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235
  自那日以後,宋十郎便消停了,不再來找藺知柔的茬。

  藺知柔每日三更燈火五燈雞,到第二次旬考的時候便有了長進,三道試策已是通了兩道,連柳雲卿都一反常態地誇讚了她幾句。

  山中歲月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中,她在別墅中已經生活了近一個月。

  兩日後便是旬休,藺知柔與柳雲卿告了假,預備回揚州一趟。

  雖然一來一回至少五六日,可她家裏的情況讓她放心不下,而且四舅養外宅之事也需與母親當麵說。

  柳雲卿並未多問,隻是為她布置了幾日功課,叮囑道:“此去路遙,務必多加小心。”

  阿鉉一聽說師弟要回揚州,不禁失望道:“好容易旬休,本打算帶你下山鬆快鬆快呢。”

  藺知柔道:“待我回來再與師兄同去。”

  她對逛市場興趣缺缺,但是她帶來的墨粉竹紙快用完了,兩支筆也寫禿了,得抽空去補一些,而且江寧城中有幾家書肆頗有名,正好借此機會去看看。

  阿鉉想了想道:“算算時日,你一來一回五六日,回來剛好能趕上四月初八佛誕,咱們與師父告個假,師兄帶你下山瞧熱鬧去。”

  “這趟回家告了好幾日的假,怎好意思一回來又告假。”

  “你告假回鄉是不得已,如何能混為一談?”阿鉉還是少年心性,一想起佛誕日的熱鬧便心潮澎湃,“今年佛誕延光寺有千人無遮大會,屆時有俗講聽,還有百戲看,通宵達旦,熱鬧非常。你平日那麽用功,告個假而已,師父不會怪罪的。”

  生怕他不信,又道:“前日我還聽師父吩咐柳伯去找山民買雞,說是弟子們讀書辛勞,要與我們補身子呢。”辛勞的是誰不是顯而易見的麽!

  藺知柔大感意外,柳雲卿一向少言寡語,態度疏淡,沒想到這麽細心。

  “你別看師父那樣,他是麵冷心熱,”阿鉉皺皺鼻子,佯裝不忿,“且他最偏疼的就是你!”

  藺知柔笑道:“師兄說笑呢。”

  “你別笑,”阿鉉往她腦袋上薅了一把,“說真的,我跟隨師父的時日雖是最久,可咱們幾個人裏,最肖似師父的卻是你。”

  藺知柔有些意外。

  “不是說容貌,”阿鉉蹭蹭鼻尖,忖道,“就是......”

  讀起書來沉心靜氣、心無旁騖的樣子也像,遇到事時處變不驚、波瀾不興的樣子更像。

  阿鉉一時間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總之就是像。”

  臨行前一日,藺知柔下了學,回到自己的院子,與小金收行裝,剛把一路上要讀的書卷裝進書箱中,便聽見屋外傳來腳步聲。

  藺知柔以為是阿鉉,站起身一挑簾子,卻見三師弟宋十郎站在門口,雙手背在身後,神色古怪,像是心虛,又像是生氣。

  藺知柔頗感意外,正待開口,宋十郎突然從身後拿出一包東西往她懷裏一塞:“拿去!”

  塞完不等她反應,轉身就跑。

  藺知柔隻覺懷裏的東西甚是沉手,低頭一看,卻是個鼓囊囊的火焰紋織錦書帙。

  她將書帙擱在一邊,拔腿追了上去。

  宋十郎本就跑得慢,一聽他果然追出來,腳下越發磨蹭,沒幾步便被追上了。

  藺知柔看他這副欲拒還迎的別扭模樣,不禁啞然失笑,上前道:“師弟,難得來看師兄,怎麽不進屋說話?”

  宋十郎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半晌憋出一個“哼”。

  他本來都想好了,若是兩千貫文識趣,嘴甜一點,他就勉為其難大度點,與他化幹戈為玉帛,誰知這賊小子端的是蔫壞,還要在口舌上占他便宜!

  藺知柔見他快憋岔氣,不由好笑,其實兩千貫文的事她早已拋諸腦後,宋十郎這樣的熊孩子能主動低頭示好,必定是真的反省過,知道是自己錯了。

  藺知柔不再逗他,收了笑道:“師弟進屋喝碗茶罷。”

  宋十郎氣順了些,撇撇嘴道,拿靴底蹭著地:“那些卷子我不要了,反正放著也是占地方,給你算了。”

  藺知柔一笑:“真的不進去喝茶麽?”

  “你那兒能有什麽好茶,不喝也罷。”宋十郎脫口而出,說完又懊悔起來,他分明是想喝的,可不知怎的話說出口就是南轅北轍。

  藺知柔又好氣又好笑:“那就算啦,下回得了好茶再請你。”

  宋十郎見他轉身要走,情急之下拽住他的袖子:“兩......那個......”

  藺知柔回頭看他:“怎麽?”

  宋十郎硬著頭皮道:“那日......在普通院,我......”

  藺知柔笑著打斷他:“師兄知道了,有的話不說出來也無妨,多謝你的卷子。”

  宋十郎胸中塊壘頓消,氣一順,說出來的話也順耳多了:“你缺什麽書也不必買,隻消同我說一聲,我家書樓中有藏書萬卷,比書肆強多了。”

  藺知柔作了個揖:“那就先謝過師弟了。”

  宋十郎叫她這一謝,登時通體舒泰,簡直有些飄飄然。

  一時心內又是大憾,要是沒在山下耽擱那一日就好了,若是趕在他之前入門,兩千貫文這會兒就得喚他一聲“師兄”,不知有多得意。

  說起來都怪表舅,害他淋了雨受了驚,還搶了他的酒食,令他不得不回家一趟,這才晚了一日。

  才剛腹誹了表舅一句,宋十郎的右眼皮便是猛地一跳,唬得他連忙默念阿彌陀佛。

  藺知柔回到屋裏,打開宋十郎給她的書帙一看,隻見裏頭裝著六軸卷子,每一卷都是黑檀木製的軸子,係著染綠的象牙簽子。

  藺知柔看了眼簽子上刻的字,都是近年來進士科狀元的行卷,顯然是登科後被人搜羅過來,重新裱過,又換了貴重的檀木軸子。

  舉子一旦登第,往日的行卷便跟著水漲船高,更不用提狀元的行卷了,價高自不必說,單有錢還未必買得到。

  藺知柔挑了兩卷放進書箱,以備路上讀,其餘的仔細收進箱籠中。

  第二日清晨,藺知柔拜別了師父,帶著小金離開了蔣山別墅。

  柳伯趕著馬車將他們送到渡頭,替他們賃好船,站在岸上目送他們駛離渡口,這才趕著馬離開。

  藺知柔和小金兩人一回生二回熟,少了幾分好奇和期待,對旅途的勞累卻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小金也沒再抱怨什麽。

  藺知柔告假數日,卻不能耽擱課業,一路上見縫插針地讀書,看得小金連連咋舌,私下偷偷道:“船工們那樣鬧騰,又是唱曲,又是賭錢,虧得小娘子心定,這樣也能讀得進書去!小娘子怎麽也不歇歇,鎮日讀書多累呀!”

  藺知柔笑道:“喜歡便不覺著累。”

  小金吐吐舌頭,惋惜道:“可惜小娘子不是男子,不然一定能考中進士。”

  藺知柔心道借你吉言,卻隻是笑而不語。

  一路上順風順水,第三日晌午,他們的船順利抵達渡口。

  小金愛笑愛鬧,兩日便與那些舟人船娘混得甚是熟稔,船一靠岸,船娘便自告奮勇帶他們去找熟人賃了驢車,車費倒比來時還便宜些。

  車夫知他們要在城門關閉前入城,一路上不停催趕著健驢,緊趕慢趕,終於在暮鼓聲中將兩人送入了城。

  揚州城裏炊煙四起,暮靄沉沉,藺知柔挑起車帷望向外麵。

  離開時道路兩旁的槐樹剛剛抽出新芽,如今已是亭亭如蓋了,分明隻離開了一個月,卻有種一別經年之感。

  驢車轔轔地駛入通義裏,趙家兩扇黑漆木門依稀可辨,藺知柔沒來由地近鄉情怯,她離家一月有餘,未曾收到過家書,母親不識字,又忙於照顧兒女,想來是騰不出空來找人代寫。

  越是近在眼前,她思念越切,擔憂逾甚,驢車一停下,她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下來,徑直跑過去叩門。

  剛叩了兩下,大門冷不丁地打開,出現在她門口的竟然是趙氏身邊的常嬤嬤。

  常嬤嬤見了她,愣愣地呆立在當地,半晌才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摸了摸她的胳膊:“小娘子?”

  “嬤嬤,我回來啦。”藺知柔笑道。

  常嬤嬤這才回過神來,激動得兩手不知往哪兒放:“真是小娘子回來了!”

  “噓!”藺知柔小聲道,“別把其它院子的人招來。”

  那邊小金叫道:“嬤嬤,快來幫我搬行李。”

  藺知柔這次回來輕裝簡行,行李中最多最重的便是書。常嬤嬤和小金將行李搬下車,與車夫會了錢,再一看小娘子已經跑沒了影。

  藺知柔氣喘籲籲地跑到偏院門口,院門沒閂,她輕輕一推,門軸發出吱嘎一聲響。

  屋裏傳來趙氏警覺的聲音:“嬤嬤,是你麽?”

  藺知柔正要回答,卻見一個瘦小的身影飛快地朝她奔來。

  她鼻子一酸,眼裏頓時蓄滿了淚水。

  藺遙走到妹妹跟前,透亮的眼睛裏映出最後一抹夕陽:“阿……阿妹……”

  藺知柔拉起他的手,從懷裏掏出一隻青玉雕成的小狗,輕輕放在他掌心:“阿兄,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