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三年四月十一，這日是寧塵搬去新居後的第一日，新居所是一方籬笆小院，幾間不甚華美的小屋，一兩簇新植的花兒，一片亭亭玉立的翠竹，還有不遠處引來的一汪清水。

  “這裏倒是清淨”

  “對，最近隻想清淨”

  “可有什麽煩擾”

  “倒也沒有，隻是有種不好的預感”

  沉默片刻，跪坐寧塵對麵的雨昔問“你可有做夢？”

  見寧塵一臉疑惑，她又問“可有夢到什麽奇怪的事情？”

  “沒有，怎麽了？”

  “沒什麽，隨便問問”

  寧塵更加疑惑了，而雨昔呢，隻是偏著頭喝著杯中的茶。

  “難道你夢到我了？”

  雨昔沒有回答，似要裝作沒聽到。

  氣氛開始不自然起來，但很快被百靈的一聲呼喚打破了。

  鵲兒要生產了，自然是住在梅園，而其他三個丫頭如今整日在鳳巫忙著。她們要教那些賬房先生和掌櫃的新的記賬方法，要整理和規整影氏如今的產業，二娘怕白日裏這邊沒個人照看，便把百靈使過來了。

  “大娘子，三郎，大郎君來了”

  “誰，武淩兄長？”

  “對”

  寧塵剛站起，就透過青欞，看到幾個身影往這邊來。

  “他此時來，定是有事與你商量，我改日再來看你”雨昔說完便起身往外行去。

  寧塵滿腦子在想武淩為何此時出現在這裏，竟未將雨昔的話聽進耳裏。武淩一行路遇雨昔見禮，直到進得門來，寧塵才反應過來。

  “瘦了”，這是武淩見到寧塵說的第一句話。

  “兄長也瘦了，也黑了些”

  “沒提前打招呼便過來了，嚇到三郎了吧”

  “確實嚇了一跳”寧塵苦笑道。

  “來，這位是唐修義，現任陳州司馬”

  寧塵一聽，原來還是個大官，立馬抱拳行禮，卻被武淩身旁之人一把拉住，“何須俗禮，我等兒郎，當不必拘泥這些”

  見這人如此豪爽，寧塵便對其多了幾分好感。幾人圍坐，寧塵開始為兩人烹起茶來，這也是最近向雨昔學的，雨昔還將這些教給了其他的丫頭們。

  “三郎這裏是個清淨地，今日我們兩人來，可是要攪擾你了”，武淩道。

  “哪得清閑，準備行那商賈之道，做點小生意，這不剛剛起步”

  唐修義哈哈一笑道“三郎若是隻想做點小生意，便不會將這梅莊鬧得這般熱鬧了”

  寧塵跟著一笑道，“卻不知兄長和修義兄為何會出現在太原府”

  “我被調回神都的事情想必你已知道了，但確有一事有礙，於是我便以匪寇猖獗為由，爭取了回朝的時間，正好修義兄也要回神都述職，所以我二人便同行了，北行趕到太原也是迫不得已，一則想看看老祖宗，二是想見見阿耶，三則是有事相拖於三郎”

  武淩升親府羽林中郎將，二耶升太原府折衝都尉已是年前的事了，二耶也是前兩日才到太原府上任的，寧塵連這些也是聽百靈提起的，寧塵也還未曾見過二耶。武淩被外放的是陳州，在河南道，而太原在河東道，神都在兩地之間，他過神都而來太原，想來定有很緊要之事，寧塵想著，不覺振了振精神。

  “什麽要緊的事，竟讓兄長如此？”

  對麵二人不約而同的拿起幾上的杯，喝了一口苦茶。

  “阿諾”，武淩高叫一聲。

  很快一個三四歲左右的小孩被百靈牽了進來，是個小男孩，眉眼清秀，“他是？”

  武淩沒回話，隻對那小孩道“快拜見二耶”

  “阿諾，拜見二耶，問二耶安泰”小男孩依言恭敬的行禮道。

  “帶他出去，守在院子裏，任何人不得靠近”武淩還不待寧塵和那小孩答話便對百靈言道。

  瞧他這般謹慎，寧塵也緊張起來，“還記得章懷太子嗎？”

  待百靈帶著小孩走後，武淩開口問。

  章懷太子，那不是已經被天後殺死了嗎，難道那小孩是……，聽武淩的口氣，武陽和章懷太子認識？寧塵還不知該如何回答，就聽得武淩繼續道“在長安那幾年，你該是見過的”

  “哦哦，是的”，寧塵聽言點頭道。

  “章懷太子是我這一生最為敬佩之人，在長安的那幾年也是我此生最難忘的時光，三年前的巴州我也在，可是我什麽都做不了，我就那樣眼睜睜的看著他被逼死”說到這，氣憤的他一拳砸在幾案上，茶杯搖晃，熱茶泛起波濤。

  唐修義一隻手拍了拍武淩的肩膀，寧塵也道“兄長切勿太過自責”

  “那是我這輩子的痛，是我無法饒恕自己的，所以從那一刻起，我便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為他做點什麽”武淩喝了一口苦茶言。

  “所以，你就暗中保護他的血脈？”寧塵問。

  “對，可還是和三年前一樣，我什麽都做不了，到了陳州後不久，我便收到消息，他們出事了”

  “怎麽回事？”

  “還是他，丘神勣，當年在巴州就是他逼死章懷太子，後來被貶，我剛去陳州，他卻被調回神都，他又怎麽會留下後患呢？”

  “所以他就向天後進言，然後就……”

  “對，幸而他回來後任左金吾衛將軍，而帶去的又是我在金吾衛時統帥的人，他用一尺白綾活生生的將他們縊死，而留下處理的兩個人是我的親信，他們發現隻有四歲的阿諾，隻是暈了過去，還沒有死，便悄悄將他藏了起來，然後又差人來告訴我”武淩道。

  “所以你才差人給我帶口信，讓我當心些。所以你才接走秀秀？”

  “對，卻不曾想你們已經回了太原”，武淩說完，又飲了一口，接著言“雖說人已經救下，可神都人多眼雜，阿諾又自小長在神都，有太多的人見過他，一個大活人，很難藏住。幸而我到陳州後結識了修義，他正直豪爽，是一個正人君子。而且他也有著和我一樣的痛苦，有著和我一樣的擔心。又恰逢修義的尊堂休璟公遷安西都護在神都領職，於是我便請修義出麵，不曾想休璟公也如我一般，為章懷太子不平”

  休璟，唐休璟，那不是雨昔給的帖子上提到的嘛，很厲害的人物，官至宰相，又為名將，好像最後還被賜國公，寧塵想到，便接言道“休璟公高義，難怪初見修義兄就有公卿將帥的氣度，想來過程甚是不易的，而能夠冒著這般風險助我兄長完成此事，修義兄和休璟公當受我一拜”

  說完，寧塵便站起，拜了下去。這次唐先慎沒有阻攔，待寧塵拜完，他言道“稚子無罪，某與家父既已知其事，怎能不出手，即使敗露招來夷族之禍，那也不過為了忠義二字”

  “好一個為了忠義二字”武淩立聲言。

  “如今兄長要回神都，所以想把阿諾放在我這裏？”

  “修義此次回朝述職，要隨休璟公去安西，那邊有兵禍”

  “我在這裏清淨，鮮有人來，而且輕易不會回神都，所以這樣看來，將阿諾放在我這裏是最好的選擇”寧塵喝了一口苦茶言。

  兩人未語寧塵又搶言道“本可不告訴我這些的，看來兄長料定了我會答應”

  “哈哈，看來三郎是答應了”

  “在此之前我要先問兄長和修義兄一個問題”寧塵放下杯言道。

  “三郎但問”

  “你們是想讓阿諾永遠做阿諾嗎？若將來有可能，你們會讓他去拿回他失去的東西嗎？”寧塵平靜的問，但聽問的兩人很不平靜。

  兩人沉默了，良久，唐先慎言“我想沒有那種可能”

  “萬一有呢，他本是一個必死之人，如今不是也活了下來嗎？”寧塵再問。

  又是良久的沉默，寧塵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或許是自己的問題他們從來沒有想過，是不敢去想，是自然而然的未去想。

  “他不過三四歲，此前的經曆對他來說是一個夢魘，還是忘卻了的好。做一個普通人，富足長樂誰說不是一種幸福呢，我想章懷太子在天上也最希望如此吧”寧塵打斷了兩人的沉默道。

  又是沉默，但很快兩人欣然點頭“三郎之語總是能夠點醒癡兒”武淩道。

  “我們長三郎幾歲，胸懷與見地卻不及三郎，今日受教，某當還三郎一禮”說完唐先慎便起身行禮。

  寧塵也未阻攔，待他禮畢，寧塵道“受教不敢當，不過是兩位兄長皆在局中耳”

  三人舉杯同飲，然後寧塵又道“所以，兩位兄長同意我說的了？”

  二人點頭，“所以絕不有悔？”

  二人齊聲“絕不悔”

  “好，我定不負二位所托”寧塵堅定的道。

  而後是一番閑聊，不多時百靈在院中高聲道“大郎君，三郎，二娘子差人送吃食了”

  “哈哈，想來是阿娘知道我來找三郎定是來吃酒的”武淩笑言。

  “我想是的，哈哈，讓他們端進來吧”寧塵跟著笑言。

  確實很豐盛，而且真有酒，還不止兩壺，寧塵很欣慰。

  百靈帶阿諾去外間吃去了，三人便開懷暢飲起來。酒半酣，唐先慎突然一頓白玉盞言“在某看來，當世之人，能稱英雄者，不過三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