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道旁
作者:柯山夢      更新:2020-03-18 02:47      字數:4536
  周月如大步走在路沿上,這樣可以避開路上幾道深深的車轍,踩在那上麵凹凸不平,不但容易崴著腳,也會把腳底磕著痛。初春的時節,路邊的農田裏還有些農人在勞動。往日車馬如流的官道上冷清清的,有一些零落的百姓背著行李,從北往南行走,或許是要去安慶府城避災的,也或許是往

  南投奔親戚,還有人挑著擔子,估計挑著東西去城裏賣,卻因封城返回的。

  桐城已不遠,路邊開始有零散的民居,大部分都鐵將軍鎖門,但從兩家門前過時,發現裏麵還有人在走動。

  “他們難道都不怕?”周月如擦了擦額頭的汗,這幾日天氣似乎又冷了一些,但這趟路走下來,還是有些發熱。

  遠處一聲大鞭炮一樣的聲音遠遠傳來,周月如抬頭往前方看去,桐城方向的天際上,有一道白色的煙霧。

  路上行走的人紛紛回頭查看,周月如停住腳步,片刻的功夫,又一聲炮聲傳來。

  “是…號炮!”周月如突然想起,前日封城時操演的時候,曾在門樓上放過,是一根鐵管子。

  路上的行人顯然也有些驚慌,紛紛加快了腳步往南。他們是往南可以趕路,周月如卻是往北,她停在原地,不敢往前邁步。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前方拐彎處跑來兩個農民,他們仰著頭,拚盡全力的跑著。

  兩人飛快的跑近,一個背著行李的人大聲問道,“桐城怎地了?”

  跑在前麵一人大口吸氣,隻喊出一聲“跑”,隨即便一晃而過,

  周月如臉色一變,趕緊朝著第二人問道,“是否流寇來了?”

  第二人朝著眾人連連揮手,也沒有減速,竭力吼道,“在…打桐城,騎馬的…來了。”

  路上眾人一呆,隨即有一人尖叫一聲,跟著那兩人順著官道拚命往南跑。

  遠處果然有噠噠的馬蹄聲,周月如驚慌失措,也跟在一人之後往南跑了幾步,突然停下來,龐雨說過的話出現在腦中。

  “你們不要走官道!”周月如朝著朝南的那些背影尖叫道,“把東西丟了往西邊跑,進山去!”

  一群急奔的背影扭動著狂奔,沒人理會她。

  周月如滿臉通紅的一跺腳,往左右一看,西邊一片稻田外就有丘陵,一些坡度稍大的地方並未耕種,坡底附近長滿雜草。

  當下提起裙擺朝著丘陵拚命跑去,官道上的蹄聲逐漸清晰,周月如在田埂上發足急奔,凹凸不平的硬泥路在平時是硌腳的,此時卻完全沒有感覺。前方的丘陵在視野中劇烈的搖晃著,田埂快跑完了,呼吸越來越急促,腿腳卻沒感覺到疲憊,在如此急迫之中,周月如還是偷空回頭看了一眼,官道上還沒看到騎馬的身

  影。但似乎有幾個身影跟在自己後麵,周月如不及細看,拚了命接近了丘陵,這座丘陵旁邊有幾座墳包和一片竹林,田埂過來的道路穿過墳包和丘陵之間,自己要是能繞過丘

  陵當然最好,但似乎蹄聲已經很近了。

  雜草觸手可及,周月如一頭撲入草叢,顧不上喘息便抬頭往北看去,一個紅衣的騎手剛剛出現在拐彎處。再看來路上,方才發現的幾個身影是一男兩女,兩個年輕男女手中各抱著一個孩子,他們已經跑不動,躲入了幾個墳包之後,跑在最後的是一個老年女人,她背著一個藍

  色的包袱,仍在田埂上的緩慢的跑著。

  “別往這裏跑。”周月如在心頭想著,恨不得朝那女人大叫,但那老女人撐著腰,一手托著包袱底部,仍然跌跌撞撞的往這邊跑來。

  騎馬的身影飛快的接近,有人喊叫了一聲,一人飛身下馬,沿著田埂大步追來,周月如透過草叢,能看到他手中雪亮的刀刃。

  周月如心頭狂跳,在草叢中縮了縮身體,把頭趴在地上,不敢再做出絲毫的動作。

  眼前全是密集的草葉,耳中除了那轟鳴的蹄聲,還有那老婦激烈的呼吸,她的喘息就像是在劇烈的拉動風箱,顯然已經拚盡了全力。

  劇烈的呼吸中斷了一下,有什麽東西跌倒的聲音,然後呼吸聲繼續響起。

  周月如微微偏頭,在草叢縫隙中看到那老女人已躺在地上,剛好在墳包的位置。

  一雙黑韃靴出現在她身邊,追來的人影已來到老女人身邊,距離周月如藏身的草叢隻有幾步遠,周月如抬高目光,透過遮擋的草影,還是能看出是一名紅衣的少年。

  他提著鋒利的腰刀,一腳踏在老婦的身上,高高舉起了腰刀,忽然察覺有異,一抬頭看到了墳包後的兩大兩小。

  雙方都是一驚,四人驚恐的看著那少年,年輕女子低低的驚叫,旁邊的男子趕緊伸手壓著她的手臂,示意她不要說話。

  那紅衣少年動作頓時停下來,周月如的心都跳到了喉頭,那年輕夫妻顯然看到了周月如藏身的地方,要是他們被抓住,很可能交代出周月如的位置。

  官道上的大隊騎手往前一路追擊,迅疾的追上了沿官道逃竄的人,將他們全部俘獲。

  有幾個紅衣騎手停在田埂處,看向這個方向,似乎在等這個紅衣少年人,從他們的角度看不到墳包之後的四人,更聽不到幾人說話。

  正當周月如以為自己也在劫難逃之時,少年人眼中出現了複雜的神色,他並沒有大聲叫喊,也沒有舉刀過去砍殺那夫妻。

  那男子抖動著手,從懷中摸出一個錢囊,舉在身前低聲哭道,“求千歲爺爺饒過我一家人,這些銀子孝敬千歲爺爺。”

  那少年人沒有說話,也沒有繼續看墳包的方向,隻把頭埋下看向地上的老婦。遠處的幾個流寇並未起疑,仍在原地等候。

  那男子看到了希望,趕緊接著道,“求千歲爺爺放我一家人一條生路,日後我等每日給千歲燒香求福,終生不敢有斷。”

  那紅衣少年沉默片刻,這短暫的沉默,周月如感覺如萬年般漫長。

  官道上抓住的百姓被聚在一起,有人讓他們跪在成一排,幾個紅色身影提著一種更大的刀在比劃。

  周月如心驚膽戰之中,少年終於低聲開口道,“捂著孩兒的嘴,有聲就全殺。”

  他依然看著地上的老婦,給遠處人的感覺,似乎是在問那老婦的話。

  夫妻倆趕緊各自捂著懷中孩子的嘴巴。

  官道上哭喊一片,周月如看去時,一人已經身首異處。

  年輕男子似乎想到什麽,又急迫的道,“求千歲爺爺饒過我老母,她已六十有餘,千歲大恩!”

  地上躺著的老婦終於喘過氣來,她聽了忽然開口道,“有伴當看著了,千歲殺老身罷了。”

  年輕男子急道,“娘你…”

  少年不等他說完,舉刀猛地紮在那老婦心口,老婦腦袋向上一彈,脖頸緊繃著,嘴巴大大的張開,隨即腦袋一歪跌回地麵。

  年輕夫妻緊咬著嘴唇,腦袋不停的抖動著,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兩個小孩眼睛睜得大大的,眼中滿是驚恐,嘴巴都被夫妻倆死死捂著。

  周月如屏息靜氣,看著那少年抽出刀來,鋒刃上殷紅的鮮血那樣刺目。

  少年在老婦的衣服上擦了刀,把藍色包袱打開裝模作樣翻找片刻,最後往那兩大兩小看了一眼,緩緩往官道走了。

  待他到了官道,等候的幾名流寇一起大聲叫嚷幾句,便上馬往南邊飛馳而去,再無人留意這邊。

  周月如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那一家四口在墳包後看著老婦的屍體,低低的啜泣著,近在咫尺的親人,卻不能去觸碰。

  過得片刻後,男子擦去淚水,抱著孩子朝老婦磕了兩個頭,隨即一手拖著女人,借著竹林的掩護,往西南方的丘陵去了。

  周月如粗重的呼吸兩口,趴在草叢緩緩往西麵爬去,草叢中鋒利的草葉在她臉上和手上割出許多的血口,竟然也感覺不到絲毫疼痛。終於爬到丘陵的背麵,再也看不到官道的方向,周月如才站起身來,頭腦一陣眩暈,在原地站立片刻後,認準方向,順著丘陵間的小路往桐城的城西趕去,此時天色漸漸

  黯淡下來。

  ……

  夜幕降臨,桐城城外一片漆黑,不知那些流寇隱伏於何處。桐城的城牆上燈火通明,每隔五垛就有一盞高燈,明亮的的城垛之後是密密麻麻的社兵,東作門至南薰門作為防守的重點,設置是每垛兩丁,每五十垛有一個十人的支援

  小隊,也是社兵,三個中隊的壯班分別駐紮這三個城樓,另有一個中隊在竇家橋作為預備隊,隨時支援這段防線。

  向陽門城樓內,楊爾銘臉色沉重的坐在案前,一邊看著龐雨的城防圖,一邊聽著龐雨的匯報。

  “流寇突襲向陽門之後,有百餘紅衣騎馬者由官道到達,見未能奪取向陽門,有多半騎兵順官道往南,留在城外的騎兵隻有五六十之數。”

  楊爾銘緊張的問道,“他們為何放過我桐城,卻往南去了?”

  “據小人獲得的消息,他們在廬州也是如此做的,應是截斷官道,堵截百姓逃走的通路,如此也可阻止消息傳遞,為下一步攻打安慶其他縣城提供便利。”

  “原來如此。”楊爾銘粗粗的吸了一口氣,有些擔心的問道,“今日才一兩百流寇而已,差點便攻克桐城,龐班頭你覺得,咱們能否真的守住桐城?”

  龐雨看著楊爾銘堅定的道,“今日雖險,但屬下卻比昨日更確定我們能守住,大人是一城人心所係,更應堅信此點。”

  “哦?為何龐班頭更確定了?”

  龐雨躬身道,“先說流寇,昨日之前屬下也從未見過,但今日趕到城牆之後,屬下仔細查看紫來街流寇,以及其後趕到的騎兵,有些淺見可供大人參詳。”楊爾銘點點頭,龐雨接著道,“首批乘馬車突襲的流寇皆為青壯男子,此股流寇擔當突襲鋒頭,必是流寇精銳無疑,其攻擊狡詐迅速凶狠,差點奪取向陽門。第二批騎馬趕到的流寇,少年人居半。這兩批流寇來說,其人皆著紅衣,未見有人身著鐵甲(注1),兵器多為腰刀、長刀,部分為狼牙棒大斧短矛,有二三成配備弓箭。其弓箭在開初射殺城頭數人,因守城社兵探頭張望,常停頓於垛口不動,其後城頭設好懸簾,社兵不露頭投擲,流寇弓箭幾無殺傷,其後流寇便無其他後手,可見其並無多少手段反製

  城頭,守城之時咱們是占優的。”楊爾銘聽得有些道理,沒想到龐雨一會能看出那麽多道行,感覺稍稍放心了一些,他轉頭看向漆黑的城外,還是有些擔憂的道,“今日到的隻是流寇前鋒,不知是否還有大

  隊在後,他們那大隊恐怕有其他手段。”“從屬下掌握的消息看來,巢縣、廬江已被攻克,合肥縣情況不知。流寇行軍甚速,巢縣逃來的百姓提供的消息看,流寇是二十二日到巢縣,與他們攻擊合肥的時間大致相等,間隔大約兩天之後,開始攻打廬江,也即是說這幾處不是同一股兵力。流寇應是在廬州分兵,攻打附近各處城池,他們可能還會同時攻打舒城。從這些消息推斷,流

  寇的攻擊強調速度,攻擊一處縣城的時間可能不會太長,隻要我等眾誌成城,流寇必定知難而退。”

  楊爾銘突然看著龐雨道,“若流寇是分兵攻打桐城,那便就今日到的,不過數百人而已,若是他們要往河南退走,便不會有大隊前來,就是這數百人而已。”“如此自然最好。”龐雨指著地圖上的幾個城樓道,“即便流寇大隊前來,桐城有兩千多社兵,屬下將壯班部署在東南三個城門,隻要確保城門不失,即便流寇攻上某段城牆

  ,也隻能上來少許。”

  楊爾銘連忙搖手道,“萬不可讓一人上來。”

  龐雨拱手道,“大人請放心,我桐城壯班雖是創立不久,但今日已出現許多忠勇之士,一定能護得桐城周全。”

  “龐班頭費心了,聽你這一番話,心中也有底了不少,本官還要跟江之淮、王文耀一同巡查城內各坊,城頭就請…”

  正說到此處,城內一陣陣緊迫的梆子聲,楊爾銘愕然停住說話,一名快手急急跑入門樓道,“稟大人,城內起火了!”

  ……注1:流寇的裝備問題,在崇禎十六年的記錄中,張獻忠所部偵騎晚間偵查,聽到河對麵的騎手有甲葉摩擦的聲音,以此判斷是官軍哨騎,因為“隻有官軍有甲”。流寇在多次與官軍作戰中,肯定是繳獲有鎧甲的,所以判斷流寇是極度強調機動性,但即便保留下來,在逃竄之時也會首先丟棄,至於當時有人記錄的高迎祥所部三萬重甲騎兵,一點不靠譜,有三萬重甲騎兵何用抱頭鼠竄,早就問鼎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