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5      字數:3858
  韓渡這時候被皇帝召去, 時機有些巧,不過藺知柔倒是沒怎麽擔心。

  畢竟這是在東宮, 太子的地盤,無論是二皇子還是令狐湛,在東宮都是客, 再怎麽荒唐也不至於在這裏向三皇子的侍讀下手, 大不了言語上擠兌一下,她避其鋒芒也就是了。

  韓渡這樣謹小慎微、如臨大敵,倒是有點小題大做了,不過受人關懷的滋味大抵是不錯的,藺知柔心間像有暖泉流淌,把她素日的冷意化開了些,眉目也柔和起來。

  待韓渡離開,她拿起筷箸繼續吃飯,低眉斂目, 盡量不引起注意,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不遠處有幾道視線,時不時就要往她身上飄來。

  藺知柔兀自吃飯, 並不抬眼望二皇子那一群人,自然也沒察覺他們在看她。

  “那小子生得倒是好相貌, ”馮貴妃的娘家侄兒馮盎撫了撫下巴, 帶著點尖酸說道, “令狐兄, 不知這小兒比他師父如何?”

  他這麽問自然是存心搓火。當日太子和三皇子令他在含元殿上丟了醜,原先十拿九穩的狀頭也丟了,還被一個貧家子搶了風頭,他對這東宮的一草一木都恨得牙癢癢,何況是三殿下的“新寵”。

  令狐湛和二皇子走得近,但看不上馮家人,他冷哼一聲:“他們能成師徒自然是沆瀣一氣,我看那姓藺的就是大狐媚子教出來的小狐媚子,都是一樣的狐媚,有什麽好比的?”

  馮盎討了個沒趣,臉上有點掛不住,不過他在這小團體中身份最低,一向奉承著皇子表兄和令狐湛,到底是把氣咽了下去。

  二皇子卻是放下茶杯,悠悠地接口道:“十五郎,別這麽說,那小兒確有些真本事,當日那篇賦的確作得極好。

  “雖說不曾及第,他的鳳凰賦也沒能入選集子,不過他的才名已是不脛而走,這幾日隻要一出宮便能聽見街巷裏閭談論他呢。”

  他這話實在是誇大其詞,藺七郎因為皇帝的緣故黜榜,當日在場的臣工即便有愛才的,也不過感歎一番此子時運不濟,不至於四處宣揚。

  但是不管這番話真不真,反正是立即戳中了另外兩個少年的肺管子。

  馮盎在殿試時隻作得半篇賦,後來禮部編撰文集,好歹事後讓他將下半篇補全了,可文集流傳出去後,他卻成了全京師的笑柄。

  哪怕人家當麵對他依舊禮讓有加,但目光裏都藏著股幸災樂禍的意味。

  而令狐湛從小就不是讀書的料,可他自視甚高,自覺天資非凡,隻消下兩分功夫,那些“神童”統統不是他的對手——隻不過他不屑於汲汲營營罷了。

  聽出表兄話裏話外對那小狐媚的讚賞之意,他氣不打一處來:“不過會些舞文弄墨的雕蟲小技罷了,有什麽了不起!一會兒待我給他點顏色瞧瞧!”

  二皇子忙沉下臉:“不可造次,這是東宮。”

  令狐湛笑道:“表兄也太謹慎了,不過是小懲大戒。”

  二皇子仍舊不鬆口:“切莫動那心思,那小兒雖然出身貧賤,但入了三弟的眼,便是頭牲畜也不能隨意打殺,否則置他顏麵於何地?”

  令狐湛一哂:“表兄,我豈是沒分寸的人?表兄放心,不會弄出人命來叫你難做的。”

  二皇子臉色越發嚴峻:“說了不成就是不成。”

  令狐湛敷衍地答應著,心裏卻是有恃無恐,暗暗恥笑二皇子庸懦。

  令狐湛是蘭陵長公主獨子,生下他後不久,長公主和駙馬夫婦失和,再也沒有生出第二個孩子來,長公主自然把這唯一的孩子寵上了天。

  她本人就是囂張跋扈的性子,養出的孩子變本加厲、青出於藍。脾氣比她還驕縱,偏偏又沒有她的聰明。

  二皇子苦口婆心地勸了一番,令狐湛半點也沒聽進去,一味地應是,眼睛卻一直盯著藺知柔。

  就在這時,忽然有個作蓬萊宮內侍裝束的年輕人神色張皇地走入院中。

  二皇子一見來人,神色一肅,對同伴道:“是母妃殿中的宦官,不知是何事。”

  他一行說,一行起身。

  宦官走到近前,對二皇子行禮道:“啟稟殿下,貴妃心疾犯了。”

  二皇子一驚,皺眉道:“這是怎麽回事?晨間不是還好好的麽?”

  宦官答道:“回殿下的話,貴妃用了午膳,小睡了片刻,醒來便覺心悸。”

  “醫官可來看過?”二皇子一邊走一邊道,“我去同學士說一聲便回宮。”

  他抱歉地對令狐湛道:“十五郎,母妃舊疾犯了,我要即刻回宮,少陪。”

  令狐湛麵上閃過欣喜:“表兄快回宮吧,我替你同學士告個假便是。”

  二皇子仍舊親自前去向學士告了假,這才領著那宦官回宮侍疾去了。

  那宦官急急忙忙跑來,弄出的動靜不小,藺知柔自然也注意到了,想來是宮中有什麽事,她有些擔心韓渡,轉念一想,有太子在,應當不會有什麽事,一顆心也就放了下來。

  用完午膳,館生們在院中休息片刻,踱了幾步,便回到堂中聽講。

  藺知柔剛在書案前坐定,馮盎卻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還若無其事地招呼道:“藺小郎君,你在家中排行幾何?”

  藺知柔心裏一凜,望了一眼遠處的令狐湛,不知這兩人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不過她還是作了個揖,客客氣氣答道:“小子在家中行七。”

  “哦,”馮盎眼珠子轉了轉,“那我就稱你七郎了。”

  藺知柔道:“馮公子請便。”

  馮盎又道:“令狐公子說話向來是那樣,方才的事七郎莫要放在心上。”

  正說著話,為他們講課的學士到了。

  午後第一堂課是書藝,為他們授課的是崇文館學士、太子洗馬楊景通。

  楊學士係出名門,學養深厚,尤以行、草見長,他的一筆字在京師的名士中也是排得上號的,有著“情馳神縱、超逸優遊”的美譽。

  第一堂課,自然要探探學生們的底。

  藺知柔從書囊中取出硯台和墨錠,硯是柳雲卿贈與她的風字硯。

  馮盎打眼一瞧,眼睛一亮,讚歎了一聲:“好硯!”

  藺知柔淡淡地笑了笑:“過獎。”說罷低頭認真研墨,不再與他說話。

  馮盎不由覷了覷眼,嘴角往下一撇。

  楊學士要求學生們各自寫《千字文》的前二十句,以便考察每個人的功底。

  經史詩賦隻要方法得當,短時間內突擊也能卓有成效,書藝一道卻是要下經年的水磨功夫方能有所小成的。

  先前神童舉,還是以詩賦文章為主,書跡隻需端正清楚就算合格了,因而藺知柔於此一道是有所欠缺的。

  她提起筆,調整了一下呼吸,落筆於紙上: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學生們凝神書寫,一時堂中隻有筆尖摩擦紙麵,春蠶食葉般的“沙沙”聲。

  楊學士在書案間來回踱步,不時在某個學生身邊駐足,背著手低著頭,仔細地觀察其運筆,隨時品評點撥幾句。

  崔、盧兩位的書跡得到了他的褒揚,張十八郎年紀小腕力弱,不過也得到了幾句勉勵之語。

  楊學士轉悠著,不覺來到了藺知柔他們這邊。

  馮盎覺察到師長的目光,心裏一慌,手一抖,一豎歪歪扭扭。

  楊學士“嘖”了一聲,搖搖頭,什麽評語也沒留下,就去看旁邊藺知柔的字。

  藺知柔絲毫不膽怯,橫豎她的字就這樣,好是談不上的。

  不想楊學士看了半晌,卻捋須頷首道:“筆法體勢頗具風流之意,有逸氣,惜乎格高而力弱,不過你年紀尚幼,假以數年之功,當能有所小成。”

  楊學士對崔、盧兩位也隻是誇誇字態、筆畫之類局部細節的優點,這樣的評價已經非常高了。

  學生們不由都向她看過來,眼裏流露出訝異,馮盎和令狐湛卻是咬緊了牙關。

  藺知柔剛好寫完最後一個字,撂下筆,行了個禮:“學士謬讚。”

  待所有人的書跡都看完,楊學士開始正式講課,從漢代以來的書史開始,一直講到書體、運筆、筆勢、字態,藺知柔從未聽人如此係統地講過書學,屢有茅塞頓開之感。

  一堂課結束,楊學士整理筆研和書帖出了講堂,藺知柔還沉浸在方才所學中,一時沒回過神來。

  馮盎拍拍她胳膊:“七郎,你這枚硯台可否借愚兄一觀?”

  藺知柔心裏狐疑,但對方如此客氣,她也不好拒絕,便點了點頭。

  馮盎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端詳了一會兒:“若是我沒看錯,這似乎是漢硯的形製,一枚價直十數萬金,貴重也罷了,有錢也難買到,不知七郎此硯得自何處?”

  藺知柔答道:“是長者所賜。”

  話音剛落,隻聽一個聲音道:“什麽稀罕物事,也讓我瞅瞅?”

  藺知柔一抬頭,令狐湛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跟前。

  馮盎欣然道:“令狐兄府上藏了許多好硯,最是懂行,你來看看藺公子這枚硯如何?”

  他也不等主人發話,拿起那方硯台看了看,又摸了摸硯底,哂笑道:“巧了,這硯就是我長公主府出去的東西。大約是我阿娘隨手拿來賞了什麽墨客或者……倡優罷。”

  馮盎作吃驚狀:“令狐兄想是弄錯了,藺公子方才說了,此研是長者所賜。”

  “那不就對了?柳廷玠不正是倡優之流?”

  藺知柔瞳孔一縮,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令狐公子慎言!”

  “慎言?”令狐湛冷冷哼了一聲,“就許他柳廷玠做,還不許旁人說了?”

  他們這裏的動靜已經吸引了其他館生的注意,蘭陵長公主是當今天子胞妹,地位超然,比起一般親王還勢大,等閑無人敢招惹長公主府的人。

  館生們雖然不齒於令狐湛的飛揚跋扈,但也不敢直攖其鋒,大多袖手旁觀,張十八郎義憤填膺,剛想站出來,還沒來得及出聲,被四皇子一把拽住。

  “不可。”四皇子小聲道。

  他對著書僮招招手,小聲道:“你去請韋學士。”

  令狐湛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那方硯台,從一手換到另一手,仿佛隨時一個拿不穩就要砸了。

  藺知柔道:“懇請令狐公子將此硯歸還在下。”

  令狐湛眯了眯眼:“想拿回去麽?也不是不行。我也不是蠻不講理之人,若是你敢與我賽馬,無論輸贏,我都把這枚硯還給你,如若不然,我便……”

  他持硯的手忽然一鬆,然後一蹲,用另一隻手靈巧地接住:“橫豎是我府上出去的東西,砸了也就砸了。”

  藺知柔當然知道他逼自己賽馬,不可能那麽輕輕巧巧地放過自己,但是那方風字硯是師父所贈,令狐湛對柳雲卿百般羞辱,她若是忍氣吞聲,又置師父於何地?

  明知不可為,她還是沉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