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好麽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1-04-30 08:12      字數:3442
  賢妃一直不知如何麵對這個比自己小七歲的小皇帝。

  在賢妃的印象裏,趙熠還是溫德殿那個清瘦俊俏的四殿下,方十歲的年紀,個子比剛剛進宮的她低許多,要微微傾身才能與他琥珀色的雙眸平視。

  那時的溫德殿,是先皇從未涉足的宮殿,而他是這宮裏最不得聖寵的皇子,穿著一身舊衣,幾乎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

  而她入宮之時,先帝已經纏綿病榻,病骨支離,她與一同進宮的那幾位世家貴女一樣,像這宮裏的透明人,甚至連先帝的麵兒都沒見著。

  如是,於她而言反倒是自在的。

  樹下尋花做糕點,晨起集露水烹茶,倒也是一段愉悅的時光。

  後來有一日從膳房出來,路過琅嬅苑時,遠遠瞧見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影兒,一雙清亮的眸子定定地望著她。

  她歪頭去瞧了許久,那孩子與她對視,卻也沒有躲閃開來,身邊的丫鬟催促著她離開,她也不曉得在想些什麽,兀自拿著食盒上前,在他身前半蹲下。

  “剛出爐的陽春白雪糕,吃嗎?”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接,可她分明看到他喉嚨動了動,眼裏閃著珠光。

  她抬手拿起一塊,柔聲一笑,很耐心地向他推薦道:“香香甜甜,是陽春三月的味道。”

  沉吟半晌,他終於接過那塊雪白色的糕點,輕咬一口,是茯苓混著蓮子的味道,清甜的香氣溢了滿口,像極了這融融的春光。

  “你是陛下的皇子嗎?”宮裏的皇子她很少能夠見到,眼前這位她更是從無印象。

  少年抿了一口糕點,唇邊沾了一點細細白白的沫子,嗯了聲說:“我叫趙熠。”

  她心下一思忖,“原來是四皇子。”

  早前聽聞溫德殿住著一位不受寵愛的皇子,母妃身份低微,在他出生後不久就去世了,這麽多年來幾乎是受盡冷眼,身邊一直隻有兩位宮女在伺候。

  她撫上他的發頂,輕輕揉了揉,他亦沒有讓開,隻是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思索半晌,低聲道:“你喚我趙熠吧。”

  她微微一滯,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片刻抬眼笑了笑:“我是你父皇的蘭貴人,你該叫我一聲蘭娘娘,而我該喚你四皇子啊。”

  後來如何,賢妃自己也記不清了,她還是從未喊過他的名字,偶爾送一些自己做的糕點去溫德殿,也隻是像旁人一樣喊他四皇子,他沒有不高興,隻是緊抿著唇。

  他會孩子似的拉著她的衣袖,望著她的時候眸底含著極淺的笑。

  後來先帝的皇後,也就是如今的太後在一眾皇子中選擇扶他登上帝位,她也替他高興了許久。

  隻是她在承恩寺安然度過八年,竟從沒想過還有回宮的這一天,賢妃這頭銜更是令她瞠目結舌,錯愕良久。

  這些年宮裏也曾來人往寺中送些日用,那也是所有出家的先帝嬪妃都有的賞賜,為何獨獨就召她一人回宮,她實在是想不透。

  難不成真像顧延之說的那樣,陛下對她是愛,而不是敬重和感激?

  可她比他大了整整七歲啊,坤寧宮的小皇後不過才十六而已,那才是該和他一起共看清風朗月和滿園春色的人啊。

  她坐在榻上抄寫佛經,忽然想到這裏,愣神了一小會,沒有注意到筆尖一滴黑墨落在雪白的開化紙上,顯得格外醒目。

  “姐姐在想什麽?”

  賢妃微微一驚,抬眸看到一身明黃盤領窄袖織金龍袍的皇帝掀簾而入。

  他又喚她“姐姐”了。

  回宮的那一日,趙熠便在她耳邊問,能不能喚她姐姐?

  她剛想開口說不行,趙熠卻道:“蘭貴人和蘭太妃都已經成了過去,如今再喚也不合適,若說喚愛妃,我也叫不出口。”

  她想想也有些道理,隻好點了點頭。

  昨日用完晚膳,她還是照例催他早些回去歇息,他卻像隻貓兒躺到了她腿上來,清朗如玉的一張臉正對著她小腹,說:“姐姐,可否容我靠一會兒?”

  可不可以,他已經靠上來了,連給她思考的機會都沒有。

  他一說話,溫溫熱熱的氣息輕輕吐在她小腹,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從小腹蔓延到心口,像無數隻小螞蟻爬便全身。

  那大概是她此生最為窘迫的時候了。

  ……

  指尖沾染了些墨色,她怔愣地回想著昨晚的事情,竟忘記了用帕子拭幹淨手,趙熠早已發現她手上的髒汙,從袖中取出一方明黃絹帕,輕輕壓在她玉指之上,小心地擦拭。

  賢妃有些無所適從,隻盯著手邊的琉璃盞,而趙熠的視線也跟著她的方向,看向了花梨木桌案上的墨痕尚新的佛經,眸色一暗。

  “太後讓你抄佛經了?”

  她偏過頭,溫言道:“太後身子欠安,這是我應該做的,何況先前在承恩寺的時候,也是日日抄寫佛經,早已習慣了。”

  兩人一直是如此,他不在她麵前自稱“朕”,她也從不在他麵前稱“臣妾”,一切都好像怪怪的,可又好像隻能如此。

  趙熠不動聲色地將擦完的絹帕從她手上拿開置於一旁,賢妃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手指蜷縮在掌心,默了默,笑問:“陛下喝茶嗎?”

  趙熠說了聲“好”,順勢趺坐在貴妃榻上,望著她忙前忙後。

  她倒了一杯普洱推至他麵前,“人常說夏喝生茶,冬飲老茶,不知道陛下喝不喝得慣這普洱?”

  趙熠唇角微微揚起,轉動著手中的杯盞,笑道:“色澤鮮潤濃鬱,像紅玉髓。”

  賢妃柔和地笑了笑,知道他隻說茶湯顏色,卻閉口不提滋味,想來是不大喜歡的,“我家祖傳的腸胃虛弱,自小喝普洱長大的,陛下若是不喜歡,我再給陛下沏顧渚紫筍。”

  趙熠忙拉著她衣袖,道:“不必麻煩,我就喝這個。”說罷狂飲了一杯下去,喉嚨生生嗆了幾下,咳得滿臉通紅,止都止不住。

  賢妃忙過去拍拍他的後背,急得發笑:“陛下怎麽還像個小孩子似的?”

  趙熠似乎有些不高興,一邊唔唇咳嗽,一邊道:“別當我是小孩子。”

  賢妃微微一滯,放在他後背的手有些無措,一下下拍得毫無節奏。

  她忽然覺得殿內太過安靜了,於是趕忙喚妙蕊送些點心進來,又想到什麽,笑著說道:“見喜今日在我宮中,就是梁督主的那位對食,陛下想不想見一見?”

  趙熠目光閃爍了一下,瞧瞧,他來時連個小跟班都沒讓進,她倒好,巴不得闔宮上下都叫進來看熱鬧。

  半晌,他扯了扯唇角道:“好啊,我也想瞧瞧廠臣看上了個怎樣的姑娘。”

  見喜正在花房修剪,聽到陛下傳召驚得一愣,忙擱下手中的修枝鋸,洗幹淨了手,又好生理了理裙裳,這才跟著端點心的妙蕊前後腳進了暖閣,朝趙熠及賢妃行了大禮。

  白白嫩嫩的姑娘,小臉兒隻有巴掌大小,一雙杏眼黑白分明,澄澈得像雪後的天空。

  從外貌來說,的確不算是驚豔的長相,可就是有種怯怯的懵懂與純粹在裏麵,至少在紫禁城這個大染缸裏,是一種沒有刻意浸潤或雕琢過的嬌俏,確實與眾不同。

  趙熠嘖了一聲,向賢妃道:“原來廠臣喜歡這樣的。”

  賢妃抿唇笑了笑,未曾答話。

  把她帶到皇帝跟前露個臉,這是賢妃這幾日都在考慮的事情,畢竟這件事是顧延之有錯在先,差點毀了人家姑娘一輩子,如今在皇帝麵前留些印象也好,總不至於哪一日人被梁寒悄無聲息地處置了。

  趙熠手中盤弄著一串碧璽珠子,牽唇一笑問道:“廠臣待你如何?”

  頭一回這麽近距離地見到天顏,見喜緊張得牙齒都在打顫。

  廠督待她好麽?她在心裏琢磨了一下,除了頭一夜差點掐斷她的脖子,隔日又突然瘋癲了一回,昨兒又差點殺了滿屋子的下人,其他時候還是不錯的。

  吃得好多了,還不用受惜薪司的氣,若她不是祖宗的對食,哪有這樣的好事兒呢。

  其實吧,她也不怎麽好,昨晚差點把老祖宗氣撅過去,可老祖宗沒殺她,還讓她繼續暖被窩,以至於頤華殿上上下下都對她另眼相看。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陛下麵前,她能說廠督的壞話嘛。

  聽人說廠督跟陛下是穿一條褲子的,這若是傳到廠督耳朵裏,她還能見著明天的太陽麽。

  “愣著做什麽,陛下問你話呢?”

  賢妃瞧著她傻愣愣地跪在那,忍不住笑著提醒一下。

  見喜聞聲趕忙回過神來,“廠督……廠督對見喜很好,多謝陛下和娘娘成全。”

  趙熠隨口嗯了聲,心中也算滿意,指了指桌案上的點心道:“這棗泥山藥糕,朕就賞你了!下去吧。”

  見喜微微詫異地抬頭,賢妃朝她微微頷首一笑,她趕忙謝了恩,伸手接過那盤壓著各式花樣的漂亮糕點,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暖閣。

  棗泥山藥糕分給了妙蕊、綠竹,見喜自己也吃了兩個,還剩下四個,她打算帶回頤華殿給廠督嚐嚐。

  陛下和娘娘都愛用的點心,想來祖宗也是喜歡的。

  不過,她也並非吃不下,隻是出了昨晚那事兒,她再不敢貪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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