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思過更思君
作者:易顯非      更新:2021-03-01 21:18      字數:3864
  這天,嶽夫人替令狐衝新縫一套棉衣,命陸大有一早送上峰來給他。

  令狐衝穿上棉衣,覺得暖和了許多,但今天北風怒號,到得午間,便已經下起雪來。

  令狐衝練完了功,想了一會兒山下的師父師娘,還有師弟師妹,見天上積雲如鉛,這場雪勢必不小,心想:‘山道險峻,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師妹不該再送飯來了。’

  可是縱然心裏十分擔心,他卻又無法向下邊傳訊,甚是焦慮,隻盼師父、師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尋思:‘小師妹每日代六師弟給我送飯,師父、師娘豈有不知,隻是不加理會而已。今日若再上崖,一個失足,便有性命之憂,料想師娘定然不許她上崖,六師弟也不會讓她來的。’

  念及如此,他心裏稍稍安定了下來,心道她一定是不會來的。

  眼巴巴等到黃昏,令狐衝每過片刻便向崖下張望,眼見天色漸黑,嶽靈珊果然不來了。

  令狐衝心下寬慰,長長的鬆了一口氣:‘我一日兩日吃不吃飯有什麽要緊,隻求小師妹不要冒險。’

  他正要入洞安睡,忽聽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聲響,嶽靈珊在呼叫:“大師哥,大師哥……”

  令狐衝又驚又喜,搶到崖邊,鵝毛般大雪飄揚之下,隻見嶽靈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來。

  令狐衝以師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隻伸長了手去接她,直到嶽靈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衝抓住她手,將她淩空提上崖來。

  暮色朦朧中,隻見她全身是雪,連頭發也都白了,左額上卻撞破了老大一塊,像個小雞蛋般高高腫起,鮮血兀自在流。

  令狐衝看著她這副模樣,震驚又心疼地道:“你……你……”

  嶽靈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我摔了一跤,將你的飯籃掉到山穀裏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餓了。”

  令狐衝又是感激,又是憐惜,提起衣袖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下,柔聲道:“小師妹,山道這樣滑溜,你實在不該上來。”

  嶽靈珊扁著嘴道:“我掛念你沒飯吃,再說……再說,我要見你。”

  令狐衝急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穀,教我怎對得起師父、師娘?你萬萬不該上來,我餓幾天又怎麽樣?”

  嶽靈珊微笑道:“瞧你急成這副樣子!我可不是好端端的麽?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邊時,卻把飯籃和葫蘆都摔掉了。”

  令狐衝歎道:“不必在意,我隻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飯也不打緊。”

  若要他說,若是能換得天天看到嶽靈珊,他三天吃一頓飯都是沒什麽關係的;而若是要換得嶽靈珊不受傷不摔跤,他寧可不見她。

  嶽靈珊想著剛剛的場景,道:“剛剛上到一半時,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氣縱躍了幾下,居然躍上了五株鬆旁的那個陡坡,那時我真怕掉到了下麵穀中。”

  令狐衝皺著眉頭,心疼地說道:“小師妹,你答允我,以後你千萬不可為我冒險,倘若你真掉下去,我是非陪著你跳下不可。”

  嶽靈珊雙目中流露出喜悅無限的光芒,道:“大師哥,其實你不用著急,我為你送飯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

  令狐衝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飯的是六師弟,他因此而掉入穀中送了性命,我會不會也跳下穀去陪他?”他說著,仍是緩緩搖頭,繼續道:“我當盡力奉養他父母,照料他家人,卻不會因此而跳崖殉友。”

  嶽靈珊低聲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

  令狐衝毫不猶豫道:“正是。小師妹,那不是為了你替我送飯,如果你是替旁人送飯,因而遇到凶險,我也是決計不能活了。”

  嶽靈珊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大師哥”。

  令狐衝想張臂將她摟入懷中,卻是不敢。

  他比嶽靈珊大七八歲,當嶽靈珊還是個含著手指咯咯笑的三歲小娃娃時,他便常常抱著她滿山亂跑,用各種法子逗她笑陪她玩,那時他隻把她當妹妹,嶽不群夫婦也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將嶽靈珊交給他照料哄逗。

  後來華山派的弟子越來越多,他們也都越長越大,小時候的親密無間反而變得拘謹了。明明曾經千百次的把她抱在懷裏,但等到嶽靈珊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令狐衝要顧全她的名節,卻不敢再抱著她玩,隻是用盡更多心思找她喜歡的東西,希望她高興。

  幾個月前嶽靈珊過了十八歲生日,嶽不群將兩年前尋來的一把碧水寶劍給她做生日禮物,那時令狐衝才真正意識到,這個調皮的小妹妹已經長大了,成了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將來也是要嫁人的。每念及此,他心裏便是一陣酸澀難受,又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對,隻得暗暗忍耐。

  華山派有七八個女弟子,都是他的師妹,多年來也都受過他的照顧,但一提師妹,他心裏隻能想到一個小師妹。

  他已經很久沒有抱過她,現在雖然想不顧一切的把她摟到懷中,但又怕她覺得自己冒犯了她,怕她生氣,更怕她覺得自己不尊重她,令狐衝縱然心裏不斷想伸出手,卻是動也不敢動。

  而嶽靈珊雖然身上寒冷,心裏卻是柔情滿懷,隻覺得握著他的手便感到溫暖。

  兩人四目交投,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動也不動,大雪繼續飄下,逐漸,逐漸,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

  過了良久,令狐衝才道:“今晚你自己一個人可不能下去。師父、師娘知道你上來麽?最好能派人來接你下去。”

  嶽靈珊搖了搖頭,笑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來信,說有要緊事商議,已和娘趕下山去啦。”

  令狐衝一愣,又道:“那麽有人知道你上崖來沒有?”

  嶽靈珊笑道:“沒有,沒有。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和六猴兒四個人跟了爹爹娘親去嵩山,沒人知道我上崖來會你。否則的話,六猴兒定要跟我爭著送飯,那可麻煩啦。啊!是了,林師兄見我上來的,他本來說要替我來,但我怎麽會同意,不光不同意,我還囑托了他好多遍,不許他多嘴多舌,否則明兒起我就再也不理他了。”

  令狐衝想起林平之氣鼓鼓的樣子,笑道:“唉呀,小師妹雖然還是小師妹,但威風好大。”

  嶽靈珊笑眯眯道:“我連六師哥都敢威脅,還會怕最小的小師兄麽。”

  兩人想起林平之無語的樣子,都笑了一陣。

  令狐衝雖然有些擔心,但更多的是心內高興,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隻好在石洞裏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

  他的話語中有些遺憾,仿佛是遺憾她沒法回去,但嶽靈珊聽得出來,他高興得簡直要笑出來了。

  當下,令狐衝便牽住嶽靈珊的手,走入洞中。

  石洞窄小,兩人僅可容身,已無多大轉動餘地。令狐衝讓她坐在裏麵,麵對著洞口,自己背對著洞口,替她擋住山洞外的風聲,兩人相對而坐,東拉西扯的談到深夜,嶽靈珊說話越來越含糊,終於靠在令狐衝肩膀上,慢慢合眼睡去。

  令狐衝依然背對著洞口,小心地接住她,又怕她著涼,解下身上棉衣,輕輕的蓋在她身上。

  洞外雪光映射進來,朦朦朧朧的看到她還有些青腫的小臉,令狐衝心中默念:‘小師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

  他一眼不眨地看著嶽靈珊,支頤沉思,自忖從小沒了父母,全蒙師父師母撫養長大,對待自己猶如親生愛子一般,自己是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入門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輩師弟所能及,他日勢必要承受師父衣缽,執掌華山一派。

  而小師妹更待我如此,師門厚恩,實所難報,隻是自己天性跳蕩不羈,時時惹得師父師母生氣,有負他二位的期望,此後須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則不但對不起師父師母,連小師妹也對不起了。

  這數月以來,他雖然是在思過崖,卻是完全沒有思過的意思,一心努力練功,每天翹首盼著小師妹來給他送飯,比起思過,倒是想起她的時候更多了一些。

  令狐衝一會兒想起他們小時候一起玩的情景,一會兒想起曲洋把譜子送給他時的笑臉,一會兒又想起師父失望的眼神,還有師娘擔憂又慈愛的樣子,想起楊秋亭說過的那句不需要別人理解,終究有些下不定決心。

  他望著嶽靈珊微微飛動的秀發,雖然夜已經深了,卻是毫無睡意。

  嶽靈珊靠在他懷裏,身上蓋著他的棉衣,他想伸出手臂摟住,卻又覺得太過無禮,隻好在心裏暗暗歎氣。

  正在這時,便聽到嶽靈珊的小嘴一張一合,含糊不清的吐出幾個字:“爹爹,你饒了大師哥,不然我不理你了!”

  令狐衝聽著,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心想,我這都上崖幾個月了,小師妹還念念不忘讓師父收回成命,真是傻乎乎的。

  又聽她輕輕叫了一聲:“林師兄……你不許去,我要去的,你想學劍法我教你,隻有我許去送飯。”

  令狐衝一怔,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了,側個身,又即呼吸勻淨,知道她剛才是說夢話,不禁心裏一緊——沒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小師妹差點就沒爭過林師弟,這可把他嚇了一大跳。若是林師弟非得來送飯,那豈不是自己這麽久以來無法見到小師妹?

  但他轉念一想,如果是林師弟來送飯,那今日也是,小師妹就不會摔跤了,林師弟雖然隻比小師妹大一歲,卻看著穩重成熟多了,一定來的路上會多加小心,不會摔倒的。

  令狐衝心裏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歎了口氣,心想,我不光沒有專心思過,現在還多了這麽個念頭,真是大大的不該。

  他原本覺得楊秋亭說得對,不必非要一杆子打死,用自己的原則來衡量如何為人處世便好,但現在看著睡得呼呼的心裏還念著他的嶽靈珊,想起師父的囑托和命令,心又偏了回來。

  師父師娘對他恩重如山,如果聽師父的能讓師父高興,也讓小師妹放心,那又何妨?他既然是華山派弟子,就有責任在,不能為所欲為,不說師父多年的悉心教誨,便是為了小師妹,也不該跟師父頂嘴。

  此刻楊秋亭已經來到了杭州梅莊,田伯光還在督促廚房製作新品種辣椒醬,嶽不群夫婦帶著眾位弟子在外辦事,他們都不知道,原本上崖數月思想境界毫無長進的令狐衝,卻在這一個雪夜開始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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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前半段選自笑傲江湖原著,略有增添刪改,特此說明。

  太喜歡單純調皮的靈珊妹子了,摸摸她的頭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