因為他是君主，是吳王。”項梁道。

  “不對。”

  範簡笑道：“因為他自私，貴己，尊重自己的生命。

  自己的命，首先要自己愛惜，自己尊重自己，才能獲得別人的尊重。

  要離呢？他被所謂的大義綁架了，被墨家的兼愛為公蠱惑了。認為自己的命，甚至包括嫁給他的妻子的命，比吳王的卑、低賤，認為他們夫妻個人的命比萬千百姓的命更輕。

  兩害相權，取其輕也！所以，他們為了更多人的生命，選擇了犧牲自己。

  但是，他在殺了慶忌後，彷徨了，動搖了，他看到了生命的真諦。”

  “是什麽？”項梁問。

  “世界不是一個，每個人眼中的世界都是獨立的，屬於他自己。世界是旋轉的，中心就是每一個人的自我，本我。

  死亡，就是自我世界的破滅。

  大同、客觀的公世界是不存在的。”

  “太深奧了，聽不懂。”項梁聽到有點暈頭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