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身體如何？”

  今天也如同往常一樣, 十一詢問的溫和讓電子音衝淡了一些, 這次依然沒有換來除了沉默之外的任何回應——不，其實是有的, 雲悠翻了個白眼。她平靜的對十一展露著自己的不合作態度，這種態度仿佛是僅對這個人限定, 畢竟無論是打針還是吃藥雲悠都相當溫順, 從來沒有激烈反抗。

  不過好在這次十一也如同往常一樣並不在意。他的發生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呼氣聲, 雲悠猜測他在頭盔裏輕笑了一下, 隨後他自顧自接下去：

  “不用著急，父親很快就會傳召你的，在此之前你隻需要靜靜等待就好了。”

  雲悠嗤之以鼻以示禮貌。

  ·

  隨著力量漸漸恢複，對雲悠的控製變得比之前更加嚴密了。

  並不僅僅是人數增多了, 雲悠已經注意到，雖然這些人裝扮相同, 從上到下都被包裹起來，僅憑外表根本無法分清彼此之間的區別，而且也許是經過某種特意的矯正或訓練，他們連標誌性的小動作甚至都幾乎沒有。但畢竟是人類，即便是克隆，也無法讓一個個體與另一個完全相同。

  她默不作聲地冷眼旁觀, 看著原本圍在自己身邊的小豆丁們被一個接一個的換成了人高馬大的成年戰士, 又從細枝末節言語習慣又察覺出這些人有一個一個更換成了破綻更少的戰士。

  林德曼出現的次數開始變得頻繁了, 她日常稍許動作就會引起他人的關注, 總會有至少一把武器的槍口對準她, 室內從來不可能隻有她一個人。

  但有一個人始終沒有改變過。

  那個被叫做十一的人，他保持著四天一次的頻率過來，也正是因為如此雲悠才能借由他到訪的時間判斷出時間的流逝。從她清醒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幾個月，對於身體的調試已經幾乎結束了。雲悠從來不會坐以待斃，在這種隨時要和敵人正麵對抗的時刻，雖然不能光明正大的磨練自己，但她也將此刻的狀況和自己的狀態要脫出的種種狀況和可能性在腦內模擬了無數次，無論發生那種情況都不可能無措。

  隻是此時人為刀俎，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能夠成功脫出的方法——既然如此，如果真到了逃不掉的地步，她一定要多拉兩個墊背的。

  林德曼是一道越不過去的大山，這位奧威爾第一勇士三招兩式就能把自己輕易製服，即便自己處於巔峰狀態，想要在他麵前贏得稍許優勢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更何況現在自己孤軍奮戰四麵楚歌，過得了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還有那位“父親”。

  雲悠窩在床角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這位“父親”在她看來就像是某個邪.教的頭目，給所有人洗腦讓所有人信仰自己，看看這些人一說起父親那副憧憬有憧憬的嘴臉，仿佛能為這個人奉獻一切自己的人生就圓滿了，並且將不這樣想的人看作是異端，她實在想不到除了邪.教，還能用什麽來形容這種癲狂又偏執的氣氛。

  最後。

  她將目光移動到了這位十一身上。

  十一正在檢查房間內的各種陳設，包括一個帶有兩個抽屜的床頭櫃，以及床頭櫃上的兩本看起來頗為陳舊的書。這是他每次來到雲悠的囚室都要做的事情，慢條斯理，細膩非常，有時嫌棄手套對行動造成的不便，會摘下一隻手的手套，安撫提醒他注意安全的人。

  雲悠看不準這個人到底想幹什麽，她覺得這可能是個神經病。

  “陳設檢查完畢，無誤。”手套重新套在他的手上，雲悠甚至能感覺得到之前因為十一的舉動繃勁了神經甚至屏住呼吸的所有看守的人不約而同鬆了口氣。那些全部指向自己的槍口有兩個悄悄地放了下去。

  她覺得這個人很奇怪。奇怪之處在於，十一似乎並不是這些人口中的父親，但幾乎她見過的所有人都對十一尊敬有加，愛戴非常。

  可能是像“神的代言人”或者“大祭司”之類的人吧。

  她默默地想。

  隻是這樣看來就更奇怪了。這個人沒有任何理由對自己釋放善意，或者說，這個人更適合煽動他人孤立自己。

  “我似乎並沒有看到你翻看這些書籍的痕跡，原本我還擔心你會焦慮或者無聊，看來是我多慮了。”他的聲音透過冰冷的電子音依然有股溫和的味道，仿佛這個人是真切的關心著自己。

  雲悠看這這個稱職的演員，換了一個更舒服也更沒精神的姿勢窩著：“喂。”她揚了揚下吧：“你到底想幹什麽啊。”

  也許是語氣或態度嚴重的冒犯了除了十一之外的其他人，在被嗬斥後她依然先於的癱著，無視那些對準自己的槍口，略帶嘲諷的如同觀察奇妙生物一般上下打量著十一。

  說著，她又用自己的下巴去指了指床頭櫃上的兩本書：“這個東西你拿回去吧，放在我這裏落灰太浪費了。我不想加入你們的教，你們的教義也感化不了我。我們各取所需，所以別再耽誤彼此的時間了，有什麽要求直說就行了。”

  與外界脫節了太久，雖然知道她嘴裏肯定吐不出好話，但其他人依然是廢了些時候才明白過來她到底在說些什麽。局麵突然有些失控，之前嗬斥雲悠的人怒不可遏，電子音都沒有讓這份怒氣打一絲折扣，他差點就撲了過來。雲悠紋絲不動，她看著十一擺著手製止這個衝動的家夥，猜測這也許自己之後就不會在這裏再看到這個人，看著這個憤憤不平的家夥歸位，看著十一緩步走到她的麵前。

  “你的言語裏有兩個錯誤，我想我有必要給你指出。”他慢條斯理：“第一，我們並不是教會，放在你床頭的書本也並不是教義。第二，我們也並不是各取所需的關係。”他又上前了一步：其實你詢問我的問題，我也想來問問你——你想做什麽呢，十七？

  他之前就已經站在了床邊上，此時再上前一步，更是直接一個膝蓋放在床上。兩人之間隻有一個身位的距離了，十一頭盔上的護目鏡隻能映的出雲悠若有若無的笑意，她像是打著哈欠小憩的獸，正看著從自己麵前跑過的食草動物。不知是否是過於自信，她連基本的防禦都沒有做出，全身依然是放鬆狀態。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著，在十一握住她的手腕時也沒有任何改變。雲悠似笑非笑，甚至如同看什麽劣質笑話一般看著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又看了看頭盔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我勸你把手放開。”她和善的溫聲道：“除非你是左撇子，並不在意失去右手之後的生活。”

  十一沒有回答。他依然握著雲悠的手腕，手套外層的材料特殊，隔熱性極強，有些粗糲的表麵讓雲悠有些敷衍的掙了掙：“我不想把話說第二遍，所以還是用行動讓你漲漲記——”

  “不要做愚蠢的事。”她聽見十一說道。有別於平時的溫和，此時更像是長輩的訓斥，或許是他的目光太有穿透性了，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透過護目鏡看見了十一略帶警告的雙眼。

  十一：“耐心等待，別做蠢事。”他又握了握她，再次告誡：“別做蠢事。”

  事情到此結束。十一沒有給雲悠回應或發火的時間，他鬆開手，緩慢的下床，拿起床頭櫃上的兩本圖書，又成了往日的那個除了溫和沒有其他標簽的人。他拍了拍自己衣服：“既然你對這些書並沒有什麽興趣，那我隻好把它們重新拿走了，真遺憾，這兩本是我最喜歡的書，我已經看過好多遍，還以為你也會喜歡呢。”

  他轉身向外走去，離開前對房間內的其他人輕聲叮嚀安撫，要他們大局為重，似乎是得到了保證後才離開。

  十一的背影並沒有吸引她過多地關注，她隻在這個人叮囑其他人時發出一聲嗤笑，讚美了一句“真是高尚”。她對那些怒意視若無睹，兩隻眼睛找到的新的聚焦的地方是天花板和兩麵牆的交點。

  耐心等待，別做蠢事。

  這是十一送來的那兩本書中的主人公經常對同伴說的話。他說的沒錯，也許那確實是他非常喜歡，或者至少是翻看過許多遍的書，其中有許多句子詞語勾勒的痕跡，頁碼處也被無聊的標上了各種各樣的符號，空白處也寫了一些類似讀後感或者即時感受之類的話。

  在這其中，有幾道非常重的痕跡。

  那並不是一個連貫的句子，隻是在一處空白上極為潦草的一筆

  【機會隻有一次】

  【不要犯錯】

  ·

  即將踏上戰場，賽西的心情有些沉重。這份沉重並不僅僅是因為作為一名軍人踏上戰場之前的緊張期待熱血沸騰，更是因為他還背負著其他的使命。

  他要幹掉自己的小隊成功潛入敵方之前幹掉一個戰友。

  他看了一眼仿佛對此一無所覺的拉塞爾，他正在與另一個人調試等等要用的聯絡器，皺著眉頭專心致誌的對付那些難纏的旋鈕和按鍵。其實這個人並不壞，他們認識的時間不算長，但拉塞爾索展現出的踏實態度和過人素質，都讓賽西忍不住猜測這也許是那個將軍手下的王牌，隻是一直藏著沒有讓別人看過。畢竟這是一場不可能失敗的戰鬥，在出戰之前經過完全的準備，所有人全是最頂尖的尖銳，還有希伯來昂元帥坐鎮，難免有人動了讓自己的親信部下來鍍金的意思。

  但拉塞爾並不是草包。他沒有眼高於頂也不是沒有骨頭，這個風趣有趣的人除了身體素質稍微短板之外，無論是沙盤還是戰術都是難得一見的優秀。這個人被安排進他們的先遣小隊時所有人都很高興——沒什麽比隨時喪命的戰場上多了一個可靠的同伴更讓人安心的了。

  隨後自己就接到了命令。

  【在小隊登陸之前殺死拉塞爾】

  他試圖詢問理由，隻被告知了服從命令。

  他的視線撞上了另一個，他與同隊的夥伴對視了一眼，然後像被甩了個耳光一樣一起飛快縮回。

  先遣小隊算上拉塞爾共有八人不是隻有自己接到了這個任務——他懷疑可能這個小隊就是為了讓拉塞爾永遠消失才產生的。在心裏又一次告誡自己服從命令是天職，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似乎完成了調試，和他人對了對拳的拉塞爾。

  真可惜。

  他想。

  之前駕駛者飛船的同伴也來到了指揮艙，他進來後鎖上了門。

  門落鎖的聲音驚動了拉塞爾，他這時才發現所有人都來到了個房間，原本還挺寬敞的房間頓時略顯擁擠。

  “怎麽回事？”他有些懵逼，之前調試機器時手上有些汗，他隨意的在褲子上擦了擦：“怎麽都在這裏啊？飛船現在誰在駕駛？”

  “我調整為自動模式了，放心不會很久的。”

  這聲音有些悶。拉塞爾這時才注意到氣氛似乎有些不對，愣了愣後勉強笑了笑：“怎麽了？你們怎麽怪怪的？”

  無人回應。

  不知道是誰的利刃先出鞘，一片寒光閃閃，僵住拉塞爾在沉默之後突然放鬆下來。他如釋重負地捋了一把自己的頭發，拉開椅子坐進去，翹起腿。

  “各位，非要鬧到這種地步嗎？”他微笑著，有些惋惜：“如果能不出人命，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賽西聽到有人回答他：“.…..我們也隻是服從命令，絕沒有私人恩怨。”

  拉塞爾笑了：“我相信——畢竟我們的相處這麽愉快，我忍了你們這麽長時間一次也沒發作，不可能一點成果都沒有。說實話，這個人設我自己也有點撐不住了。”

  恩？

  賽西看著拉塞爾，某種生物趨利避害的本能正在漸漸抬頭，仿佛有某種極為不祥的預兆已經出現，隻是一閃而逝並沒有被抓住。他覺得自己正不可遏製的顫抖起來，這種上位者對於下位者的碾壓帶來的危機感幾乎無法用意誌來阻擋，他現在隻想逃走！

  無數畫麵從腦中閃過，在高度緊張之下他隻覺得眼前花白一片，如同古早時期的膠片電影的掉幀，那些畫麵他一個也沒有記住，卻突然被一聲呼和打斷。

  原來已經有人發起進攻了。

  冷汗涔涔的賽西張開嘴，他想呼喊自己的同伴趕快逃走，這個人不是溫和的綿羊，他正要撕下身上的畫皮。

  可是太遲了。一瞬間時間仿佛被扭曲，被無限拉長，他隻覺得自己的肉眼似乎捕捉到了某種東西——某種極細，卻非常長，似乎還有些扭曲的部分——朝他飛快地彈過來。速度太快樂，無從閃避，他的身體狀態也不支持他做出如此敏捷的動作。危機感升至最高點時突然消失了。

  他感到仿佛一陣風刮過了脖頸附近，無事發生。

  ……活下來了？他有些不太確定的想。疑惑恐懼交替出現，這些情緒都讓他來不及去思考封閉式的室內為什麽會刮起風來。

  當啷。

  是什麽落在了地上。

  他想低頭去看，隻是剛做出想要低頭的動作，視線便飛快轉換，眼前似乎還因為撞擊出現了一瞬間的漆黑。

  啊，掉在地上的原來是被切斷了的匕首。

  他大腦遲鈍，這樣想著。

  無人幸免，血液直噴到天花板上，室內下起了腥紅的雨。躍起的同伴成了幾段，同那把上膛的槍一起砸在地上，隱藏的同伴沒有聲響，隻有淙淙如溪流的溫暖液體從那個角落湧出來，匯入紅雨的血泊之中繼續向前流去。

  沐浴在猩紅之中的人臉上已然是那副沒來得及替換下去的如釋重負，他深吸一口氣，用拇指抹去了臉上的一滴血跡，在臉上留下了一片更大的血汙。

  聽覺已經變得遲鈍非常，賽西覺得這聲音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他聽見拉塞爾如同推卸責任的小學生，雲淡風輕：“是你們先拔刀的。”

  他站起來，跨過地上的殘軀斷肢，如同避免被雨水打濕腳尖的孩子墊著腳，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來到落鎖的門前。

  “衣服弄髒了。”他不滿的抱怨了一句。

  之前在賽西腦中不停閃過的畫麵終於停下來了。

  那是他還很小的時候，在爺爺的懷抱中，伴隨著搖椅前後的搖晃，爺爺的聲音也虛虛的傳過來。

  【哼，那些壞東西，在和我們作戰的時候，一個一個不擔心勝利或者落敗，都在擔心他們的衣服會不會弄髒。】

  【爺爺，那些壞東西是誰呀？】

  【那些壞東西啊，是……】

  眼前越來越黑，記憶中，那些被爺爺模糊的用詞此時全被填補了上去。

  ——是奧威爾的皇族。

  被打開的門重新關上，一室黑暗寂靜無聲。

  終於能擺脫掉這完全不適合自己的人設，拉塞爾活動了一下肩膀，心中感歎果然是太年輕，活該被自己的同父兄弟玩死。

  “這可是你的寶貝兒子要殺我，可不是我自己撂挑子不幹的。”嗤笑著，他將身上的衣服拉鬆了兩顆扣子，快步走向駕駛室。

  現在，該去做點正事了。

  閉上眼睛深呼吸一次，在睜開時，拉塞爾已經完全消失了，斯凱掛上了安全帶，握住操作杆全神貫注。

  機會隻有一次。

  他絕不能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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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