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妾(一)
作者:山海可移      更新:2021-03-01 18:06      字數:4100
  業州今年的夏季格外難熬,日頭像一顆巨大的火球一樣高高的掛在天上,日光所能照耀到的花草、樹木、城牆、地麵,似乎都在一陣陣的冒著燥熱青煙。

  空氣是又悶又熱的。

  燥熱氣息橫行霸道,從人們衣角開始,一路氣勢洶洶,踩踏著人們身上的每個角落,最後在人的額頭發間幻化做汗水,再沿臉頰緩緩滲出……換句話說,這時的業州城便猶如一個巨大的蒸籠一般燥熱難耐,大家都恨不得跳入那冰窖或者湖底裏去尋一絲清涼。

  江澈在這巨大蒸籠的一角,即在靜心閣內將自己包裹在了一堆冰塊之間。

  “固子你不會用點力扇嗎?今日是沒有吃飯嗎?”江澈躺在太師椅上,閉著嘴裏剛咽下蘭兒遞過來的一顆葡萄,一邊對固子不滿催促。

  可憐的固子,自己滿頭的大汗來不及擦,卻又開始加大力道為難伺候的公子扇風。

  “公子,要不換團子來扇一會兒吧?”又默默賣力了好一會兒之後,固子的手已經酸得有些難以抬起,他終於弱弱的提出來要換崗。

  “還是我來吧。團子那沒輕沒重的手,你也敢叫他來?”江澈還來不及發作什麽,跪坐在地上伺候江澈的蘭兒斜了固子一眼,搶過了他手中扇子。

  固子不知是感激還是幽怨的看了蘭兒一眼,默默的將手中的扇子遞到了她手上,看到蘭兒開始扇風,公子也沒有任何不滿的動作和言語,這才抽出空來給自己擦了擦汗。

  團子在這時從門外走了進來,他走到冰塊堆旁,努力蹭著室內的唯一清涼,然後說道,“公子,嫣紅姑娘來了。”

  團子話音未落,嫣紅便端著一碗不知道是什麽湯水走了進來。

  “我做了銀耳湯,最能清涼降火的,公子可以嚐一嚐。”嫣紅笑著走上前,將湯盅放在了江澈頭邊的桌案上,自動忽略蘭兒向她掃過了的冷眼,溫聲同江澈道,“公子若還想吃什麽,嫣紅也可以去做,大熱天胃口難免不好,但是公子您也不能隻是水果不吃飯啊,嫣紅聽聞您都好幾日沒有好好吃飯了,這樣下去怎麽行?”

  “不吃不吃,拿下去!”江澈煩躁的翻了個身,看都不看嫣紅一眼,便又沒了動靜。

  空氣凝結半秒,嫣紅有些尷尬,蘭兒與固子替嫣紅感到有些尷尬,但三人都還來不及做出太多反應,便聽見團子的聲音又從門外傳來。

  “公子,少夫人叫您去怡然軒用飯呢?”

  “來了!”

  “……”

  一陣熱風吹過,江澈轉瞬之間便從房內到了門口,徒留太師椅旁散亂的一堆冰塊和室內麵麵相覷的三人。

  “我頭一回知道咱公子還有快如閃電的般的速度……”愣了幾秒之後,固子忍不住道。

  蘭兒臉上的表情同樣也好不到哪裏去,滿臉的悲憤和不滿,仿佛江澈此刻正在奔赴的地方不是對麵的怡然軒,而是萬劫不複的地獄。

  嫣紅比二人淡定了許多,她看著江澈離去的背影,隻輕聲說了一句,“少夫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怡然軒這廂,林雲初已經開始用飯了,今日她特意吩咐廚房給她做了她最愛吃的金玉湯。

  這金玉湯的材料乃是用早市最新鮮的排骨和玉米,再配以林家大廚秘製醬料用慢火熬製而成,一到盛夏,林雲初反而最愛這一口滾燙、香濃可口的金玉湯。

  端起上好的白瓷碗輕輕舀了一勺,再用嘴輕輕吹了吹,又輕輕吹了吹,林雲初便打算一口飲下這期待已久的金玉湯。

  “好香啊!今日是做了什麽好吃的呀!”變戲法一般,江澈忽然出現了,奪過林雲初手中的勺子和瓷碗,勺子裏的湯灑了一大半,江澈仿佛沒有看見,他隻是將勺子裏剩下的湯聞了聞,道了聲,“好香!”然後一口飲下。

  到嘴邊的食物猝不及防被奪了去,這誰能忍?

  林雲初火氣一下子上來了,她豁然站起身,本想開口罵些什麽的,可是腦海裏卻忽然想起了前幾日清晨自己從江澈懷中醒來的場景,小臉莫名紅了,最後一句話都說不說來了,隻是對著江澈幹瞪眼。

  江澈這幾日故意疏遠林雲初,此刻看到她滿臉通紅,怒目圓睜的樣子,以為姑娘是覺得受委屈了,他心裏就慌了,連忙將剛剛舀滿勺的湯吹了吹便往姑娘嘴邊送,有些別扭道,“喏,你也喝一口……”

  “我不喝!”林雲初小臉更加通紅了,“誰要你喂,我自己喝。”說著自顧坐下,然後命秋果又拿了個瓷碗過來給自己重新盛了一碗金玉湯。

  江澈見她又是氣鼓鼓的樣子,心裏又不舒服了起來,那日清晨她逃命似的逃離靜心閣的過程他是一清二楚的。

  那時天都未全亮,她卻是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便醒來了,她在他懷中翻了翻身便把他吵醒了,他當時下意識的就是想發火,可是眼睛都來不及睜開,便感到懷了一陣涼意傳來,回過神來時懷中的人兒已經離開了他懷抱。

  她很快又下了床,似乎站著檢查了自己的衣服還是不是完整的,最後才穿著鞋襪輕悄悄的溜走了……盡管她的動作很輕,卻都落在了他心上,他能感受到她想要離開的迫切。

  那晚他隻是單純的抱著她入睡,盡管到後來因兩人離得很近,他熱得幾乎要流汗,可是他仍然舍不得放開,但那晚,他終究是沒有對她做什麽。

  他以為他沒有對她做什麽,她對他的戒備心會慢慢降低的。

  但令江澈沒有想到的是,接下了的幾天時間裏,林雲初便開始躲著他。雖然兩人住在各自的對麵,可是林雲初卻有本事讓他兩三天天都見不到她的人,也聽不見她的聲音。

  一開始他沒有放在心上,但是後來她卻一邊躲著他,一邊積極拿出銀錢替嫣紅贖了身,還大張旗鼓的為他準備納妾事宜。

  這明明是他之前他多次要求和希望她替他去做的事情,可是她真的積極去置辦的時候,他卻發現他比任何時候都要生氣。

  好像從一開始,她便是那個最積極主動為他納妾的人。

  這悶氣一上來,便持續了這四五天,弄得他都沒有胃口吃飯。方才團子那一聲“少夫人叫您去怡然軒用飯”,現在想一想,或許是他聽錯了。

  林雲初怎麽會關心他用不用飯呢?

  都這麽多天過去了,她都盡職盡責的做她這當家主母該做的事情——大張旗鼓的準備為他納妾。卻從來不知過問一下他這丈夫的身子,哪怕是做戲也好,她似乎都懶得做……

  “你就這麽討厭見到我?”見她一臉厭煩和疏離,江澈覺得嗓子眼微微發澀,“既然這般厭惡我,為何又讓我過來用飯?我餓死了,你豈不是更省心?”

  林雲初眉眼低垂,麵色已經沒有方才那般通紅,她拿著勺子輕輕攪拌著碗裏的金玉湯,輕輕喝了一口之後才輕輕說道,“讓你來是告訴你一聲,納妾事宜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我挑了幾個好日子,但是最終無法確定一個,便想讓你過來商量一下,這畢竟是你納妾。”

  手上頓了頓,抬頭看了江澈一眼,林雲初又道,“至於讓你過來吃飯,不過是因為今日這飯做得多了。”話裏是故意的冷漠和疏遠,她話音剛落,窗外便吹來了一陣燥熱氣息,那燥熱氣息吹拂在臉上,仿佛一束火焰燎過臉麵,頗有些生不如死的意味。

  可是,江澈此刻卻感覺不到冷,他隻感到他的心一陣陣發涼、發痛,然後那涼、那痛瞬間便卷席了他全身,他似乎再也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沉默……

  長久的沉默……

  “林雲初,我並不想納妾。”江澈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林雲初,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你說什麽?”林雲初震驚的看著江澈,接著站起身,繞著江澈走了三圈,最後冷笑道,“你不想納妾?江澈,你在和我開玩笑嗎?你知道為了給你的嫣紅姑娘贖身花了我多少銀子嗎?你知道為了置辦你們的婚禮又花了我多少銀子嗎?現在你跟我說,你江澈並不想納妾?江澈,你大爺的是在玩我呢?!”林雲初忍不住爆粗口。

  江澈被她定得頭皮發麻,變得更加心虛了,他張開口,似乎想說些什麽,但也隻是張開口,終究是沒有說什麽,甚至都沒有發出一個聲音。

  “怎麽?沒話講了吧?”林雲初氣呼呼的坐了下來,拿起碗喝了幾口金玉湯,最後實在生氣得沒法喝下去,回頭便吩咐秋果將桌上的東西都收拾了。

  看著桌上還沒動幾口的菜肴一個個的都被端走了,江澈頓時傻了眼,這時他才發現,他是真的餓了。

  “可不可以給我留下一個?”江澈護著麵前的最後一道菜,弱弱的問道。收拾的丫環看了一眼江澈,又看了一眼林雲初,最後還是選擇強行奪走了那道菜。

  這時,院中又丫環溫聲道,“公子,嫣紅姑娘說她做的銀耳湯是清熱降火的,您一定要記得喝。還有屋裏那些冰塊寒氣到底太重了,嫣紅姑娘命人新做了一張水床出來,若是公子實在覺得熱,便去她那兒取那水床去房中放著,別在房內堆那麽多冰塊了……”

  江澈聽著那丫環說著話,眼睛卻不由自主的看向林雲初,發現她臉上竟染著幾分不耐和不滿,江澈的心莫名提了起來。

  接著他看見林雲初皺著眉,十分不屑的說道,“還用得著去她那兒取那麽麻煩嗎?你讓你家公子直接去她睡那兒不就行了。”

  “林雲初,你這是吃醋了?”江澈嘴角的笑意,瞬間揚到了頭頂。

  “吃醋?”林雲初冷嗤一聲,頭也不抬,江澈看不見她眼裏的情緒,隻聽她十分不屑道,“江澈,你說我能吃哪門子醋?你覺得我會吃你的醋嗎?你錯了江澈,我隻是替嫣紅姑娘不值,嫣紅姑娘看著也是個好姑娘,就是有些沒有眼光,竟然看會上了你這個紈絝子弟……”

  林雲初正說著話,忽然感覺麵前有一陣熱風吹過,她一抬頭,便看見江澈已經快步走到了門口,林雲初看向門口的刹那,江澈似乎能感受到,隻見他腳步頓了頓,頭也不回,輕喚了聲林雲初。

  林雲初看著他的後背,豎著耳朵,要聽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可是等了好半晌,林雲初覺得脖子都有些酸了,江澈卻隻是背對這她站著,沒有繼續說話。

  “江澈,你想說什麽?”林雲初忍不住問他。

  “林雲初……”江澈又換了一聲,那聲音似乎變得有些怪異起來,林雲初聽著那聲音,心裏莫名有些不舒服。望著江澈的麵前,也就是門外的那一顆老樹和幾株開得正豔的花兒,林雲初忽然就不想知道江澈接下來會說什麽話了。

  但江澈到底還是開口了,他道,“林雲初,納妾的日子你挑一個就好,所有納妾事宜,你自己決定就好,不用再過問我了。”說完便毫無留戀的離開了怡然軒。

  他今日仍穿著他平日裏最愛的白衫,上麵點綴著些許恰到好處的竹,有時候會點綴一些紅梅,她曾笑他竟也學人家附庸風雅……他此刻的白色背影裏的決然與清冷,竟真的與那墨竹和紅梅襯托出來的是一個意味,那是徹骨的涼意。

  望著漸行漸遠的背影,林雲初心裏生出了一股陌生的心慌,那感覺,就好像是有什麽極其重要的東西正在慢慢消逝,她怎麽也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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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澈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