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真假
作者:端咖啡      更新:2021-03-23 06:29      字數:4621
  第二天就是下葬的日子,村民們都來送行。大家背井離鄉的委屈在這個當口發泄出來,哭聲格外的洪亮綿長。

  楊行捧著牌位走在隊伍中。他看到的村民都是一副麵黃肌瘦的樣子,很多十幾二十歲的精壯小夥子,一過三十身體就走下坡路了。比如王虎,四十多就染病去了,沒能撐到遷來靈山。在凡人壽命一般不超過五十歲的當下,叔父得年近七十也算是一種福氣了。這麽想著,心中的哀傷都少了很多。

  等下葬之後,牌位送進才建成的楊氏祠堂,田靈在這裏等他。

  秋日的傍晚,院中黃花堆積,風來卷起一陣飄零,恰好天上一行雁飛過,田靈吟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雁歸來。世事無情,你要想開一點。”

  楊行沒做聲。

  田靈歎了口氣:“我從小就被鎖在這樣的院子裏修煉,那時候我望著天上的大雁,幻想隨雁遠走,卻沒想過雁也每年飛回。”

  楊行心裏又咯噔一下:你不是說小時候是在深山的窮苦人家麽?罷了,他懶得做聲了。

  田靈忽然哭了起來。“一定是我的原因,”她看起來很是自責,“我有時候會編織故事,編造幻陣中人。在幻陣裏麵...我幻想過叔父會染病而亡...這會不會映照到現實?”

  你居然咒叔父死?楊行怒氣上頭,又忍住了。他還未昏頭到將叔父的死歸咎於田靈,但他也真的氣憤這種沒大沒小、沒輕沒重。

  田靈還在焦急的傾訴著,楊行就這麽古怪的看著她,說道:“有時候我真的搞不懂,你說的話,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田靈明顯愣了一下:“你不相信我?”

  “你一會兒是小山村的窮姑娘,一會兒是田氏培養的孤女,我到底該信哪個?”

  “我...”田靈欲言又止。

  楊行幹脆放開了問:“你在熊牛穀說領悟天痕地勢是受我啟發,現在又說是師傅教導,到底哪個是真?”

  “兩者都有,又有不同...”田靈慌忙辯解。

  又被楊行的問題打斷:“你說是師傅讓你出來曆練,又說築基後就沒人能教你了。到底哪句是假?”

  “以前我師傅不止一個,現在確實沒人能教我幻陣,我才出來師法天地...”

  “田慧說你瞞了我很多,葉玉嬋說你是聖女,我起先都不相信,最後卻不得不信。李通...”楊行頓了一下,改口道,“以後再有人說你的事,我該信誰?”

  “這些事...”田靈承認,“我是隱瞞不說,不是故意騙你。”

  “所有的事情都是你說的,沒有旁證,也無法證明。”楊行語氣舒緩下來。“但從夷陵回來,我想通了,我選擇相信你。”

  “什麽?”這轉變,讓田靈有些懵了。

  “不管你說什麽,我都選擇相信,因為我知道,你不是故意騙我,其實你自己也分不清楚。你分不清楚幻想與現實,分不清楚記憶與曆史,因為你為了研究幻陣,已經受影響太深了!”

  “是嗎?”田靈一片茫然。

  “叔父的事情我不怪你,但你...能改就改一點吧,畢竟,你我都不是幻象。”楊行說完就走了。獨留田靈在祠堂低語:

  “你我都不是幻象…為什麽,不可以是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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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行在江陵峰這一待,又是好幾個月。

  這幾個月,陸生主持江陵峰防務很稱職,偶爾有賊寇過來,都第一時間發現、驅逐、擊殺;挑選煉氣中後期的桐柏山童子組成戰陣,在法陣加持下威力堪比築基。

  這幾個月,王喜進步明顯,不僅教導桐柏山童子得力,處理山上事務和凡族庶務也是得心應手。倒是本來想往庶務方向培養的楊宅生,自從叔父去世後就悶悶不樂,整天無精打采,連修煉都耽擱了下來。

  這幾個月,江陵峰眾人和桐柏山童子的丹藥供應都不缺,因為江陵會館在外發展迅速,反哺江陵峰也很慷慨。這說明桐柏山和霍青合作得很好,說明他牽線搭建起來的生意步入正軌,說明霍青整合衛氏貨棧和衛氏商隊很是成功。

  每月送來的塘抄也證明了這點:靈丹閣的丹藥價格降了;萬寶樓可以批量生產白犀甲了;銅雀台營造連片的靈台作為霍青的專屬靈田;衛氏商隊甚至跨過雲夢澤,走進了桐柏山...

  每件塘抄的末尾,照例是霍青的邀請:衛氏商隊首領或是萬寶樓管事,甚至還想讓他代替鄭陽,負責駐守在黃鶴坊市的霍家軍。

  楊行每次都拒絕了,但還是會想。想上次去黃鶴坊市,故交相聚一堂的歡樂;本來計劃好去拜見田平師尊,去看看庶務峰同門,結果未能成行的遺憾;想劉奇的話,霍山與周氏必有一戰;想鄭陽的話,到時候霍華肯定會征召他入伍;想李通的話,桐柏山會讓他做什麽?想李虎的話,鍾化的反應,自己的應對...

  相比之下,江陵峰真的太無聊了。以前清心修煉還好,現在知道有些事情將要發生,或是正在發生,自己卻置身事外,這感覺很不好受。

  其實他要下山也沒問題,但他不想和田靈又生隔閡,而且他怕田靈再次出走。田靈有一走了之的習慣,霧瘴救援羅宇那次,她就賭氣出走,還好隻到草市的夷陵會館就被追了回來;接著就是闖三峽那次,雖然不是她故意出走,也是賭氣離開導致自己去追。

  上次吵過之後,田靈變得安分,兩人相敬如賓,他要維持這種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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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幾個月後的一天,唐參忽然上得江陵峰來,說大事不好了。

  原來霍青接手衛氏貨棧和衛氏商隊之後,名聲漸漸響亮,桐柏山中很多勢力都來試探接觸。其中有不少殺人越貨、壞事做盡的寨子也參與進來,說是能提供煉器用的玄鐵礦石,還有一些珍稀的瑟銀、烏金。

  本來和江夏周氏的聯係慢慢冷淡,靈石和礦石的供應就有短缺,萬寶樓又處在上升勢頭,這些勢力來的正是時候。霍青沒怎麽猶豫,就派商隊進了桐柏山去商談。

  “商隊出事了?”楊行想,李通曾說過,桐柏山裏的寨子,有金丹強者坐鎮的也不少,商隊貿然進入,可能討不了好,希望霍青沒有什麽損傷。

  “不是,”唐參搖搖頭,“就是太順利了,才大事不好。你想想,桐柏山產礦石嗎?這些礦石都是哪裏來的?”

  “殺人越貨來的?”

  唐參還是搖頭。“礦石可是走量的,殺人越貨不會有這麽多。必定是和周氏交易而來。”

  “桐柏山有人居中聯絡霍山和周氏,要囤積居奇,賺取差價?”

  唐參仍然搖頭。“這都不是什麽大事。”

  “你就直說了吧!”楊行知道唐參是個多謀善斷的性子,說話喜歡循循善誘,但唐參一來就“大事不好”,現在又不明說,他也有些不耐煩了。

  “周氏的礦石隻是那些人接觸霍青的敲門磚,他們真正的意圖還是和我們一樣,想要走出大山,參與南疆宗門的交易。”唐參打斷楊行的插話,“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我們並非自私的想要獨占,而是真心為霍青著想。你想想?那些人和我們有什麽區別?他們殺人越貨,我們沒有;他們凶殘狠辣,我們沒有。要是哪天萬寶樓的藏品中出現了什麽贓物,我也不奇怪,到時候就是霍青的麻煩。我們這次好不容易走上正軌,還沒幾個月,我不想和上次白漆丹一樣半途而廢。”

  楊行凝神思考。他也覺得霍青太順利了,不僅是和桐柏山的聯絡,還有接手衛氏貨棧和衛氏商隊,居然沒有受到霍同的阻撓!霍青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呢?還是已經太膨脹了?

  唐參說是勸過了霍青,沒有結果,才來江陵峰找他。唐參能置豐厚的利潤於不顧,以忠言忤逆霍青,說明事情確實有點嚴重。他擔心這是一個陷阱,霍同布置的陷阱。

  “我這就下山。”楊行說道,“我去勸勸霍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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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行正要下山,又被田靈攔住了。

  “我這次真有正事,去去就回,回來再跟你解釋!”楊行蒙頭就往下衝,不料前麵樹林移位,土丘崛起,攔住了去路;身邊的唐參也消失不見。他微一愣神,回頭看向塔樓,頂端一盞綠燈正發出熒光,就如一隻妖獸的巨眼。“你動了幻陣?”他問田靈。

  “你不是說,不知道我說話的真假嗎?”田靈顯然有備而來,“我有幾句話,你告訴我是真是假,我就讓你過去。”

  “別胡鬧!”

  “我沒有胡鬧,”田靈戲謔道,“你那位同伴,可是暴躁得很啊。分不清幻象的真假,一味以蠻力猛衝,小心最後傷的是自己!”

  “他是姚伍的同袍,是我們自己人!”楊行無奈道,“好吧,你說吧!”

  “你聽好了:我乃夷陵田氏族女,自小作為聖女培養,長大要往蜀中聯姻。但我又精通幻陣之道,有家中長輩愛才惜才,要我留在夷陵。所以家主舉棋不定,讓我偷溜了出來。”

  夷陵田氏族女?要和蜀中的仙人聯姻?楊行楞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要是真的幹係這麽大,霍青和田榮會不知道?闖三峽就更不可能了。他毫不猶豫:“假!”

  田靈眉頭一挑,繼續說道:“我遊曆南疆才一年,幻陣道法就精進甚多,回去直接築基,因此得以再次出來。那次隨你回夷陵被捉,其實是個意外。但是那一次,我也確實準備入蜀算了,沒想到你肯為了我追來。我很高興!”

  這段話似是而非,楊行有些難以判斷。

  這時田靈又加了一句:“其實沒人和我換,我想回也能回來。”

  這就完全否定了他們闖三峽的艱辛和田慧的犧牲。楊行哼了一聲:“假!”

  田靈似被激怒,故意說:“田慧這個人本就麻煩纏身,根本沒有當聖女的資格,留在夷陵也沒出路。是她在船上苦苦哀求,我才答應她代替我作為聖女入蜀的。”

  “假!”

  “聖女入蜀前必須守貞,而田慧並非完璧之身,去了也會被蜀中識破,有她苦頭吃!同樣…我也是如此,家裏也是知道了這一點,才不得不放過我。我亦承諾家裏,結丹後以幻陣守護家族。”

  楊行知道田靈為他付出良多,他也決定了要守護田靈一生,但這不代表她可以事事以此要挾!聖女要守貞,他是知道的,田靈既然跟了他,自然不可能再去做聖女。他咬咬牙說道:“假!”

  田靈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楊行會這麽說,當下激動道:“你聽好了,如果這次你離開,我也會出走!如果你不相信我說的話,我就一輩子不再說話!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去死!”

  “別!”楊行上前一步。

  田靈拔刀橫在身前。“我問你是真是假!”

  “有真有假!”楊行知道,她真的有一走了之的習慣,但一輩子不說話、一不和就要死,估計是氣話。

  “那還是假,全是假...”田靈麵無表情,聲音也無悲無喜。這一刻,楊行麵前的樹林、土丘,包括田靈的身影,都通通消失,原來他已到了山腳。唐參也在附近,驚疑著匯合了過來,看起來一臉疲憊。

  此時,耳中響起田靈的傳音:“你每一個,都說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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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楊行終究還是下山了,田靈鑽入塔樓,讓自己沉浸到法陣之中。

  陣中霧氣漸起,慢慢凝實成一個人影,竟是楊行的模樣!陣中的世界,依稀就是江陵峰上的樹林和山泉。

  田靈上前挽住“楊行”,兩人沉默的並肩往前走著。在樹林裏,“楊行”折了根柳條,她摘了朵杏花。經過一段石橋,上麵纏滿了藤條,蕩下來許多小黃花。她走上橋,將手中杏花扔到水裏,要去摘那藤條上的小黃花。

  忽然,一場大雨莫名的落下,橋下的山泉頓時升騰起大片的霧氣。她一下慌了神,仿佛看不到他,聽不到他,徒勞的走來走去,徒勞的喊著他的名字,直到這個名字越來越陌生。

  她逐漸意識到,這不是霧氣,而是彌漫的虛無,不是阻擋了聲色,而是遮蔽了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一瞬或是一生,雨停了,隻留下滴滴答答的聲音,霧氣被這聲音震散。一個陌生男子出現橋的那頭,柳條落在他的腳邊。

  她走過去問男子,有沒有看到她的愛侶;男子搖了搖頭,反問她有沒有看到他的愛侶;她也搖了搖頭。兩人轉頭各自尋找。

  田靈忽然驚醒,意識到又陷入了自己營造的幻陣之中,但她不願中斷。

  幻陣中的她仍站在橋頭,持著杏花,“楊行”仍執著柳條,和她隔橋相望。她卻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楊行”等了多久,她還能堅持多久。

  “這到底是真是假?”這是“楊行”對她說出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