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糖糖！死丫頭又去哪裏瘋玩了！”

  被路燈拉長的影子牽出一個係著圍裙的女人，蜷曲的中長發，粗糙的臉上常年飄著兩團健康的高原紅，她穿著大紅珊瑚絨睡衣，手裏還拿著鍋鏟，腳下皮質短靴踩得飛快，人未到聲先到，眨眼間就風風火火地衝了過來。

  這一天又是忙忙碌碌的沒個消停，更年期的齊蘭本就易燥易怒，眼看著桌上飯菜都燒好了，卻找不到調皮的小女兒，齊蘭氣得站在門口直跺腳，吊著嗓子高喊：“林——糖——糖——”

  這獅吼功可了不得，樹上停歇著的寒鴉都嚇得縮進羽毛裏，翹著屁股在夜風裏哆嗦。

  小路綿延，路邊雜草叢生，輕易就能把人擋住，路燈是老舊的款式，掛得不算高，顧子恒經過時，下意識地低了頭，和林糖糖滴溜溜的大眼睛撞個正著。

  他斂起身上的淩冽氣息，表情柔了幾分：“怎麽了？”

  “好像是媽媽。”凶悍的母老虎即將抵達，林糖糖也不怕顧子恒了，畢竟在小小年紀的她看來，每天都要發脾氣的媽媽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

  宋晉拍拍她的小腦瓜，不客氣地取笑：“又不好好吃飯？這下子被逮回去要挨揍了吧？”

  “哼！我們老師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媽媽怎麽可以隨便打人！”林糖糖心虛地東張西望，語氣卻無比堅定，那一副理虧又嘴硬的機靈樣兒，讓顧子恒身體一僵，神色隱隱有些恍惚。

  ——我媽脾氣可壞了，老師說，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媽媽怎麽就不知道這個道理呢！

  女孩脆生生的嗓音仿佛被時光打磨得失了真，從不知名的角落裏飄蕩出來，和眼前的這個聲音意外重合。

  他眯起眼，從前不曾想過的事情在這一刹那突然都湧動起來。

  世上長得相似卻毫無關係的人有很多，可長得相似又保持著多年往來的人，就極有可能存在某種特定關係。

  宋晉告訴過他，顏緋這幾年都會給林家送錢，數額穩定在一百萬左右，這對於顏緋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支出，扣除演員片酬和其他支出後，劇院一整年的純利潤都未必能達到一百萬，怪不得顏緋永遠在喊窮。

  然而，沒記錯的話，在他出國那年，林糖糖也才剛出生，顏緋卻已經搬離了桐縣，一個姓林，一個姓顏，照理說，林糖糖像誰都不會像顏緋。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對顏緋似乎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甚至還不如宋晉了解她。

  他以為顏緋那一年會情緒不對勁，是因為父母驟然離世帶來的打擊，抵觸婚姻和愛情也是父母雙雙婚內出軌導致的陰影……可為什麽現在又出來一個需要她每年花錢去彌補贖罪的林家？而這個從說話到神態都和小時候的顏緋十分相似的女孩，究竟和顏緋是什麽關係？

  顧子恒自認對顏緋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直到現在才陡然明白，顏緋早在很久以前就把自己裹在一個巨大的蠶蛹裏，她向這個世界試探的觸角，伸展的羽翅，悄悄吐納的一點呼吸，都充滿了無法捉摸的神秘。

  他越往下想，越有一種一切都脫離掌控的躁意。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顏緋明明就是顏緋，為什麽好似在這一瞬間，除了一個名字之外，她身上發生過的所有事情，都偏離了既定的軌道，以至於，最終呈現出來的，是一個縮在蠶蛹裏，辨認不清本來麵目的，會一心想將他推開的顏緋？

  她……甚至記不得曾經對他說過的話了。

  唯有他還固執地記著，記著那些在任何人看來都隻是小孩子隨口一說的話。

  宋晉沒有發現顧子恒沉抑的臉色，繼續逗弄著林糖糖：“喲，小糖糖是一年級的小學生了，真了不起！”

  “那是當然啦！”

  “小學生就要勇敢，去和媽媽道個歉，就乖乖吃飯好不好？”

  “那好吧，希望媽媽今天的火氣沒有那麽大。”

  剛說完，就看到齊蘭手裏的鍋鏟，林糖糖瞪大了眼睛，幹脆不肯動了。

  宋晉歎了口氣，蹲下來安慰她：“去吧，打一頓就打一頓，做人要敢作敢當。”

  “嗚嗚，我怕……媽媽打人很疼的……”林糖糖扁著嘴要哭不哭，抓著他的手指小聲問，“顏緋姐姐怎麽沒有來嘛？她要是來了，媽媽就顧不上管我了，她每次都會把顏緋姐姐罵一頓打一頓才會消氣，那等輪到我的時候，媽媽就沒力氣發火啦。”

  一番話，口齒伶俐，邏輯清晰，宋晉聽得一愣，心下驀然有些發酸。

  童言無忌，才更說明是事實。

  所以，這麽多年裏，顏緋每一次都是誠意滿滿地來，每一次又都是被羞辱得遍體鱗傷地走，而宋晉從沒有聽她抱怨過，除非是傷得狠了，才會喝著酒哭上一回兩回，那種狀態很少見，少見到，宋晉時常會覺得，顏緋這樣的姑娘，心是鋼筋水泥澆築成的，刀槍不入，雷打不動。

  他想過顏緋不會被林家人善待，卻沒想到顏緋其實就是來受苦的。

  關於林家，宋晉隻聽顏緋說過一次，很模糊的一種概述，隻說林糖糖的姐姐林芊芊死於一場意外，而那場意外和顏緋有關，但依照時間往前推，當年的顏緋，又何嚐不是一個小孩子呢？

  三人心思各異，不知不覺走到小路盡頭，枯草矮了下去，焦灼的齊蘭一眼瞧見了做賊心虛的小丫頭：“林糖糖！”

  林糖糖躲不過去了，揚起小臉連聲答應：“來了來了！”

  爸爸說，媽媽的更年期到了，動不動就愛發威，她要夾著尾巴做人，才不會被罰抄作業，林糖糖聰明得很，見齊蘭這架勢，顯然已經是最後通牒了，哪裏還敢不聽話，提了提褲子，急忙往家裏跑去，一邊跑還一邊扭頭指著宋晉，笑嘻嘻地衝齊蘭解釋：“媽媽！宋晉哥哥來了！我來給他帶路啦！”

  找到生龍活虎的女兒生龍活虎，齊蘭繃緊的麵部肌肉鬆弛了些，把滿頭大汗的小丫頭摟緊懷裏，用衣袖將她汗津津的額頭擦了又擦，聞言，立即一臉警惕地盯著站在石子小徑上的宋晉二人。

  她把說個沒停的林糖糖往燈火融暖的屋裏推，暗自嘀咕：“今年不是來過了嗎？怎麽還來？”

  林糖糖聽見了，天真地叫嚷：“宋晉哥哥每次來都會帶好吃的好玩的，我巴不得他天天來呢！還有顏緋姐姐……”

  “閉嘴！”齊蘭再次拉下臉，“回屋吃飯去！”

  林糖糖一看不用挨打了，樂得不行，抱住齊蘭的脖子，在齊蘭的高原紅上吧唧親了一口，邁著小短腿一溜煙就跑沒影兒了。

  宋晉遠遠看著這一幕，朝顧子恒聳聳肩：“老來得女，寵得沒邊了。”

  “嗯。”顧子恒若有所思的眼神在齊蘭身上頓住，提高了一點音量，“林太太，有些事，我想和您談一下。”

  “我不認識你，沒什麽好談的！”齊蘭被顧子恒盯得心裏發毛，調頭就要走。

  顧子恒聲線極冷地叫住她：“不如，就談一下顏緋吧。”

  “顏緋？！嗬嗬，你們果然都是一夥兒的！滾！都給我滾！”一提起顏緋，齊蘭像是一隻凶狠的母雞，張開手臂把路擋住，不讓顧子恒再進一步，“我們家已經失去一個女兒了，這一個，我就算是死，也不會讓她有事的！你們再敢靠近一步，我就要報警了！”

  “齊阿姨您別激動，我們沒有惡意的。”宋晉見識過齊蘭的厲害，這會兒也不敢刺激她，把顧子恒拉住，低聲說，“林家人不喜歡緋姐，緋姐一年也隻會過來一次，通常我都會陪她來，齊阿姨對我還算客氣，有我在的情況下，他們最多就是把緋姐轟出去……”

  齊蘭凶狠的眼神活像是隨時要將手裏的鍋鏟插過來，宋晉把顧子恒又往後拉出一些距離：“恒哥，你別多想，林家就是桐縣裏最普通的一戶人家，唯一不普通的是他們家十七年前沒了一個女兒……唉，誰家還沒點傷心事啊。咱們今晚不是說好的隻是過來看看緋姐小時候的住處嗎？你怎麽還跟人吵起來了？”

  “嘭——”說話間，齊蘭已經連跑帶走地進了家門，一下就把門關得死死的。

  宋晉的話戛然而止，尷尬地撓了撓頭。

  顧子恒靜靜地注視著路燈下亂竄的不知名的飛蟲，就在宋晉以為他又要沉默是金的時候，顧子恒極慢地開口：“宋晉，你十年前遇到的顏緋，她是什麽樣的性格？”

  百樓大廈。

  用餐結束後，謝知帶著顏緋去坐大廈內部的高速電梯，經過門邊的鋼琴時，顏緋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想彈？”謝知在她掌心輕捏了捏，轉為摟著她的腰走向那架鋼琴。

  顏緋長睫不經意垂下：“沒有。”

  “好，是我想彈。”謝知笑了笑，將她帶到琴邊坐下，左手覆上她的，按在琴鍵上，滑出一串清悅的音符。

  顏緋極快地把手收了回來，指尖不受控製地顫了顫：“我不怎麽會彈琴。”

  “那我陪你。”謝知側身看著她，他晚飯喝了點紅酒，領帶扯開了些，整個人如同從正正經經的西裝革履裏釋放出來，透著少見的慵懶邪魅，這樣子的他，更加讓人難以拒絕。

  顏緋順著暖意往他懷裏靠去，軟綿綿地說：“我隻會彈很簡單的那種。”

  她的手指極其漂亮，搭在琴鍵上的手勢也非常標準，謝知並沒有拆穿她的謊言，嗓音低醇溫柔：“那就彈最簡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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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更遲了嗚嗚，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