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鑒問情與道,一言以蔽之
作者:夢寧羽      更新:2021-04-10 10:31      字數:3191
  月已落往東方,星空也不再閃耀,有雲飄過。竹廬已無一完好處,竹木還在燃燒著,而垮塌聲漸漸不可聞了,不時傳來的是風的吼叫。地板有幾處被燒穿,落下的碳火炙烤著大地,炙烤著木階下的青草,那是鮮嫩的味道,是生命的味道。飄飄灑灑的煙灰,給翠竹穿上了新衣,那是黑灰色的。更近稍許的翠竹已被烤得滿身汗漬,其間有一兩棵受不了的,在叫喊著。猜想它是在求一場雨,求一場酣暢伶俐的雨。

  雲飛嫣的想法武陽體悟得不夠深切,但有一人深切感受到了,那便是雨昔。雨昔知道雲飛嫣此刻隻想殺了二耶,殺了自己名義上的丈夫,然後用自己的命了結一切。她能夠深切感知到,是因為她如果有能力,也會那麽做。

  但是一聲住手打破了雨昔的思索,她抬起眼,就看見竹林曲徑前站著一人,是祥叔,他此刻不再老態龍鍾,而是鷹揚虎視。

  “老祖宗還在那躺著,你們竟這般胡鬧嗎?”祥叔言,如鍾鳴之聲,似震得翠竹四顫。

  雲飛嫣和武穆昭停了手,但手中還是緊緊握著劍,“他老人家屍骨未寒,你們便在這裏動起刀劍,這般不肖兒郎,他老人家在天有靈如何安心?”

  幾人沉默,似也有些悔恨。

  “可是我不得不…”雲飛嫣大叫一聲繼續撲刺,二耶抬手反擊,二人又戰到了一起。飛躍,翻飛,兩人的每一次交擊都撞出重重火花。

  雲飛嫣的裙擺被斬下一截,小腿露了出來,二耶的袍領被劃破,胸鎖添了嫣紅,兩人的下次碰撞,卻被一個聲音打斷,“都住手”祥叔再次怒吼道。

  二人再次停了下來,“竟到了必須用生死化解的地步了嗎?,就不能放下刀劍好好談談呢?這世間千萬事,並無冤仇是化解不開的”

  再次陷入沉默,很短暫,二耶打破了這沉默,“已經給過他機會了!是他不好好珍惜,是他們執迷不悟”

  二耶言畢,提劍朝雲飛嫣刺去。

  再一次戰到一起,二耶在竭力反擊,他眼裏是殺氣,是怒火,是言不盡的悲涼與憂傷。

  “咯咯咯…”幾聲冷笑響起,是滲入骨髓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兩人停手,笑的人不是祥叔,而是雨昔,“說什麽為了聲譽清明,說什麽為了道,為了守住門楣,你不過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那狹隘的嫉妒心,為了你自己的顏麵,為了你那愚不可及的執念”

  雨昔的話似一顆顆毒刺,狠狠地紮在二耶的心間,讓他再也提不起劍。

  “咯咯咯…”雨昔又笑了,依舊笑得那般陰冷。

  “你以為你殺了他就能解決嗎?你以為你以死就能償還一切,平息一切嗎?你這樣做隻會在三郎心中留下一個疤,一個永遠無法撫平的傷疤”,雨昔言畢,雲飛嫣的眼裏閃過猶豫,閃過掙紮,閃過疑慮與不言而明。

  二人不再提劍,這一夜似乎就這樣過去了!一切平靜下來,唯有身後的大火依舊。但這靜卻異常壓抑,壓抑得讓人想要逃離,逃離這方院落,逃離這夜空,逃離這俗事。

  但此刻的寧塵不想逃,他想麵對,他想負起責任,他不想總是躲在雲飛嫣身後,藏在沈雨昔的溫暖裏,他不想總是像個孩子,他在這一刻無比堅定。但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該如何打破這寧靜,下一刻,幾聲笑將這短暫的寧靜粉碎了。

  祥叔突然也樂了,他大笑了幾聲,他抬頭望著月,望著這星空言“情障總是蒙蔽雙眼,愛恨常常淹沒心智,你們身處其間,又怎能看得清,慮得明呢”

  祥叔自顧自說著,沒人應聲,稍頓了一下,他歎息一聲言“自有障業,誰又不是呢?”

  那聲歎息是滿含無奈與悲哀的,是幾十年沉澱的悲哀,讓人心懷悲涼,讓人心神隨之墮入穀底。而後突然祥叔又提高聲量厲聲言“穆昭,你總是這般固執,該放下時當放下”

  二耶立刻言“祥叔其實…”

  祥叔打斷了他的話言“我本該隨老祖宗而去的,就是為了這一天,卻不曾想這一天來的這麽快”

  祥叔話裏有話,每個人都聽得出。

  二耶轉身,又言“祥叔不知…”

  “其實什麽?不知什麽?在這府中,沒有我不知道的。你說的不知是不知你瞞著老祖宗把這個雲家女子假扮成武蘇氏嗎?你說的不知是不知當年濠州刺史是何人所殺的嗎?你說的不知是不知潼兒一直有疾,常年躲在冰窖嗎?你說的不知是不知三年前發生了什麽嗎?是不知三郎的那些事嗎?”

  祥叔一步步朝飛嫣和二耶走去,他的每一句話似一把尖刀刺在每一個人的心頭,“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這是三郎的一個劫數,是你們所有人的一個劫數,是武氏的一個劫數”

  嗙,火場裏傳來一聲巨響,碳火似億萬流星四散開來。

  這一夜有太多的驚嚇,這聲巨響隻在生理上引得幾人一顫,卻未在心靈上激起任何波瀾。

  “三郎,我問你,何為愛?”

  祥叔突然問自己,寧塵也不知該如何答,卻聽得祥叔又言“相愛,不一定要相依相守,不一定要獲得祝福,不一定要做到麵麵俱到。那樣的愛太過沉重,那樣的愛是負累。愛是付出,是成全,是讓另一個人幸福,有時候放手又何嚐不是一種愛呢。不顧一切,轟轟烈烈是愛,平平淡淡,相依相守是愛,眼穿腸斷,暗自相思是愛。三郎何必執著,讓自己活得輕鬆些,也讓身邊的人,讓愛你的人活得輕鬆些”

  寧塵被祥叔的這一段話帶入了自己的心境裏,他體會著祥叔的話,那些話一句句在他腦海裏閃過,似迷霧,更似初陽。

  “穆昭,我問你,何為道?”

  二耶道“遵守本心而已”

  “本心為何?”

  “赤子心耳”

  “好一個赤子之心,你知道老祖宗為何一直不把武氏交給你嗎?不是你智勇不足,是因為你太過固執,太執迷於你的道”

  逡巡兩步,祥叔又言“你的道是對自己的禁錮,是對他人的禁錮,是枷鎖,他拴住了你,拴住了你的心。大道唯心,順其自然,無為而已。你活得太拘束,你為自己造了一個套子,將自己套了進去。這麽多年你一直愛著二娘子,卻因為當時的誓言而從未開口,這麽多年你守護的聲譽和本心又是什麽呢?你該放開自己,你該活得灑脫一些”

  祥叔說完,二耶也沉默了。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似乎每個人的心都被祥叔的話打開了,都進入了自己的內心世界,在修習,在體悟。

  “神都局勢紛擾,家國難寧。我武氏能否保全尚未可知,你們卻為一點兒女私情而兵戈相向,仁恕之道安在?君子當存心天下,卻沉淪這紅塵情網,不修身正名,卻殘傷發膚輕舍其命,何以對椿萱?何以麵高堂?”

  祥叔的話由於一聲聲悶雷,響在每個人心間,“武氏家風素來寬仁,老祖宗素最在意立仁修德,你二人口口聲聲以三郎為夫,就該憂夫之憂,慮夫之慮,寬和守禮,仁以待人。緣何弄得今日這般?不規勸他正身立名也還罷了,卻卷他入這孽網情障,便是這般愛護的嗎?”

  雲飛嫣與沈雨昔不由得同時瞧了一眼寧塵,然後低下頭去,似在體悟心緒,似在感懷前塵。

  “小老兒在武府四十二年,四十二年啊,我親眼看著穆席離去,眼看著慈恩離去,眼看著萱娘子,眼看著道輔離去,如今又看著老祖宗離開…”祥叔的聲音有些幹澀,開始發顫。

  “你等可知小老兒為何在武府?”

  無人應聲,就聽得祥叔自顧自言“還記得那年是顯慶三年,我還是一個小小書吏,老祖宗還是太原典判時,那時節,雪很大,我記得雪很大”

  祥叔望著月,望著那火場依舊燃著的大火,眼裏似有東西閃過,那是前塵舊事。

  “刺史許睿,對,他就叫許睿,就是他害死了萍兒,是他…”祥叔似被回憶刺痛,臉色蒼白起來。

  “我殺了他,是我殺了他,…老祖宗說,他說我錯了,說我不該殺了他,該讓他接受應有的懲罰,是老祖宗救了我,是他把我帶到長安,是他賜我這武祥之名…”

  再一次沉默下來,祥叔不再言,不知祥叔為何說這些,這些從未有人提起過的,想來是他被今日這氣氛感染,想來他是想借自己的經曆來規勸寧塵諸人,或者他隻是想說,想找人訴說。

  寧塵不能確定他口中的幾人是誰,但大概能猜到,那是武陽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在祥叔的話裏寧塵能夠感覺到一種勘破生死的了然,寧塵忽然覺得莫名的悲涼,自己緣何會弄成今日這般,自己到底懂什麽?到底要的是什麽?得到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自己真的懂愛嗎?

  嗖…

  一隻羽箭打破了沉默,箭插在了寧塵身旁,隻偏了寸餘。

  “小心刺客”一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