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馮不語
作者:易顯非      更新:2021-03-01 21:18      字數:4191
  自醉風樓出來,雖然楊秋亭很明智地沒再碰那壺醉風酒,但還是感覺眼前朦朦朧朧的,心中不由得十分擔憂自己的精神狀態。

  左挺比他還擔憂,生怕他走著走著與大地進行親密接觸,不由分說就把他帶回了客棧,盯著他上床休息才稍稍放下心來。

  楊秋亭一邊語速緩慢地向他道謝,一邊計算著自己大概多久才能緩過勁兒來……他真沒想到,自己這輩子的酒量會這麽差,果然就不該碰酒的。

  不過那醉風酒可真好喝啊。

  左挺本是閑不住的性子,但由於不放心他,愣是陪他在客棧睡到了天黑,直到楊秋亭一覺醒來驚覺四周一片漆黑,才下床看到左挺可憐的趴在桌子上,睡得臉上都是袖口的花紋。

  楊秋亭在心裏愧疚了一番,輕手輕腳地把他抱起來,塞進被子裏,然而沒等他給人掖好被角,就見左挺的眼皮動了動,哼了一聲。

  “唔……楊大哥?”

  “嗯,上床睡吧。”楊秋亭抱歉地看著他,“天都黑了,實在對不住,累你守了這麽久。”

  左挺本來沒什麽反應,一聽他說天黑了,頓時整個人都精神了:“啥,天黑了嗎?你說過這幾天有花燈會的,我要去放燈!不告訴師叔!”

  楊秋亭:“……行吧。”

  這倒黴孩子,精力真旺盛。

  姑蘇城內處處明亮絢麗,走在街上的人摩肩接踵,路邊掛滿了燈籠,比白天時熱鬧多了。

  楊秋亭不得不拽著左挺的衣袖,免得他跑得太快——說來也怪,他平時覺得自己的輕功已經很不錯了,但在這個時候,他才追著左挺走了一段就感覺有些累了,總也追不上。

  左挺也逛過其他地方的燈會,對城裏的興趣不大,買了兩個麵具便拉著他往外跑。

  河邊流水淙淙,他們出了城,沿著小河一邊走一邊數上麵載著的河燈,直到隨著河燈的指引來到湖邊,湖邊的燈五顏六色,不再隻有蓮花形,也有方形圓形,一隻隻手鬆開,然後看著它們向湖心飄去。

  而湖中還有一艘畫舫,在波光粼粼的湖麵上閃著光,有打扮得或嬌或俏的女子站在船頭,指揮著人撈起靠近的河燈。

  左挺興高采烈地放燈,還跟人比著放,甚至互相吹氣,要把自己的吹得更遠,把別人的吹偏,看得楊秋亭不忍直視,隻在一旁站著看他和幾個同齡少年邊放邊聊,感歎小孩兒活潑。

  他麵上戴著一張黑色狐狸麵具,麵頰和耳尖有紅色的圖案,仿佛是與夜色融為一體,但仔細一看又很好分辨。

  而拍拍手站起來的左挺戴著一張白麵膜麵具——楊秋亭不知道這麵具究竟畫的是什麽,隻能看到是白白的遮住了上半張臉,兩隻眼睛所在的地方挖了兩個洞用來看人,活像是現代女生敷麵膜時吧鼻尖以下的部位撕掉了,楊秋亭實在感覺不到有什麽美感,也想不明白這麵具是怎麽賣出去的。

  不過嘛,有人買就好。

  楊秋亭也放了兩盞,便漫無目的地打量著四周,看那些鬧騰的人和鬧騰的景。周圍很吵,但就是這樣,更讓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生活。

  而在他未發覺之時,一個紫色的身影在他身後的一個地方閃過,那人發髻高挽,一看便是個婦人。

  鬧了許久,楊秋亭看著人也少了,便要把左挺送回客棧。

  他們來之前,左挺寫了張條子,要楊秋亭投進他師叔的房間,投了就要立刻跑掉,楊秋亭比劃了好久才確定逃跑路線,將紙條射進窗縫後,抄起左挺就運起輕功飛快地溜了,現在想必那位師叔還在生悶氣呢。

  大概是因為這幾日燈會繁華,城門關得也晚,都玩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人出城撒歡,也有人要回城裏的家挨罵。

  楊秋亭坐在燈火通明的小棚裏,一邊吃小豆糕一邊感歎。

  左挺坐在他身邊,正在吃著粉嫩嫩的定勝糕,然後摸出隨身帶的瓜子,一邊磕一邊問楊秋亭吃不吃。

  楊秋亭是懶得嗑瓜子的,如果有人肯剝了一碟瓜子放在他麵前,他才會考慮去吃,所以自然是拒絕了。

  他們正一齊努力吃夜宵,等吃完了好回客棧,楊秋亭麵色一變。

  “楊大哥?”以左挺的內力還聽不太遠,見他忽然動作停了,疑惑地看著他。

  楊秋亭皺眉道:“有人往這邊來了,而且恐怕是一群有糾紛的麻煩人。”

  他的話脫口不久,一個身姿窈窕的俏麗少女飛快地跑過來,見前麵擋著一個茶棚,立即想繞開,但已經晚了,頃刻之間,身後追著她的十幾個人已經一擁而上,將她團團圍住。

  “交出來!”

  “帶回去請家主發落,動手!”

  “拿了東西還想跑,你以為你跑得掉麽?”

  幾句帶著得意的宣言後,那少女看上去便是避無可避。

  左挺有些看不過眼,看向楊秋亭:“楊大哥,那姑娘要被抓了,咱們管上一管?”

  那少女眼看被擒住,不由得花容失色,但即使是這樣耳朵卻也尖,聽到那邊有個少年說要幫她,急忙叫道:“大俠救我!”

  楊秋亭卻淡淡道:“聽起來是那姑娘拿了別人的東西,既然如此,隻要她把東西還回去即可,如果她實在不肯交,那也隻好被帶回去了。”

  那少女綠衣黃裙,一聽他的話便急了,連忙道:“我是有原因的!兩位大俠……”

  而那十幾個家丁模樣的男人卻連連點頭,邊笑邊說:“這位大俠說得有理,哪有什麽原因?要偷我們羅家劍譜,也得看看拳頭夠不夠硬,不交東西就交人,任是誰也救不了你!”

  “這丫頭牙尖嘴利詭計多端,才讓弟兄們追了這麽多天,今天可不能讓她跑了!”

  那少女氣得咬緊牙關,握著拳頭說不出來話。

  楊秋亭聽了他的話,又見少女沒反駁,心下更信了三分,漫不經心地搖頭道:“你偷了人家的劍譜,自然得任人發落。不然今後所有人都可以去行偷盜之事,末了求人相助就算完了,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少女見他這樣說,心下知道沒希望了,轉而看向旁邊的那年輕小公子。

  楊秋亭看到她哀求的眼神,心裏歎了口氣,又出言道:“不若這樣,你把東西還了,發誓此生絕不將人家的劍譜泄露半分,我便管這件閑事。”

  少女卻是蛾眉倒豎,怒道:“不行!而且他們根本不會放過我的!”

  楊秋亭點了點頭:“在下也這麽覺得——各位自便。”說罷低頭吃糕點,一副撒手不管的樣子。

  左挺卻看不過眼了,再次勸道:“楊大哥,這姑娘雖然做錯事,卻也不至於受人折辱。”

  楊秋亭隻是笑笑:“那若是她偷的不是別人的劍譜,而是你們派的劍法呢?”

  左挺臉色登時變了,低頭再不肯說話。

  世人便是如此,若沒觸犯到自己的利益,總是期望別人寬容豁達,可楊秋亭不是慨他人之慷的人。

  那少女聞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令楊秋亭感到意外的是,那泛著水光的眼睛裏不隻有憤恨,更有委屈。

  那十幾個家丁見楊秋亭和左挺都不再說話,眼見不會節外生枝,放心地將少女擒住,帶著就要走。

  而正在這時,楊秋亭分明聽到那些家丁中有人笑著竊竊私語:“這下好了,馮家最後一個也抓回去,徹底沒後患了。”

  楊秋亭拿著筷子的手一下子停了,下一刻,座位已經空了。

  “你們剛才的話,在說什麽?”楊秋亭橫在他們麵前,眉頭微蹙。

  見他電光火石間突然攔在他們麵前,一群人麵麵相覷,都不敢做聲,互相看了看,才有個領頭的上前賠笑道:“大俠剛剛聽到什麽了?我們哪有說什麽?”

  楊秋亭見他們不說,轉而看向那綠衣黃裙的少女:“你姓馮?你們家與他們羅府有什麽恩怨,要永絕後患?”

  那少女本來沒被堵著嘴,隻是低著頭麵如死灰,問聽他問抬起頭,卻哼了一聲不說話。

  楊秋亭:“……”他覺得這好像是個陰謀。

  他手一抬,扶在那領頭的家丁肩上,微微用力,那家丁便被他冰得開始渾身發抖,口中一邊慘叫一邊道:“我說我說!大俠饒命!”

  片刻過後,楊秋亭伸手一拂,將那馮姑娘身上的繩子扯下來,道:“羅家可還有你們家的東西,或者人?”

  馮姓少女硬邦邦道:“沒了,他們隻是為了奪劍譜。”

  楊秋亭哦了一聲,開始思考要把這十幾個家丁怎麽辦。

  殺是不能殺的,這些人隻是奉命行事,又不是幕後主使,作為家丁不聽命令抓人又能怎麽樣呢?

  但這麽放回去,好像感覺自己受到了愚弄,更何況他有些擔心自己離開後,他們又繼續抓這少女。

  馮姓少女一眼便看出了他在猶豫些什麽,道:“放了他們吧。”

  楊秋亭一愣,心道她察言觀色的速度倒是快,繼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接下來要去哪,我送你吧。”

  馮姓少女沒理他。

  “但是……”那領頭家丁還想說什麽,偷偷瞥了一眼那少女,眼神不斷閃爍,顯然另有打算。

  楊秋亭冷冷地掃視了一圈,隨手奪過其中一人手中的鐵棍,手掌動了動揉了幾下,便將已經被內力熔成一團全然變形的鐵棍丟了回去。

  見他如此動作,十幾個人個個嚇得肝膽俱裂。他們聽說過江湖中人舞槍弄劍,知道有內力這種東西,但從來沒見過如此蠻橫霸道的內力,竟能把鐵棍融成一團。一個個便再沒有敢發出聲音,低著頭安靜得像一群鵪鶉。

  “你們走吧。羅家……”楊秋亭頓了頓,刻意沒繼續說。

  那十幾個家丁聞言猶如聽到了大赦,忙不迭地退後,互相攙扶著跑了。

  左挺走過來,看看沉默的兩人,小心翼翼道:“楊大哥?”

  楊秋亭歎了一口氣,對馮姓少女道:“剛剛多有誤會,對不住。但你為何不肯辯解?如果不是他們說漏嘴,你就這樣被抓回去?”

  馮姓少女生氣地看著他:“我說了你會信嗎?你隻會覺得是我在胡言亂語要騙人,隻為了騙你們出手!”

  楊秋亭默然不語。少女此話不錯,他從第一眼看到她時就發覺這是個精怪機敏的姑娘,自然不會輕易相信,哪怕她剛剛大聲分辯,恐怕隻要那十幾個家丁再說幾句,自己也隻會覺得她在撒謊。

  今日之事是他先帶著有色眼鏡看人了,也難為這女孩聰明至此,一眼就看出自己從心裏不信她。

  “我叫馮不語。”見他默認了,少女哼了一聲,轉過臉隻跟左挺說話。她記得剛剛這位公子兩次想幫自己,都被同行的這個人堵回去了。

  楊秋亭看出她不想理自己,默默地摸了摸鼻子,自知理虧也隻好自己看風景。

  馮家懷有家傳劍譜,另一家大戶羅府對此虎視眈眈,想辦法將馮家人逼死好奪劍譜秘笈,全家隻剩這位馮姑娘一人僥幸逃脫。後來這位馮姑娘想辦法去把劍譜偷了回來,拿了劍譜要去北方雲中城,卻引得家丁追趕,她年紀小武功差,憑著機智才來回逃了好幾天,但今日差點就逃不掉了。

  聽她解釋完,楊秋亭簡直要找個地縫鑽進去了。

  他自詡行俠仗義,卻在還沒弄清事實的情況下下了結論,僅僅憑那些人頗有誤導性的幾句喝罵就被蒙過去了,簡直是俠客之恥。

  馮不語讓他丟了大大的麵子,也讓他記住了個大大的教訓。

  如果沒有全然的把握,沒有聽完每一個人的說辭,是萬萬不能輕易下結論的,丟了麵子事小,讓真正受害的二次被害事大,幸好他第一次犯錯就及時糾正了。

  今日之事,實在是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