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6章 婦去嬰孩留
作者:最愛吃咖喱      更新:2021-03-19 05:12      字數:5399
  就這樣,幾人上船之後沿江而下。

  纖夫的小舟經不起風浪,所以一路都是依著那河岸在走,不過速度還是很快,畢竟小船順流而下,又是順風,即便纖夫都沒有怎麽好好劃船,隻是在簡單地控製著方向,行進的速度還是非常的快。

  開船之後,就連那比較健談的男人都變得沉默了起來。

  就這樣,一行人一路南下,一路上順順利利,幾日下來都沒有遇到什麽糟糕的天氣。

  每隔半日,纖夫就會把船停靠在岸邊,一來是自己需要休息,二來,船上的那些人也需要下船去周邊的村鎮補給一下,就算不需要補給的,多少也有一些吃喝拉撒的個人問題需要解決。

  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地勢越來越陡,水流也越來越急。

  纖夫和往日一樣,劃著小船就朝著對岸而去。

  在水流如此急速的江麵之上,區區小舟,很容易會出事兒,但是根本就沒有人說什麽。

  從寬闊的鬆柏江江麵之上轉而進入支流涼河,就會由順流而下變成逆流,江河的接口之處,因為水流的對衝形成了一個布滿暗礁,水流流向變幻不定,而且流速愈發湍急的急水灘,想要越過急水灘進入涼河水域十分困難。

  因為河灘實淺,暗礁遍布,大船走到這裏之後隻能繞道而行,想要沿江進入涼河水域,隻有小船能夠做到。

  小船吃水淺,不會觸礁,進入急水灘之後幸存的可能性相對來說要大一些。

  但即便如此,想要沿著急水灘逆流而上進入涼河水域,也需要一個十分老練的纖夫才行,尋常的那些年青的纖夫,是不敢做這樣的事情的,即便他敢,也沒有人敢上他的船。

  纖夫是老水鬼了,還有幾十年船上水手的經驗,退了之後在這了也劃了多年船,這才慢慢地有人敢坐他的船過急水灣,整個涼水河附近,這樣的纖夫不超過三個,其餘的人,也就隻有老老實實地做橫渡江麵的生意。

  當然,有危險就有收獲,入涼水河的生意,險是險了些,錢卻是賺的很多的,跑這麽一趟,老頭兒兩個月都可以不用出門。

  倒是比那些個風風雨雨都要在江麵之上來回的普通纖夫要強多了。

  隻不過,願意冒險從河東淌水順著急水灘進入涼河水域的人並不多,除了那些要命的著急事情,大家都願意老老實實地坐船繞上那麽一圈,到了下遊水域相對平穩的地方下船,接著再繞一圈回來。

  這麽做雖然比較麻煩,而且相對而言也浪費了不少時間和盤纏,但是好的一點是絕對安全。

  大船吃水重,相對來說也很安穩,就算遇到了疾風暴雨的天氣,也不會出什麽大事兒,所謂破財消災,大家都願意多花一些錢,換一個一路平安。

  畢竟,纖夫拉船過急水灣,要的錢雖然多,但是也不可能比坐大船的錢多,再者,到了下遊又要多花幾天的時間返回來,這一來一回,就是十幾日的光景,在這十幾日中,吃喝拉撒睡,還有趕路,都需要花錢,這些錢加起來,就算是讓老頭跑兩趟都綽綽有餘了。

  老頭兒是個勤勤懇懇的人。

  早年因為家裏窮,沒能夠娶到媳婦兒,也不懂事兒,父母去世後,他就跟著船上的那些年長的水手廝混,好不容易幹活兒得了些銀錢,下船之後去那青樓勾欄賭場裏麵走一趟,出來之後又是光著屁股。

  如此往複,待得人到中年,才意識到了攢錢的重要性,但那時已經為時已晚了。

  年紀畢竟太大了,已經不太好找老婆了,早年間也找了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心說兩人就那麽將就著過日子便成了,卻不曾想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長大了之後,就不認了他這個老子,那母女二人心堅如鐵,冷如冰霜,過河拆橋,把他這一把老骨頭給趕了出來。

  好在老頭兒早年吃虧太多,留了一個心眼,這些年也沒有把自己手裏的錢全部都交到那婆娘的手裏,被趕出來之後,他氣歸氣,倒也沒有太過於為自己的將來擔憂。

  如今這年歲雖然已經算不得年輕,但多少還能使出來幾分力氣,憑借著早年的經驗,在這鬆江和涼水河之間做拉纖的生意,做了幾年,錢也攢的差不多了,對於他而言,就算現在撒手不幹,回去休息,隻要日子過得摳唆一些,養老也是沒有什麽問題的。

  可是老頭子貪心,他還想給自己留一些買藥錢和買酒錢,加上這兩年不用費心伺候那一對母子,少了許多的糟心事兒,心情反倒好了些,心情好了,身體竟也出奇地跟著好了許多,當然,以往那些花在那對母子身上的錢,如今老頭子可以大大方方地用在自己身上,吃的喝的也比往年好了不少,他覺得這大約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所以,趁著自己還有把子力氣,老頭兒就想著,再多賺些錢,再多賺些,這一次,他也不要什麽冷心腸的婆娘了,他就去撿個沒人養的小孩兒,手把手地拉扯大,教會他什麽叫做孝順,老頭子覺得,依著自己當下的身體狀況,再活個十來年也不成問題,雖然死了之後一切成空,身後事有人管無人管都無所謂,但是到時候,能有個養老送終的人,總歸是好的。

  故而這兩年,但凡是有過急水灘的活計,老頭子都十分積極地出來接下了,就是為了能多攢下些本錢,就算找不到養老送終的人,也要多賺些錢給自己打一口棺材,到了要死的時候,往哪裏一趟,蓋上棺材板兒就算了事。

  “各位客人,可要抓穩嘍!”

  船行近半,水流更急,老頭兒大喝一聲以做提醒。

  當然,這個提醒有些多餘,當船在水流之中行徑的速度加快的時候,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抓住了身邊一切能夠抓住的東西。

  不過,從某種程度來說,這一聲也不算多餘。

  畢竟別人有沒有意識到是一件事情,你有沒有說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要是不說,到時候那個人掉入了水裏被淹死了什麽的,同行的人肯定要借著這個由頭找他老漢的麻煩。

  老頭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因為幾年前他就因為少了這麽一句話,白白跑了一趟急水灣,還差點沒有被別人揍一頓。

  幾十年在江水之中摸爬打滾,老頭兒對著急水灣中有幾塊礁石,礁石的位置都在哪裏,到了那個位置應該轉彎,什麽時候需要下櫓等等,他都一清二楚,自從當了纖夫之後,就從來沒有翻過船,雖然有那麽幾個掉下水的,那也都是因為他們自己不聽話,該抓著什麽東西的時候不抓著,該小心的時候不小心,那就怪不得人家劃船的了。

  急流濫卷,老船夫的手卻是格外的穩當。

  一手抓著船身,一手搖櫓,整個人隨著船身搖搖晃晃,站在船頭,但偏偏就像是一個不倒翁一樣,無論如何也不會掉下去。

  若是按照這個節奏,隻要不出什麽錯,要不了多久,眾人就可以安安穩穩地來到那涼河的水麵之上。

  但是天不遂人願,船行到一半的時候,烏雲立至,江麵上瞬息之間起了大風,緊接著就是豆大的瓢潑雨水從九天之上傾斜了下來。

  這裏本就處在鬆江的中遊和涼河的下遊地段,下雨之後,雨水從各個支流以及江麵之上匯聚而來,水勢變得更加的洶湧,湍急。

  尤其是這急水灣的地帶,原本就處於兩個水域交界的地方,鬆江下衝的水流和涼河注入的水流從側麵相撞,水勢滔天,十分的難過,再加上這疾風驟雨助紂為虐,在想要過河就更加的困難。

  老頭兒這些年也不是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場麵,為了安全起見,每一次江上起大雨的時候,他就會選擇原路返回,並且把船錢退給那些人一半。

  這一次,老頭兒也不打算硬著頭皮過去。

  現在的水勢還算控製得住,但是等到待會兒江麵上的雨水匯集起來,在狂風的作用下,江水甚至都會湧上江畔,這麽短的時間之內,若是不能及時返回去的話,就連老頭子這職業水鬼的水性,也不敢保證自己待會兒還能活下來。

  “江上下了暴雨,待會兒水麵就會上漲幾尺,我們得原路返回,不然都得死!”老頭兒一反剛才溫和的語氣,而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抓穩了!”

  “不行!”原本溫文爾雅的男子突然厲聲厲色地道:“我付了錢,現在就要過河!”

  老頭兒一邊費力地調轉著船頭,一邊道:“你想死你自己可以去死,不要帶著我們!”

  絲毫不理會那男人的反對,船頭調轉過來之後,老人以最快的速度駕駛著小船離開了急水灘。

  剛剛出了急水灘沒多久,還沒等回到岸邊,一股洪流就裹挾著他們順著鬆江的大水朝著下遊而去!

  雨一直下到當天的傍晚才結束,但是大水卻是一直等到第二天的日間才緩緩地平息。

  當下遊的水流開始漸漸地變得平穩的時候,所有人都累趴下了。

  當所有人都回過神來的時候,這才發現,船上少了一個人。

  先前那溫文爾雅的男子不見了。

  究竟是什麽時候不見的,沒有人清楚,那個時候大家心心念念地都是如何活下來,根本就沒有多餘的心思去顧及到別人。

  女人自己能夠在這樣的大水之中保住性命已經是極為不易,還要招呼著懷中的嬰兒,一路之上除了負責控製小船的纖夫之外,最累的就是他了,自然也完全沒有注意到那男人究竟是什麽時候消失不見的。

  “既然已經過來了,老頭子我就隻有繞道把你們送回涼河,隻不過,走的更遠了些,船錢也要再加!”

  “不行,你不能走,我們還沒有找到我的丈夫!”女人歇斯底裏地扯著纖夫的衣服道。

  老頭兒皺眉,正待說話,卻被另外的聲音打斷了。

  “我們被大水衝了一天一夜的時間,你男人要是掉進江水裏麵,早十年就給淹死了,還找什麽?”另外一個人道。

  “就算是屍體,我也要見到!”女人堅持。

  說話的那個江湖人邊上的人立刻反駁道:“這麽大的江,這麽急的水,這麽長的時間,誰知道你的丈夫被水衝到了哪個犄角旮旯去?說不定,他的屍體早就被江裏的魚吃幹淨了呢!”

  老纖夫可不管那麽多,被大水衝了一天,就算是要繞道過去,也無論如何要在鬆江的右岸之上休息一段時間,這段日子,船上的吃的也都被大水衝走了,就算是不嫌累,也一定要上岸補給一些食物和水才行。

  所以,趁著那幾個人吵架的空隙,老頭兒已經把船停在了岸邊,催促眾人下船。

  “哎,真他娘的晦氣。”上岸之後,老頭兒就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女人聽了那江湖人毫不客氣的話語之後,身體一軟,頹喪地坐在了地上。

  在這個世界之上,那個男人就是她的天,如今天塌了,她們孤兒寡母的想要活下去,以後也不知道有多麽艱難的生活在等著她。

  等眾人走後,小船的邊上就隻剩下了那孤苦伶仃的母女二人。

  兩人出門的時候,錢都在男人的身上帶著,如今男人沒了,她就什麽都沒了。

  女人在原地站了良久,最後,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走到那小船邊上,把自己懷裏的嬰兒放在了小船的中央,而她自己,則是縱身一躍,沒入了江水之中。

  死亡是什麽?

  薑寧以前也考慮過這個問題。

  最終他得出了一個結論:死亡是一個終點,也是一切的起點。

  當然啊,這個答案盡人皆知,是籠統而無意義的。

  所以,薑寧有了第二個答案。

  死亡是相對的。

  對於享盡人間浮華,活的十分幸福的人來說,死亡是悲傷的,不情願的。

  但對於那些看不見未來的絕望之人,死亡就是幸福的。

  跳江那女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竟也是幸福的,因為若是她活著,在未來的日子裏,不知道要承受多少的磨難。

  雖然眼下附身在那老纖夫的身體之上,但是對於薑寧來說,如此強大的元神之力,感知到這麽一點點的距離還是沒有問題的。

  他自己察覺到了這件事情原本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但,當那老纖夫三步一回頭地朝著江邊的方向看去的時候,不知為何,薑寧覺得他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

  這個就讓薑寧有些好奇了。

  他能夠察覺到,是因為自己的感知能力十分強大,但是那個家夥分明就是一個凡人,身上就連一點三腳貓的功夫都沒有,如此遠的距離,就算是往回看,也不見得能夠看到什麽。

  那麽問題就又來了。

  既然不是看到的,那麽就隻能是猜到的。

  隻是,老頭與這女人也不過是第一次相見,一個船夫和一個乘客之間能有什麽關聯?他到底又是如何意識到那女人會出事兒的,又究竟為什麽不直接回去看看,都在薑寧的心中埋下了一個謎團。

  他確實是附身在了眼下這個人的身上,但是對方腦袋裏到底在想什麽,他還是沒有辦法了解的,所以,這一會兒也有些懵。

  “哎!”老頭兒一邊走,一邊歎氣道:“可惜了,一個無辜的女人。”

  “這家夥到底知道一些什麽?”薑寧愈發的好奇了。

  鬆江之畔,因為水源充足的緣故,農田很多,村鎮和城池更是不少,畢竟若是在一個大江邊上建造城池,往來的大宗貨物的運輸也是十分的方便的。

  沒過多久,老頭兒就來到了一個鎮子之上,他買了一壺劣質的黃酒,又買了一整隻的燒雞和十幾張蔥花餅,用油紙包裹起來,卻並不急著回去,而是掉頭在鎮子的集市裏麵漫無目的的閑逛了起來,經過那賣紙錢的晦氣攤子的時候,尋常的人都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但是那提著燒雞喝著小酒的老纖夫卻是在那攤子的邊上頓了頓。

  雖然是停頓了那麽一下,但是那老纖夫終究還是沒舍得再花一些銅錢為那死去的女子買些值錢送行。

  所謂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別人悲劇是別人的,你同情就會消耗你自己。

  原本的老纖夫是有這樣的同情心的,否則他也不會在那攤子邊上猶豫。

  但是現在他不允許自己有,當他被那寡婦和自己辛辛苦苦撫養了多年的“兒子”從家裏趕出來的時候,他就告訴自己,這輩子若是還想有個善終,就再也不要胡亂發善心,不然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一直等到那三個江湖人吃飽喝足了返回江邊發現那女人不見了,小孩兒被留在船上,而纖夫也不在,又返回來尋他的時候,老纖夫這才慢慢悠悠地跟在他們後頭,重新回到了江邊。

  當他看到船上安靜沉睡著的嬰兒的時候,薑寧能夠感受到老纖夫心中的那種激動的情緒。

  他原以為,那女人既然要死,怕也不願意兒子在這世界上孤苦伶仃,會一並“帶走”。

  卻不曾想到,那位母親敢於殺死自己,卻終究滅有辦法對自己的孩子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