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微明，黑雲籠罩，悶雷聲陣陣。竹廬火場火勢漸弱，聲響也漸漸沒了。四處火苗似幾位江南美人，安靜而平和，沒有迅猛燎原之勢，沒有輕狂陰鬱之感，它們就那般安靜的綻放著。有風來，輕啟歡歌，是讚歎之聲，是為這個癲狂之夜的吟唱。風中有濕露，它們來自青草枝葉，來自翠竹稍頭，來自遠方的荷花蓓蕾間，更輕易可聞的是來自那一片片血泊的腥臭味道。

  日夜總是準時的更替輪換，可這夜與日的色彩卻是隨機出現的。這癲狂一夜來的太突然，它是五彩之色的，從初來竹廬的紫，到火起後的粉，二耶到來的赤，再到雲飛嫣出現的白，祥叔出現是藍色的，黑衣人的到來是黑色的，而此時，寧塵見到了那雙眼，那雙既想見又不想見的眼時又是什麽顏色的呢？

  騰出手來的二耶和雲飛嫣共同與首領搏鬥，一招，兩招，十招，二十招……

  首領被刺破胸膛，被砍掉手臂，被劃破脖頸。

  寧塵此時不想起來，他隻想睡一覺，安安靜靜的睡一覺。

  “郎君哥哥…”潼兒輕呼，她眼角的淚滴落，落在寧塵的頰上。滾落，流入口裏，和著血的腥甜，那是苦澀的，是甘甜的，是一種難眀的味道。

  “郎君哥哥…”她跪在塘中，趴在寧塵身上大哭起來，淚眼迷離，她用玉指擦拭寧塵滿臉的血漬和汙泥，她焦急的擦著。寧塵突然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了，此時似有千斤巨石堵在心門，難銘的心痛。

  寧塵一把抓住了潼兒的手“潼兒……”

  圍攏過來的雨昔鬆了一口氣，二人將寧塵自方塘中扶起，慢步行至山石處。雲飛嫣開始為祥叔止血包紮，二耶查驗著滿地的黑衣屍體，潼兒借著微光撕下自己的裙角開始為寧塵擦去傷口邊的汙泥。

  寧塵此時抬眼看，眼前的潼兒身著一身齊衰喪服，內可見黑色騎服，白色喪服上處處點狀血痕。想來她已經去過九龍觀磕過頭換過喪服後趕來的。再瞧她臉時，淚眼婆娑，眼窩下是暗淡，是疲憊的痕跡。

  雨昔已經扶起竹槽，已有清水緩緩流來，她不知從何處尋來一截竹筒，接了清水過來。瞧見潼兒正在為寧塵擦拭，她將盛滿清水的竹筒遞了過去，勉強一笑。潼兒接了過來，開始為寧塵清洗。

  “潼兒，可還好…”

  沒有回答，她隻是不停流淚，不停地為寧塵擦拭著。似乎所有人都不願言語，所有人都怕這片刻的寧靜再次被打破。

  寧塵開始閉目，他此刻什麽也不想想，隻想早點結束這噩夢般的一夜。但是他真能如願嗎？

  “潼兒，你給我離他遠一點”二耶檢查完畢後走過來，見到潼兒正悉心為寧塵擦拭後怒言。

  潼兒先是一愣，卻並未理會他，但是二耶並未放棄，他走過來，一把拉起潼兒。然而潼兒卻掙脫了，“阿耶…”潼兒偏過頭來，看了一眼二耶叫道。

  “是非恩怨，人生不正如今日這般嗎？似一場夢，來的快，去的也快”這時祥叔望著遠處的火場言。

  “潼兒，我…”這般情境，寧塵已然無畏了，他湊了了些望著眼前的潼兒柔聲言。

  “不要說…”潼兒和雲飛嫣同時叫出了聲打斷了寧塵，二人轉頭對目，唇角都顫了起來。

  “潼兒，聽阿耶的好嗎？”二耶道。

  潼兒再也無法克製，她一丟手中的斷布，猛的竄起，然後怒吼一聲，“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三聲為什麽是問誰，似是在問二耶，似是在問寧塵，似是在問雲飛嫣，似是在問上蒼，問那個殘忍的蒼天。

  “潼兒…”雲飛嫣終於忍不住了，她的一聲呼喚徹底擊碎了這片刻的平靜。

  潼兒隨手抓起了地上的那把長刀胡亂的揮舞著，劈砍著，似要劈碎身前的黑衣人的頭顱，似要劈開這朦朧的蒼穹，劈碎這讓人窒息般的窘迫。

  二耶臉上是狐疑，是驚懼，是無言的恐慌。雲飛嫣臉上是愧疚，是痛苦，是最恐懼，來自地獄深淵的恐懼。寧塵臉上沒有表情，他不敢去看，不敢去看每個人的臉，每個人的眸，每個人的心底。

  寧塵總是在逃避，總是不願去想這一刻，但這一刻還是發生了，發生在這個讓人疲憊的夜裏。

  “我以為我就遠遠的看著便能不去思念，我以為隻要我不去想這一切便沒有發生過，我以為我裝作什麽都不知便能心安理得，可是…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我會得這病，為什麽是郎君哥哥，為什麽…”砍累了的潼兒癱坐在地上癡癡的言。

  “是我的錯，是娘的錯…”雲飛嫣跪坐於地癡癡的望著潼兒的側臉顫巍巍的言。

  潼兒並未理會她，她依舊是那般癱坐，那般暗淡“是我太癡傻了，我癡傻的以為郎君哥哥忘了以前的事便沒有關係，我癡傻的以為隻要我守住這個秘密一切都會過去，我癡傻的以為自己能夠安靜的度過這最後的一段時光，我癡傻的以為你真的能夠放手，真的能夠成全我……”

  雲飛嫣往前爬了兩步言“潼兒，娘隻是…娘隻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那是怎樣？你不是答應過，讓我平靜的度過這幾年，你不是答應過不會再和郎君提起那些事”潼兒轉過身來緊盯著雲飛嫣問。

  “娘隻是想……”雲飛嫣剛開口又閉上，癡癡的說不出話來。

  “娘？你這樣不累嗎？你就打算永遠不告訴我讓我心安理得的接受嗎？那之後呢？為我祝福？為我和郎君哥哥祝福？再之後呢？那你該怎麽麵對我，怎麽麵對郎君哥哥？”潼兒的眼裏有太多的憐憫與憎惡，不知她在憐憫何人，在憎惡何人。

  “潼兒，你都知道了？”雲飛嫣再往前爬了兩步言。

  “一切都是娘的錯，是娘太貪了，太癡了，若有天罰就衝著我來吧……”雲飛嫣再往前兩步言。

  “哈哈哈…天罰，天罰，它有什麽資格罰我們…”潼兒狂笑兩聲望天言。

  “潼兒，飛嫣，一切皆因我而起，是我對不起你們，是我…”寧塵言，卻未言畢就被雲飛嫣打斷。

  “三郎，這不怪你，此生我願足以，一定要記得你答應的…”

  “不錯，是因為你，一切都是因為你，你這個畜生，你到底都做了些什麽？”二耶再次暴走，他抬劍直指寧塵道。

  “三郎沒錯，三郎沒錯，你若要傷三郎就先殺了我吧”雲飛嫣自地上拾劍緩緩撐著爬起來言。

  嘭，一聲巨響，火場裏似又有東西炸開，通紅的火炭四散飛開，似流星，似鐵樹銀花，似給這一觸即發加上最後一根薪火。

  兩人再次撞擊在了一起，雙劍摩擦而過，火花四濺。

  各擊一掌兩人皆退兩步，劍指對方，雲飛嫣與二耶的眼是火紅的，似已喪失了心智一般。

  “夠了…”

  “住手…”寧塵與潼兒同時喊出了口。

  喊出阻止，潼兒和寧塵便開始往起爬，潼兒站起後拖著手中的長刀往飛嫣和二耶的方向去，二人也停下了手。

  “三年前在寒池我便和三郎承歡…”潼兒走過去站在二人中間言。

  雲飛嫣顫抖著丟掉了手中的刀，上前兩步打斷潼兒祈求道“不要，不要說…”

  “在寒池之前，我便偷看了秘籍，就知道在那之前你與郎君已經…”潼兒冷漠，她麵若冰霜的淡淡地言。

  “不要說了，求求你不要說了，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雲飛嫣祈求，此刻她可憐，可憐得不成樣子。

  “所以我，我才是那個該受天罰的人，所以我才是那個罔顧人倫的人，所以我…”潼兒說著，雲飛嫣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不，不，不是的，是我的錯，是我。那之前我與三郎沒有的，是我，是我…”雲飛嫣泣不成聲，雲飛嫣話不成語。

  “夠了…”寧塵與二耶同時喊了出來。

  寧塵拖著腿，一步步往這邊靠，二耶似要噴出火來，通紅的眼似已入魔“今夜就了卻了這一切，結束這般罪業”

  言畢，二耶的劍往緊緊抱住的雲飛嫣和潼兒刺去。一個快步，寧塵雙手握住了劍，劍也刺入了皮膚，刺在胸膛上。寧塵緊緊的握著，他的眼神平和而堅定，這一刻似乎所有的紛爭都與自己無關，這一刻似乎是救贖，是固執，是一顆沒有靈魂之心的跳動。

  “三郎…”雨昔大喊。

  寧塵感覺到身後之人的後背是那般脆弱，是那般溫暖，他靠著武潼兒，他緊緊的靠著。

  “三郎，穆昭，求求你啦，不要…”反應過來的雲飛嫣和武潼兒轉過身來，顫抖著的飛嫣跪下來祈求道。

  武潼兒叫“阿耶…”她顫抖著，這聲阿耶如有刺破任何鐵石般的魔力，武穆昭鬆了力，拔出了劍，寧塵捂著前胸，雨昔焦急的正欲上前查看。

  頭頂又是一道白光閃爍，而後一聲蒼穹的怒吼，驚起這片烏雲下的迷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