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心情著實奇妙。

  雲悠並不是第一次絕處逢生, 甚至不是第一次在窮途末路遇上斯凱, 那個孤軍奮戰的島上，她瀕死時清醒時就在斯凱的後背上顛簸。那個時候, 她突然覺得這個除了垃圾話之外說其他東西總說不利索，甚至到了後來好像不管說什麽話都會帶上一種濃濃的討打的家夥, 仿佛突然離自己很近了。

  即便兩人當時確實已經緊緊的抱在一起, 她需要雙手用力抱緊斯凱的脖子, 才能不讓自己從精疲力竭勉力支撐的他的後背上滑下來。她能感覺到斯凱的汗水滴落在她的手臂上, 還帶著滾燙的溫度。

  但不是這樣的近。

  她說不好，畢竟這種感覺過於獨特了，她從未遇到過，因此在之前沒有任何例子可以比對。好像斯凱突然之間和其他人不一樣了, 在顛簸時一不小心就滑到了自己的心髒旁邊，她的心跳突然和顛簸的頻率相同了。

  那時她頭腦混沌, 還沒有完全確信自己已經脫離險境，隻是感到既驚訝又驚喜——畢竟那種情況下實在很難相信這個從來隻在背後放冷槍，惜命過頭的家夥會有正麵對敵的勇氣。她原本以為自己隻會獨自死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沒想到就這樣在顛簸之中被逮到了庇護所。

  這次的形勢相比起上次更嚴峻，就目前的所有證據和所能觀測到的可選選項產生的結果，雲悠找不到一點自己可以成功脫出的可能性。能支撐到現在, 也不過就是全憑死不認輸的心了。可就是這樣看不到一絲勝利希望的情況, 麵對根本不可能脫出的困境, 她卻突然覺得…安靜。

  並不準確, 她隻是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與島上又不同, 之前的焦躁突然消失了，她現在甚至有點想不起來自己所恐懼的到底是父親未知的能力，對自己的束縛還是自己將要被標記。她現在隻是……感到心安。

  大腦仿佛突然活躍了起來，聲音湧入耳道帶來了極短暫的一瞬平靜，這時的平靜如同暴風雨將至的預兆，戰意重新跳躍起來，帶起洶湧澎湃的豪氣。仿佛是一股生命力注入了身體，繃緊了肌肉，此時單純的痛苦已經不能打擾她的好心情，心中隻覺得暢快淋漓的她大聲抱怨了一句：“你來的太晚了！”

  要不是頭發還扯在別人手裏整個人一副回不過去頭的狼狽樣子，雲悠隻想大笑幾聲，在好好看看斯凱現在是一副什麽樣子。她想不到兩人能說些什麽，仔細想來他們兩個人平時除了互懟奚落竟然稍有正常的對話，這種時候竟然找不到能跟彼此說的話題。

  也許是心理作用，她覺得父親對於自己的桎梏似乎正在漸漸變弱，四肢的支配權開始重新回歸。

  應該能掙脫。她心中暗暗想。

  此時房間內至少有一半人的注意力都被斯凱吸引，那個父親更是如此。其實雲悠蕩在他的麵前他並不能完全看清楚斯凱的模樣，但他的瞳孔還是微不可查的縮了縮，仿佛是對某種強光源做出的應激反應。他艱難地認了認才猜測道：“你是…走散的那個？”

  這個並不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父親已經自顧自的接了下去。他的口氣中帶有某種病態的癡迷，他讚美道：“你看起來活的可真好。”

  這句讚美發自內心，隻是讚美出口時，他就已經猜到與自己行將就木相比，撕開如此活蹦亂跳生機蓬勃的原因。之前的癡迷並未消失，他迫切的伸出手，動作格外艱難，如果沒有另外兩人的支撐，隻怕就要還沒舉起就要落下來了。不隻是因為行動過於劇烈還是心情過於激動，雲悠能看見父親急速欺負的胸膛，仿佛每次呼吸都給肺部和心髒造成巨大的負擔，蒙著一層皮的肋骨下一秒就會被心跳和擴張的肺部砸斷。

  他迫切地呼喚，如同低聲呢喃：“過來，過來…”說著，枯枝般的手一張一合，像是洪流中的人想要抓住一根稻草，他像擱淺的魚一樣呼吸：“過來…讓我看看……”

  斯凱一動不動。他轟開大門的肩扛式單兵光炮還在肩頭上，炮口直指麵前的那張床，另一隻手裏是一把製式量子槍，並沒有刻意瞄準房間內的某個人，仿佛隻是隨便的舉著，槍口甚至還友好的上抬了六十度。

  防護盔甲被打的隻剩下不到百分之七，所謂的保護也就隻能起到一個心理安慰作用了，一小部分掛在身上，更多的部分拖在地上，從斷層來看後麵更多的部分已經在戰鬥中被徹底損毀了。戰術目鏡全碎，隻有零星的鏡片還頑強地卡在鏡框上，煙熏火燎之下給斯凱鍍上了一層硝煙迷彩，頭發在戰鬥中被搞的淩亂不堪亂七八糟。身上的衣服被自己和別人的血跡染成了另一種顏色，比起狼狽來，他與雲悠不遑多讓。

  身後已經有急促的腳步聲鼓點一般的追了過來，現在可沒有敘舊的時間。斯凱沒甚誠意的笑容掛在臉上，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美好的心情，嘲諷他人時語氣歡呼雀躍：“過來看別人幫忙你都站不起來嗎？我怕傷眼！”

  最後一個字音落在了黑暗裏。原本指著大床上所有人的炮口突然朝上抬起，一炮轟向天花板，巨響聲後大量泥土灌溉下來。黑暗中似乎有人呼喊了一聲“跑了！”之類意義不明的話，但在他透漏出更多信息之前就在無法發出聲音。泥土不斷倒灌進來，一副要將這個房間全部填平的架勢，呼喊聲變成了驚呼，不知是誰喊出了第一聲：“保護父親！”，所有人的第一目標不約而同的一起轉換，找出應急光源後第一時間並沒有去搜尋敵人和目標，光源亂掃，所有人都在尋找父親。

  遍尋無果，失去蜂後的工蜂們嗡嗡亂叫，茫然失措的揮動著手中的光源，等到他們從落下的泥土裏刨出父親時，才後知後覺的發現不知何時出口已經被從外麵封死。父親毫發無傷，他被從土裏刨出來時整個人都被保護在一個透明的罩子裏，反倒是之前一直在他身邊的兩個孩子已經喪命，還保持著想要擋住泥土的保護姿態，擔憂而不甘的以一個僵硬扭曲的姿態倒在一邊。

  父親臉色鐵青。他缺乏肌肉和脂肪的臉上雙眼大瞪，此時即使沒有了發聲儀器也能聽見他的聲音，嘶啞的聲帶正因暴怒而發出微弱的嘶吼聲。

  “是他！”他怒吼：“他搶走了我的東西！是他！”

  “——殺了他！”

  ·

  喘氣，喘氣，腳步踢踏。

  雲悠和斯凱彼此無話，現在分秒必爭，每一秒鍾都太過珍貴，這是僅有的機會，決不能犯愚蠢的錯誤。

  兩人都是第一次來到這裏，卻像是來過無數遍一樣，即便在漆黑之中也如奔行在自己秘密基地中的勇士一樣暢通無阻。黑暗將兩人的感官無限放大，細枝末節風吹草動在耳邊也有如雷鳴。因為突然陷入黑暗之中，時常會有人迎麵對上來，兩人腳步不停立刻轉入另一道岔路，或者急停進入岔道，屏息隱藏，等這些人經過之後再重新探出頭來。

  斯凱輕輕合上一扇門，兩人靠著門板坐下，深吸一口氣後吐出來。

  “到這裏暫時安全了，我們修整一下。”

  這句話仿佛是一個信號，話音落下，積累的疲憊突然如同洪流爆發一般席卷而來，一瞬間兩人覺得連胳膊都舉不動了。他們的衣服都是濕的，有血有汗，貼在身上並不好受，但現在也不是糾結這種小事的時候。

  黑暗中的兩人靠得極近，終於能大口喘氣了，這兩隻擱淺的魚拚命調整呼吸，隨時準備應對下一輪逃命。

  呼吸時，雲悠終於忍不住問了：“你怎麽會在這裏？”

  “為了躲避博士的手術刀，我隻能把你帶回去了。”斯凱回答。

  “怎麽來的？”

  “跟特裏爾軍隊來的，他們發現了前朝皇室的蹤跡，過來斬草除根，我就摸進去跟著一起過來。”

  “怎麽會停電？”

  “我在進來之前做了點別的手腳，總體來說還算順利。”

  “林德曼不在。”

  “我知道，我把我來的時候的飛船炸了，聽見響總有鷹犬要出去看看怎麽回事。”他長長呼出一口氣：“現在他應該暫時回不來，除了我的小隊之外，應該還有另外的幾支先遣小隊，我可不相信那位殿下會隻派我這個殺人滅口小隊出動，所以要麵對的敵人其實更多地是來勢洶洶的特裏爾。”

  雲悠點點頭，想問的問題暫時就這麽多了……或者說能措成辭的就這些了。她覺得自己還有些其他想說的話，但這些話和情感一起在胸腔裏糾纏打結，根本沒有辦法分清彼此，最後堵成一團找不到頭尾，隻能塞住喉嚨成澀澀的一塊。

  黑暗裏隻剩下呼吸聲了，雲悠突然覺得有點不自在，她抬起手想擦擦汗，抬了抬手臂發現沉重的遠超自己的預期。此時雙眼已經適應了黑暗，她已經能摸索出模糊的輪廓，低下頭去，她看見自己正和斯凱相握的手。

  她愣了愣。聽見斯凱的詢問後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沒有什麽特別地發現，隻是指了指兩人相握的雙手：“我們什麽時候握在一起的？”

  斯凱也愣住了，他似乎也是剛剛發現了這個問題。仔細思索，也許是被絆到的某個時刻？也許是為了拉住沒有發現敵人的那個人時？但斯凱私心裏有一個更確信的答案。

  他想也許是兩人在從大門裏逃出的時候就已經握住了。這太蠢了，這種降低靈敏度，降低協調性的姿勢絕不應該出現在逃命關頭。

  他沉默了片刻，跳過了這個問題，他湊近了雲悠一點，輕聲問：“有別的想問的嗎？”

  他忍不住想自嘲的笑一笑，一直以來對於這些他不想麵對的問題他一直都在逃避，無數次能坦白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恐怕說出來也不會再被相信了。他想雲悠現在應該已經知道關於自己生命被奪走一半的事情了，以她的聰慧，其實早就有所察覺，隻是對自己的盲目信任讓她忽略了這種異樣感。

  雲悠的驕傲，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斯凱一直以來以空賊自居的人，他想到自己千裏迢迢冒著生命危險過來，也許在自己坦白之後就再也握不住這隻手了，他就覺得有些…虧了。

  所以暫時先不要糾結手的問題了，現在多握一秒都是賺了，所以什麽都可以，關於我奪走的東西，關於我的身份，關於我能回答的其他的事情。

  “我覺得你不是同伴。”他聽見雲悠這麽說。

  “我覺得，你和其他的同伴不一樣，斯凱，你不是柯麗亞，不是珀西，也不是…不是其他人。我想你對我來說也許和博士有些相似，可我想又不是這樣的，你和博士不同。”她絮絮的說，聲音中帶著顯而易見的疑惑：“在島上的時候我覺得你是同伴，因為我覺得在你的背上很安心，雖然你說的話對洋蔥…瑞塔很不好。但我其實很高興。”

  “那一次我沒想到會有人來，覺得自己肯定已經死定了，但是你來了。所以這次，我想你也許也回來的，所以提前給你留下了一點信息，不知道有沒有起作用。”

  斯凱如鯁在喉。

  他心道沒有比現在更加適合坦白的時刻了，於是艱難的聲音在空氣中幾次破碎最後成詞，他艱難的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可是你應該已經知道我到底拿走了什麽。”

  半垂著頭，即使是漆黑之中他也不敢去窺探哪怕一眼雲悠此刻臉上的表情，黑暗將時間拉長，每一秒鍾都萬分難熬，他如同等待鍘刀的死囚，現在正在等待這最後宣判。

  黑暗中，少女的聲音響起：“斯凱，你這次是來殺我的嗎？”

  斯凱：“不是。”

  “是嗎。”她繼續說：“那麽，我相信你上次也不是。”

  什麽？

  斯凱懵了。

  這道赦令來得太突然，以至於…死囚在解下枷鎖的時候忘記了歡呼，隻能像個傻子一樣木呆呆的看著法官。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於是忍不住重新問了一遍。

  雲悠沒有在說話，斯凱能感受得到對方那仿佛已經實質化的鄙視目光，欣喜正小心翼翼的抬起頭來，他將另一隻手輕輕的附上雲悠的手背，如同保護著什麽易碎品，半晌才輕聲詢問：“那，我能繼續握著你的手嗎？”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雲悠隻覺得好笑，她慣常的嘲諷了一句：“有點出息。”

  然後握住了斯凱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