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禍由起蕭薔,上元夜未央
作者:夢寧羽      更新:2021-04-10 10:31      字數:3867
  雨昔醉酒的事參加梅園夜宴的人都瞧見了,但沒人敢傳揚,這是因為二娘雲飛嫣明令禁止了。

  初一,天稍明時,所有人都整裝齊整,因為所有人要去九龍觀給老祖宗跪禮問安。雖然老太公已經差人來說不用了,但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禮節當不可少的。

  大唐是個極開明的時代,禮儀規製不似其他朝代那般嚴明,平時見了君王也不必行跪拜大禮,可對父母親長的問候之禮是必不可少的,而新年伊始的跪禮問安也是需有的。

  一行人乘馬車到九龍觀時已是初陽高照了,老太公依舊沒有見眾人,出來的是桃姑,“老祖宗今日入定了就不見你們了,行完禮就早點回去吧,天兒太冷,當心小東西們別受了涼了,三郎性子輕狂了些,你等還需提點扶持,穆昭在北邊領兵,府裏還需昌平順泰,他才能無後顧之憂”

  說完桃姑便轉身離去了,寧塵等人依次在門前行完禮,便返程而去。來往其間雨昔都未曾有言語,想來她酒醒後還記得宴會上發生的事情。寧塵一直想找個機會問問雨昔,但一直都沒有好時機,而且寧塵也不知該如何問,

  又到了初八這日,寧塵還記得去年的今日他第一次去氤氳閣,第一次與雲飛嫣徹夜癲狂,依舊是去感業寺上香的日子,一大早雨昔,鵲兒,就帶著安安和月兒等一群丫頭,婆子往府城內感業寺方向去,寧塵閑來無事想起雲飛嫣信道不信佛,她定沒去,便往她的院子去。

  果然她未去,而且她知道自己要來似的,一路上竟未遇到一人,而她顯然是剛剛沐浴過的,“你知道我要來?”

  “不知道,你當我入浴是等你來吖”她邪魅的笑言。

  “我可不是那麽認為嘛”寧塵笑著,便往她歪坐的幾案行去,內室很暖,暖爐的劈啪聲時有傳來,薄衫滑膚的雲飛嫣臉上出浴的嫣紅還未褪去,寧塵邊走邊解開自己的腰帶,“三郎,你就不怕我也給你生一個小小武寧安嗎?”

  她這樣一說,寧塵怔住了,確實,前兩次寧塵還悄悄算過,後來就抱著僥幸的心理,但每次都沒事,久而久之便未曾考慮這些了。

  雲飛嫣瞧見寧塵的模樣,莞爾一笑道“瞧把你嚇得”,然後她起身拉過寧塵往半開青欞紗窗行去,然後打開紗窗,伸出手來,抓起窗外寒梅枝頭的一葉積雪置於掌上給寧塵瞧。

  寧塵不懂她是何意,但愣了片刻後寧塵懂了她的意思,那葉積雪在雲飛嫣手中竟沒有變化,或者說變化的很慢,“怎麽回事?”

  “我告訴過你,我曾經練功走火入魔過,這便是代價”

  寧塵一把抓住她的手,緊緊握著,“所以你時常泡溫泉?”

  “但身子傷了,也懷不了了”她輕聲言。

  寧塵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怕看到一切令人心疼的情緒在雲飛嫣的眼神裏,但不去看就不心疼了嗎,寧塵將她緊緊的摟在懷裏,久久不發一言,他雖然不知道雲飛嫣此時心裏在想什麽,但寧塵知道孩子對於母親的意義。

  “你會恨我嗎?”懷中的雲飛嫣突然仰起頭道。

  寧塵搖搖頭,他知道雲飛嫣不是說孩子的事情,但他還是發自內心的搖了搖頭。雲飛嫣緊緊盯著寧塵又道“我騙了你”

  “我知道”寧塵答。

  還是盯著,寧塵接口道“你騙我的事多了,但我沒恨你,也不會恨你”

  寧塵的這句話是發自真心的,他知道有些事情雲飛嫣是瞞著自己的,比如武陽和武王氏的死亡真相,比如她暗中幫助鳳巫,幫助影氏。但是他真的不恨,恨不起來。

  踮起腳,一個吻,吻得如前般熾烈,但很快被一個聲響打斷,寧塵停下來,張望了張望,“有人嗎?”

  “沒有”,話音剛落那張唇再次湊了上來,窗外開始飄起雪來,洋洋灑灑,屋內幾場修羅,一曲笙歌。

  幔帳雲錦內,雲飛嫣趴在寧塵身上,咬著寧塵的耳朵顫聲道“對不起”

  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寧塵腦海裏閃過,寧塵扶著雲飛嫣的下巴捧著她的玉頰將她托起,盯著她的眼睛問“怎麽回事?”

  那雙眼裏是蘊滿霧氣的迷離,是晶瑩剔透的懺悔,是噴薄而出的決然,寧塵再次問道“怎麽了?”

  閉口不言,熱淚自頰邊滑落。寧塵欲起身,她卻牢牢的抱住寧塵,“到底怎麽了?”

  當寧塵掙脫,穿好白色內襯時,又被一雙玉臂自後背環住,“三郎,別恨我”

  寧塵抓著她的手呆呆良久,未發一言,身後是無聲的哭泣。

  掰開,穿好衣物,離開,到了園中才見雪積起來,才聽得一聲哭泣。

  雨昔病了,是臘八這日病的,是受了風寒,是因為去感業寺的路上心緒煩悶,折返回來之後受了風所以病的。

  寧塵是初十這日知道她病了的,寧塵也猜到了她是如何病的,但他始終不敢相信自己猜想,或者說他不願去相信。

  那日自雲飛嫣那離開後,寧塵就一直一人住在竹廬,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他需要給自己這個時間,這個靜一靜的時間。

  寧塵是十一這日去探望雨昔的,臥榻之上的雨昔臉色很蒼白,神情暗淡。早就遣走所有人,但寧塵卻一直未開口,雨昔也未開口。

  就這樣兩人呆坐了一個午後,一個黃昏,直到燈高懸,夜很靜。

  憐兒端來了藥,寧塵接過來,走到床榻旁,然後一個眼色,憐兒過來,準備扶起雨昔,寧塵湊上來,拿起羹勺攪了攪,被扶起來的雨昔望向了寧塵,寧塵抬眼望向了雨昔,四目相對,片刻的時光凝滯,片刻的混沌荒蕪,雨昔自憐兒懷裏坐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有了血色,那是怒色,暗淡的神色有了神采,那是怨恨的神采。

  玉臂一拂,藥碗飛出,玉手一抬,一個用盡全身力氣的耳光迎風呼嘯而來。寧塵沒有閃躲,不知是未曾反應,還是無心閃躲。那一聲響似震天之聲,震碎了兩顆心,一顆是憐兒的,一顆是始作俑者的,寧塵的心未碎,反而是輕鬆了些。

  寧塵打斷了憐兒正欲開的口,道“去,再拿一碗藥來”

  憐兒再回來時,瞧見的是寧塵還是那樣呆坐在榻邊,雨昔坐著,卻在捂麵掩涕。

  又回到了原點,寧塵拿起羹勺攪了攪,然後吹了吹,“喝藥”寧塵平靜的道。

  曆史再次上演,藥打翻了,但這次沒有耳光,而是一聲怒吼“你混蛋”

  這次不用寧塵說,一個眼神,憐兒便出去了,片刻又端來一碗藥,這次進來時,寧塵依舊呆坐,雨昔卻放聲大哭起來。

  這次寧塵接過藥不再攪拌,隻是靜靜端著,靜靜看著雨昔,一言不發,一盞茶之後雨昔的哭聲漸漸不可聞時,寧塵將藥遞了過去,雨昔抬眼看了一下,然後接過藥來,咕隆一口氣喝盡,將碗重重的擲在寧塵手中,然後重重的躺下,拉過被衾,將自己捂了個嚴實。

  這夜寧塵未回鵲兒處,也未回竹廬。他隨憐兒去她那寢了,憐兒始終沒有問,寧塵始終沒有說,兩人同衾而眠,兩人心如碧海。

  又到了上元佳節,花燈依舊,繁華依舊。應景時,天火院的孩童煙花售罄,入夜時分,同去年一般,還是那個房間,還是四人。月兒,鵲兒以及一眾丫頭,婢子帶著武寧安和阿諾去太原府看花燈了,寧塵不放心,讓安老和阿大同去。

  雨昔的房內,還是四人,不同的是今年是憐兒,她卻不是因為身子不便,是她執意不去,不同的是這氣氛,似一攤死水,又似一縷風暴殘雲。二人手談,一人觀,三人心思何人知。寧塵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躲得遠遠的,卻一直留心著這邊的動靜。

  “悅君姐姐不必每日陪著妹妹的”雲飛嫣執黑。

  “姐姐不是怕二耶不在妹妹孤寂嘛”雨昔執白。

  憐兒靜坐觀之,寧塵很是佩服憐兒,自那一日起,憐兒很自覺的每日陪著雨昔,而雨昔呢,則每日陪著飛嫣,如此就有了三人整日在一起的局麵。她似一塊寒鐵,竟對周身的壓抑氣氛絲毫沒有感覺,或者說她本就壓抑,和這氣氛融為了一體。

  兩人句句如刀,每一下都戳在了寧塵心頭,幸而一聲稟告打破這凝結如冰的氣氛,“大娘子,有客拜訪”

  去年的上元節王泗和王詩雲到訪,今年又有人夜訪,想來又是她們了,“是詩雲吧,請她進來吧”

  來人果真是王詩雲,卻不是王泗同行,而是王珂。兩人一番拜見問安後卻未和寧塵如去年一般秉燭夜談,而是品一杯香茗,互道幾句寒暄和保重便起身告辭了。

  送至莊口,寧塵欲叫人相送,卻見已經等候十幾個侍衛小廝,“三郎哥哥,今日一別,再相見時你可要兌現你的承諾”王珂言。

  “什麽承諾?”

  “講故事啊,講很多很多的故事”王珂一臉驚恐的言。

  “哦對,嗯嗯嗯,好,我保證”

  王珂放下驚恐,轉而為喜,這時詩雲卻自袖中取出一個木匣來,遞給寧塵言道“三郎哥哥答應詩雲,兩日後再拆開”

  “這是什麽啊?”

  “你拆開時便知了”

  寧塵瞧她很嚴肅的樣子,便很爽快的答應了。而後又是一番各道珍重,兩人才隨護衛離去。寧塵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又是好一番惆悵,何曾相似的情景,一年的時光,一年的歡喜傷悲,寧塵再次望向東南方向,望向那個名為神都的遠方,輕輕問一聲“你還好嗎?”

  此話說與自己聽,說與頭頂的那輪圓月聽。

  此時的神都皇城端門外跪著一人,迎著寒風她一動不動。她在懇求她的母親,懇求她母親放過自己的丈夫,放過自己孩子的父親,放過這個自己曾經愛過的男人。她的丈夫因謀反入獄,他的孩子的父親被母親下令活活餓死,她曾經愛過卻傷害了她的男人會在屈辱中死去。

  她明白母親的心思,她明白母親不會給他生路,她現在隻求母親見自己一麵,隻求母親安慰自己幾句,隻求對母親發一通脾氣。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幹了什麽,她知道自己丈夫要死去的那一刻她突然不恨他了,她似乎回到了十六歲那年,回到了那個春心懵懂向自己的父親勇敢的說出指出自己喜歡的男子的時刻。

  今年她二十三歲,她剛剛失去肚子裏的孩子,現在又要失去她唯一愛過恨過的男人,她痛恨母親的狠心,對哥哥,對自己的長輩親人那樣,她痛恨母親的權謀手腕,就像兒時犧牲自己那樣,可是她又能痛恨什麽呢,自己的一切都是母親給的,包括自己的命。

  她現在隻求母親能讓丈夫有尊嚴的死去。

  她倒了下去,她躺在冰寒的地上,她輕輕答一句“我很好”

  此話說與自己聽,說與頭頂的那輪圓月聽。

  她的名字,李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