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段熙元心裏是很糾結的，對他而言，南枝提出要幫別人他都還要攔一攔。

  南枝不提的時候，他更是不可能提出這樣的要求。

  隻是現在……

  誰都知道挖土方、運土方、鎬地，甚至打水這樣的活兒有多累，這才開工一個時辰，大家汗都流了一桶，早就饑腸轆轆潛心貼後背了。

  吃過這頓飯，就要一直等到下工才能吃飯，一日八個時辰的活計，下工之後天都黑了。

  別人還有四個時辰可以睡覺，可他們還得回去挖窯洞，不然就要跟昨天一樣露天睡著，被蚊蟲侵擾。

  段熙元對南枝對視片刻，終究是移開了目光。

  他知道南枝有辦法，但是他不能為了大家就讓南枝付出，這不公平，若是沒有南枝呢？他們就不活了嗎？

  老族長此時已經跟大家商量了，先讓隊裏青壯吃飽，畢竟幹活主要還是靠他們。

  然後是孩童，孩子們不如大人能熬，餓得難受就會哭鬧。

  最後才是婦人跟老人，老族長說：“我最後吧。”

  說完，老族長就拿著竹筒做的舀子給青壯們打粥，都是從底下撈的，盡可能的粘稠一些。

  然後那些參差不齊的幹糧，老族長都是給了滿滿一把。

  那幾個青壯年一手端著碗，一手捧著幾乎占了全部幹糧一半分量的土豆紅薯，沒說話。

  慢慢的，有一個人哭了出來。

  一直都是他們承擔更多來保衛大家，對這個大家沒有什麽怨言，因為經曆了生死，大家都知道這一路不容易。

  六百多人，官差死盡，最後剩下來的隻有不足百人。

  大家沒說過，可誰心裏不是害怕的？害怕這幾十人也會死去，最後就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

  有膽子的早就趁亂跑了，留下來的不一定是沒膽子的，但都是不願意一個人過活的。

  幹活累他們沒哭過，可是現在看著分到的食物，卻哭得厲害。

  尤其是那個書生，他一貫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如今也磨出來了，雖不如其他人那麽厲害，可一早上也是勤勤懇懇挖土方。

  他哭著道：“我不吃，我不吃……我幹活不如別人，還不如覃大娘，我、我沒臉吃啊！”

  覃大娘是個不到四十的婦人，長得膀大腰圓的，幹活很是利索。

  麵對書生的哭訴，老族長默然了片刻，喊了覃大娘跟另外四位婦人，還有六個老叟過來。

  “你們也先吃吧。”老族長的聲音分外的蒼老。

  婦人跟老叟都搖頭：“我們不吃，先緊著孩子們吃吧。”

  他們大多是做過別人娘跟別人爹爹，甚至祖父祖母的，雖他們的孩子不一定還在隊伍裏，可他們知道，這剩下的糧食本就不多。

  若是他們也跟青壯一樣分到那麽多，隻怕孩子們跟剩下的身子不那麽健壯的婦人老叟就根本沒得吃了。

  可老族長卻堅持：“不必多說，拿碗過來！”

  沒人動。

  老族長微微有些動怒：“這時候不是謙讓的時候，你們在這裏拖拖拉拉耽擱了時辰，今日活計幹不完，我們全都要受罰，孩子們也無法安睡。”

  老族長承擔著壓力，做出了決定。

  被他點名的那幾個婦人跟老叟終於還是過來了，各自打了一份還算能飽腹的口糧。

  剩下的就更少了，粥桶幾乎隻剩下一層底，都能看到桶底的顏色。

  而裝幹糧的籮筐裏也隻剩下了老族長兩捧那麽多的幹糧，而且全都是指頭大小的。

  有個一直捧著碗站在旁邊的孩子看著越來越少的東西，嘴巴癟了好幾下，身子一抽一抽的，忍著沒出聲。

  可到最後一下，還是忍不住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那是個沒娘的孩子，比段熙元還小上一歲，不像楓兒跟小穆一樣有族人和爺爺的照顧，也不像南枝跟段熙元一樣有另外的法子。

  他就是一直老老實實地跟著大家，老老實實地幹活。

  爹娘都沒有了的孩子，一夜之間學會了看別人的臉色。

  他不敢跟人搶，怕別人嫌棄，被人打，乃至被拋棄。

  可是他也餓。

  他沒有別的路子，平日裏都是分的多少吃多少，從未抱怨過，也從未吃飽過。

  這孩子從粥桶回來之後就一直站在粥桶旁邊，神色緊張。

  他知道這些口糧不夠五十人吃的，也知道自己沒什麽優勢，隻能看最後別人剩下來多少了。

  他對老族長的決定沒有半點兒異議，先給能幹活的人吃飽，再給其他人，哪怕最後給他都行。

  可是看著還有一多半的人沒吃，糧食就已經所剩無幾了，這孩子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旁邊一個婆婆立馬過來抱著他，手一下又一下地在那孩子背上拍著：“不哭不哭，孩子別怕，婆婆不吃了，留給你吃，好不好？”

  那孩子明明哭得已經快抽過去了，但是聽到這句還是拚命搖頭：“不……嗚嗚……婆婆吃……我不能要……”

  那種竭力想忍卻終究忍不住的嗚咽讓在場的每一個人心裏都酸酸的。

  有個婦人拿了兩個杏子大小的土豆過來：“孩子，我吃不下，這個給你吃吧。”

  但那孩子卻驚恐後退，要不是此刻他是偎在那婆婆懷裏的話，隻怕已經退出去好幾步了。

  他滿臉的眼淚，搖頭大喊：“我不要……不吃……我不會跟你們搶東西吃的，我、我……你們不用讓著我，我會努力幹活的！我吃得少！好養活，你們別不要我……嗚嗚……”

  在場沒有別人說話，隻有這個半大少年的聲音回蕩，直到好多人都忍不住哭了出來。

  連南枝眼眶都酸酸的，段熙元扶著粥桶的手微微收著，仔細看才能看出來他手背上的青筋在用力。

  他知道這孩子的想法，因為，他也曾經有過一模一樣的想法。

  同樣，隊伍裏還有許多孤身一人的人，也緊緊抓著身邊可以抓著的東西，或許是碗，或許是衣角，甚至是自己的手，幾乎讓指甲陷進了肉裏。

  良久，還是老族長沙啞著嗓子說：“我們這個隊伍，還有隔壁隊伍裏我們的人，都是從黃楊縣出來，跋涉了一千多裏地來這裏的。”

  “我們中間很多人都失去了家人、親友，隻剩下了我們了，往後，我們就是一家人，我們就是彼此的親友，我們不會丟下任何一個人……”

  老族長的聲音並不響亮，連日的奔波讓這個老人的身體也沒有從前健朗了。

  可此刻，他的聲音卻有如洪鍾一般，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