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塵土
作者:端咖啡      更新:2021-03-23 06:29      字數:3264
  在商隊展現實力之後,城外的越寇沒有再繼續進攻。他們中悍勇的大多死了,留下的都在算計攻城劃不劃算、值不值得,於是就慢慢疏散了。

  商隊弟子奔走慶賀,餘剛卻知道,這些嘍囉不過是剛巧在附近的低階越人,真正棘手的是得信後趕來的其他勢力,接下來還會有硬戰。不知援軍什麽時候到來,也許根本就沒有援軍,敵人隻要來一個金丹,或是數名築基修士一起上,這城就很難守住。

  但世事便是如此,不艱難求存,難道束手待斃?

  第二天果然又趕來了許多越寇,他們各自抱團、輪番攻城,給商隊很是添了一些傷亡。驚險時餘剛就讓謝爭和羅宇出城衝殺。

  羅宇修為高強,滿身法寶,豁出去了之後戰力絕倫,敵人中幾無可與之抗衡者,好幾次給堡壘解了圍。

  戰了一整天,一次又一次的衝殺,謝爭和羅宇都帶了傷,需要輪換著退回來服丹藥打坐調息。敵人繼續一撥一撥聚集過來,仿佛殺不盡一般;堡壘內的弟子數量一點點減少,能作戰的已不足原先的一半。其實這時敵人若從其他三麵進攻,定能奏效,但敵人仿佛有人組織一般,認準了斷牆這一麵死磕。

  第三天清晨,餘剛和謝爭都在地洞療傷,羅宇又一次出去衝殺,楚熊心照例在塔樓打旗語指揮方向。旗語很簡單,旗幟往那邊揮,羅宇就往哪邊衝,敲鑼就是撤退回城。羅宇陷於敵陣,戰場上又靈氣紛亂,隻能看旗語行動。

  這一次羅宇遠遠看見敵人來了一隊新生力量,領頭的是一個紅袍小將,頗為英武,他有心前去阻截,城頭旗語卻忽然頓住了,叫他往側裏去。他疑心:莫不是發生了他看不到的變故?猶豫片刻,還是帶隊往右側移去。

  誰知羅宇剛一動,紅袍越將卻驟然加速,剛好打在他薄弱的側翼。另有一名築基越人騰空而來,直取他本人。

  羅宇不敢大意,運氣於指,將保留到這時的爆裂符擲出,化作一隻火鳥朝築基越人疾射而去。越人在空中揮舞法劍,將火鳥打碎,然而火鳥被打碎之後沒有消失,而是化作一蓬火雨將他兜頭罩住。築基越人猝不及防,沾上火雨渾身就像火人般慘叫著死去。

  這一情形遲滯了敵人的進攻,羅宇不等敲鑼,慌忙撤退,回城算算,又折損了三名弟子。“這老頭子怎麽指揮的?該不是花眼了吧?差點害我送了命!”他嘟囔著,上了塔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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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樓之上,楚熊心緊緊盯著城外的紅袍越將,激動不已。他已認出這是他楚越族人,而且看外貌身形和功法,很可能就是他的直係後人!

  百年前,他被霍光以談判之名扣押時,同來的兄弟和長子也同時被擒,隻剩下沒多大的小兒子留在故地。隨著楚越在之後的戰爭中因群龍無首而大敗,整個族群都遷徙到了江水南邊的洞庭湖一帶。不知我兒是否繼承了酋長之位,代代傳續?不知有無賊人趁亂奪權,殺我親族?

  羅宇登上塔樓時,楚熊心正好兩行濁淚流下。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子孫後人,現在見到了,卻猶豫得很:都說親族是羈絆,但隔了一百年,還能有什麽牽掛呢?對這個後人,自己完全不了解,不了解他的父親母親,甚至不了解他的爺爺!他該稱呼自己什麽呢?這還算是親人嗎?

  羅宇麵露疑惑,輕咳一聲。

  楚熊心剛才確實是私心作祟,差點害了羅宇,此時他心中一片清明,直接說道:“外麵是我楚越族人。”

  羅宇一愣,繼而想明白了剛才的變故,他勃然怒起,提劍就要殺了楚熊心。

  一旁的紅英卻阻攔道:“公子不要殺爺爺!”

  羅宇愕然:怎麽楚熊心成她爺爺了?

  紅英說:“爺爺說我們田家村都是越人的後代,我也是越人。”

  楚熊心平靜糾正道:“是楚人。”

  紅英說:“我…是楚人。爺爺教我道法,我一學就會,我知道爺爺沒有騙我...”

  “我們楚人有句話:殺百人不如活一人,毀掉百人不如培養一人。這女娃有靈性,若在以前,可以傳我衣缽。”楚熊心說道。

  羅宇想,楚熊心這是傳功給紅英了。他記得父親說過,楊行修的正是越人功法,若是楊行在此,定能得到楚熊心的傳授,可惜錯過了。

  這會兒戰事由他做主,他猶豫片刻,頹然說道:“你出城去吧!”老人這一路的表現已贏得了他的尊重。

  楚熊心頓時喜色浮上麵龐。

  紅英卻茫然無計:那我去哪?又要選擇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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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城外鼓噪聲響起,敵人又開始邀戰攻城了。

  楚熊心快步下了塔樓,沿著城牆走上斷牆這邊的一處殘留高牆,見城外已難得的排成軍陣,那紅袍越將儼然便是軍陣的首領,此時也在凝神看著他。他不禁一陣欣慰:他是將軍!他認出我了!我的子孫果然出類拔萃!

  越人軍陣動了起來,楚熊心連忙朝紅袍越將打手勢,意思是:我願意跟你們走!

  紅袍越將卻望著這邊搖了搖頭,軍陣繼續朝牆頭湧來,速度越來越快。

  楚熊心大急:他是沒認出我來嗎?繼續打著手勢說明自己的身份,同時用楚越的語言高亢的嘶吼起來。這下守城的商隊弟子也注意到了牆頭的動靜,紛紛轉頭望來。

  楚熊心揪心的盯著紅袍越將,卻見他還是搖頭;再看看他身邊的手下,隱隱對他有挾製之意,陡然明白了過來:他不是將軍,而是下屬。楚越一族這是有了新酋長,容不下自己的歸來了!好個新酋長,竟然派我親族後代來殺我!老人猛的吐出一口鮮血。

  “爺爺,您怎麽了?”紅英跟過來攙扶道,“您這樣怎麽成?我跟您一起去!”

  “好孩子...”楚熊心眼望著城外的越將,手摸著紅英的頭發,不住念叨,“好孩子啊...”又猛然轉向羅宇:“看來他們是要我的命,我死了他們自會退去。”他將一粒骨珠塞到羅宇手中,一手握著羅宇,一手牽著紅英:“答應我,幫我照顧她!”

  羅宇茫然的點點頭,他本來就要照顧紅英的。

  “楚人都很單純的,一旦相信誰,就會相信到底。”楚熊心忽然笑了,放開兩人,轉身直麵城外的紅袍越將。

  隔著鼎沸的人聲和洶湧的人潮,他將右拳放在左胸,那邊也做了同樣的動作,他已確信對方就是自己的子孫。

  血濃於水的親情將他們聯係在一起,可超越親情的陣營將他們橫亙開來。這一百年他過得艱難,被奪權的親族又何曾簡單?這一刻,他清楚了對方的處境:必須殺他以證忠心,這是解不開的死局。

  於是,他先朝前走了一小步。

  “生而為越人,生命如塵土。”

  “爺爺!”紅英哭著想要向前撲去,卻被羅宇死死摟在懷裏。

  多數人沒有注意到這個佝僂的身影跌下牆頭,此時雙方即將接觸在一起,又要殺得一片腥風血雨。

  羅宇楞了片刻,朝下看去。這點高度摔不死人,但老人是以頭搶地,留了滿地的血。

  等攻城的越人臨近斷牆,一腳將那顆頭顱踩得稀爛,他這才相信楚熊心已經死去。這是一個猛士。羅宇心中不禁開始想象老人一百年前縱橫南疆的風采來,他本是和霍光一起爭奪南疆的人物,卻死在了小輩的紛爭之中,本該揮灑在沙場上的熱血,卻塗在了地上。

  在他愣神的片刻,兩邊已交上手。敵人跨過斷牆,商隊這邊立刻死傷枕籍,餘剛和謝爭都帶傷上陣了。

  羅宇朝城外看去,見紅袍越將和左右在激烈爭吵,繼而獨自離去。他正要下去參戰,忽然被一隻冷箭射中了胸口,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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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宇做了個夢。

  好像回到了隨父親剛到黃鶴門的時候。

  父親比武取勝,將一眾越人後裔驅逐出黃鶴門。就在這些人離開的時候,其中一人忽然奮起襲擊,想要取自己性命。他那時才十來歲,還是煉氣修為,完全反應不及,幸而被父親出手所救。

  當時的他渾身顫抖如篩,父親遞來法劍說,“殺了他!”

  那人在地上重傷垂死,自己接過劍往前一送,之後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那是自己第一次殺人,後來不斷回想,止不住的後怕,連修煉都停滯了下來。但父親說自己已經以血還血,黃鶴門中也流轉著自己殺人的惡名,自己就當了真,不再怕了。

  又好像到了和田平比武的時候。“你要走自己的路,修自己的道!”田平一邊柔和的說著,一邊又狠厲的一劍將他劈下擂台。

  好像又到了堡壘的城牆之上。“唯有恐懼,方能勇敢。”滿臉皺紋的楚熊心說道,“怕了,就奮力殺敵,殺到筋疲力盡,就不怕了。”老人才說完,一顆頭顱忽然歪著掉了下來。

  他嚇了一跳,身邊傳來千軍萬馬的轟鳴,他投入戰鬥,殺得筋疲力盡。他問自己:若是父親在此,會怎麽做呢?然後他就醒了,手中握著楚熊心給他的骨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