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除夜的酒後，在父親的書室裏。父親看書，我也坐近書幾，已是久久的沉默——我站起，雙手支頤，半倚在幾上，我喚：“爹爹！”父親抬起頭來。“我想去異界闖蕩。”

  父親笑了一笑，說：“也好，隻是離開了現代——太冷寂一些。”說完仍看他的書。

  我又說：“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親放下書說：“真的便怎樣？”

  這時我反無從說起了！我聳一聳肩，我說：“去異界闖蕩可以創造一種最偉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

  父親點頭說：“這個自然！”他往後靠著椅背，是預備長談的姿勢。這時我們都感著興味了。

  我仍舊站著，我說：“去異界闖蕩，有一群性情相近的人陪伴，以後也會遇到一大群土著，要我們去啟迪教化他們，所以這不是‘避世’。”

  父親笑著點頭。

  我接著：“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為之身，受十方供養？”

  父親笑著說：“到了異界，你便拋離田裏，犧牲了家人骨肉的團聚，一切種種世上耳目紛華的娛樂，來整年整月的對著渺茫無際的海天。除卻海上的飛鷗片帆，天上的雲湧風起，不能有新的接觸。除了駘蕩的海風，和島上崖旁轉青的小草，你不知春至。拋卻‘樂群’，隻知‘敬業’……”

  父親說：“和現代人群隔絕，是怎樣的一種犧牲，這情緒，我們邊疆開拓人真是透徹中邊的了！”言次，他微歎。

  我連忙說：“否，這在我並不是犧牲！我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無上的倨傲與光榮。幾多人，輕侮別離，弄潮破浪，狎習了現代的腥風，驅使著如意的桅帆，自以為不可一世，而在人生跌宕，功陸曲折之時，他們卻蹙眉低首，捧盤屏息，希望著一次通往異界的希望！這一希望是光明，是慰安，是導引，然而這一機遇我現在擁有著！”

  父親沉靜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憶。

  “晴明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風雨之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與永久。

  “三五日一次的穿越，我不斷的得著現代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書函，似暫離又似永別的景況，使我們永駐在‘滴滴如水’的情誼之中。我可讀一切的新書籍，我可寫作，在文化上，我並不曾與世界隔絕。”

  父親笑說：“異界生活，固然極其超脫，而你的幻像，也未免過於美麗。倘若病起來，一窮二白之時，你可怎麽辦？”

  我也笑道：“這個容易——一時慮不到這些！”

  父親看我一笑，笑我詞支，說：“我知道你會去異界闖蕩；但倘若有土著侵襲，國家戰爭的事，你須參戰，你會受傷……”

  我鄭重的說，“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愛的。為著自己，為著異界，我都願做！”

  父親無言，久久，笑道：“遠離了父母，你如何做我的好孩子？”

  我走近一步，說：“假如我可以去異界，爹爹也可以去。在那廣闊無垠的新世界裏，總有爹爹可以做的東西。”

  父親看著我說：“或者……但你為何說得這般的鄭重？”

  我肅然道：“我處心積慮已經數月了！”

  父親斂容，沉思的撫著書角，不言。

  我不言語。坐了一會，便掀開簾子出去。

  弟弟們站在院子的四隅，燃著了小爆竹。彼此拋擲，歡呼聲中，偶然有一兩支擲到我身上來，我隻笑避──實在沒有同他們追逐的心緒。

  回到臥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夢縱使不靈驗，萬一能夢見，也是慰情聊勝無。我一念至誠的要入夢，幻想中畫出環境，暗灰色的波濤，巋然的高山……

  一夜寂然──奈何連個夢都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