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5章 借勢與誅心
作者:最愛吃咖喱      更新:2021-03-19 05:12      字數:5331
  左下首高出半截的位置上,十四皇子正襟危坐,眸光卻斜斜地了落在了那左都禦史田康邦的身上。

  田康邦隻覺得自己背上沁出了一層冷汗。

  那十四皇子進來之後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但是他早已明白對方的意思。

  你田康邦想要給堂下的這個人治罪,可以,拿出進一步的證據來,否則,這個人你暫時就不能動。

  聖德皇帝陛下繼承了父輩勵精圖治的勤勉,在本朝開啟了一個百年難遇的盛世。皇帝本人聖聰自持,也不是那麽好蒙騙的。

  尤其是最近這幾年,百官在朝上唯宰相李運馬首是瞻,每每上朝,總是一呼百應,和樂融融,好像完全沒有了別的聲音。這對於一個需要維持百官之間的平衡的皇帝來說,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尤其是這些年,因言獲罪,或者是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官員貪汙受賄,乃至於那些醃臢家事被挖掘出來,最後發配的發配,流放的流放。這一樁樁一件件事情發生的時候,皇帝心頭確實震怒,下手處置也是毫不留情,可及至如今,回頭再看,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朝堂上那些不一樣的聲音越來越少,便有反對之聲,也不過是在那些個無關緊要的事情之上做做樣子,皇帝心裏清楚的很。

  這朝堂,這天下,不應該是也不能是那李運的一言堂。

  可李運其人確是一個有能力也右手腕的人,眼下朝堂之事有許多地方都要仰賴他,若是沒了這個人,王朝的機構運轉短時間內恐怕就會出問題。

  如何維持這其中的平衡,是一個緊要的問題。

  李運這個人是絕對不能動的,但是他的黨羽又不能太多,朝堂之上,還是需要一些不一樣的聲音,否則若是偏聽偏信,一葉障目,就無法看到整個王朝真正的情況。再者,羽翼過多,尾大不掉,對於皇權本身來說也是一個威脅。

  督察院掌握著整個朝廷的言路,監察百官,在朝廷之上原本應該是常有聲音的,但是最近這幾年,敢於說真話,敢於得罪人的禦史是越來越少。

  用聖德皇帝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大家如今都學會了“和光同塵,與時舒卷”的那一套,看起來是一派君臣上下和樂融融的場麵,實際上官官相護,朋黨匯集,排除異己,言路斷絕。百姓每有疾苦,不得上達天聽,整日裏,看到的聽到的都是一副盛世輝煌的場景,豈不知盛世之下也有餓死鬼,安平之年也有百姓淚,說實話,他並不是很介意那些官員借著官身謀私利,水至清則無魚。

  前提是,那些官員能夠把事情辦好,把他安定耕農,阻止兼並的國政推行下去。

  但是最近幾年,治下的災荒屢有發生,雖然從地方官員傳來的賑災折子來看,大大小小的水災,蝗災,旱災都應對得體,處理得十分不錯。但是皇帝清楚,自己在折子上看到的那些,和那些地方官,賑災官員在地方上見到的場景究竟是否一致,還有待商榷。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需要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替自己盯著,而不是整天上奏一些無關緊要的內容來應付自己。

  安安靜靜的督察院,不說話的禦史,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會喜歡。

  聖德皇帝早就有意在督察院中安插一雙自己的眼睛,把他看到的聽到的真相如實地稟報上去。

  而這些事情,那坐鎮督察院的左都禦史田康邦顯然是做不到的。若一把手是一個敢說話,不怕得罪人,心思正的人,下麵的那些禦史們就不敢如此靜默。

  皇帝這一次派十四皇子旁聽督察院審理薑寧的案子,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為了借此機會找到那麽一兩個正心誠意,不肯黨附的禦史,也好讓那田康邦挪挪位置,既然占著言路卻不願說話,那就滾犢子好了。

  當然,若是十四皇子這一次找不到田康綁的破綻,那麽,左都禦史這個位置,也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動的。一來李運一係的人問及緣由不好交代,二來田康邦雖然不怎麽幹事兒,有些屍位素餐的意思,但畢竟是個能鎮得住場子的人,找不到合適的替換人選之前,若是強行罷免,隻會讓督察院亂成一鍋粥。

  而之所以挑了這麽一個敏感的時間過來,就是因為薑寧身為禦史,既然出了事情,若是冤枉,那麽十之八九就是因為他不太聽話,不肯乖乖閉嘴造成的了。

  回想一下最近幾年被打壓乃至於處分的官員,有很多都是因為差不多的問題被處置掉的。若薑寧真的是冤枉的,那麽由他來當自己的眼睛就再合適不過了!

  皇帝的身邊總有些能人異士,換句話說,若非能人異士,也不可能出現在皇帝的身邊。

  發生在薑寧身上的這件案子,若非是有那麽一些把握,他也不會讓十四皇子親自過來監審。

  當然,如果是有確切的把握能夠證明薑寧真的是無辜的,那麽十四皇子一樣不會來,到時候來督察院的,就是總管太監劉生和一紙詔書了。

  隻不過,這些官場之事,薑寧全然不懂,根本用說,他到現在為止都沒弄明白自己究竟是誰,在這場風波之中究竟處於什麽位置,那個斷橋之上的神秘力量把自己帶到這個幻境世界之中意欲何為。

  但他也不是完全沒有依仗。

  體內的能量不能用了,元神不能用了,似乎所有的力量都不能夠使用了,但是,有一樣能耐,卻是不曾被剝奪去的,那就是虛無之力!

  想想薑寧也就釋然了。

  幻境世界本就是由虛無之力構成的,自然沒有辦法把薑寧身上的虛無之力一起剝奪掉。

  反之,薑寧卻清楚,如果自己想要離開這個幻境世界的話,這一次就不是非得完成了那冥冥之中的任務才可以,現在的他,隻需要調動虛無之力破開這個虛假的世界,元神便可以輕鬆地回到本體之上。

  故而,雖然這個幻境世界看起來比起之前自己經曆過的那些都要縝密的多,但是薑寧一點都不怕自己完不成任務被永遠地困在這個世界之中。

  之所以沒有直接離開,是因為薑寧知道,自己若是就這麽離開了,固然不會死,但是斷橋禁地之中隱藏著的密藏也就與自己無緣了。

  而且,冬尋尚且在這個世界之中,即便不找到密藏,自己也需要確認一下冬尋到底在哪裏,至少要找到她,離開的時候也好把她一起帶出去。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眼下的當務之急就是,保住自己現在這具身體的性命。

  “李彥西你不愧是言官出身,確實巧言善辯,”田康邦見自己之前的一番說辭被他擋了回來,轉而道:“這麽說,你認為自己是清白了嘍?”

  “這是自然!”薑寧道。

  田康邦陰冷一笑,道:“既是清白的,那便請你當著大家的麵,自證一下清白吧!”

  薑寧心頭一窒。

  問題就出現在這裏了,雖然他清楚田康邦沒有辦法證明李彥西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妻子,但是也沒有人能夠證明李彥西沒有殺,所以,這件案子在沒有新的證據之前,根本就說不清楚,正要他去證明自己的清白,薑寧也做不到。

  實際上,即便是根據這具身體的情況判斷出李彥西很可能是被冤枉的,但是薑寧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確定李彥西的妻子確實不是他自己殺掉的,再加上他根本就沒有去過現場,故而,一時半會兒的,這本糊塗賬,根本就理不清。

  田康邦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把問題重新給薑寧拋回去。

  沒錯,我是沒有絕對的證據證明你是凶手,但我終歸還是有一些證據的,但你卻完全沒有證據能夠證明自己的清白,兩相比較一下,終歸還是我更可信一些。相反的,你李彥西本就身負最大的嫌疑,你和南苑那個戲子的關係也確實是不清不楚。在這世上,為了外麵的女人殺掉自己家裏糟糠的事情既有噱頭又有看點而且不稀奇,說出來大家就都願意相信。

  看到薑寧的臉色變化,田康邦就知道自己的策略十分有效,心中不由暗暗得意。

  “小子,我既然能夠做到這左都禦史的位置上,靠的可不單單是資曆和人脈,自己要是沒兩把刷子,又怎麽敢攬下這個瓷器活兒?”

  此時的薑寧,心中確實沒有太多的辦法。他手頭掌握的信息實在是太少了,以至於就連根據現有情況胡亂編出一個看起來比較合理的說辭都做不到。

  沉默了良久,就連那旁觀的十四皇子都等的微微蹙起了眉頭,那左都禦史田康邦這才冷笑道:“怎麽,你不是說你是清白的嗎?你倒是證明給大家看呀?”

  薑寧灑然一笑:“大人真是說笑了,清白的人,事前既不知自己會蒙冤獲罪,又怎會想著提前為自己準備證據,退一萬步來說,若是每一個蒙受冤屈之人都有證據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的話,他們又怎麽會蒙冤呢?”

  這一番說辭之後,堂下看客交頭接耳,顯然對於薑寧的話還算是認同。

  是啊,若是每個人都有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還要你督察院做什麽?

  似乎對於那些看客的反應早有準備,薑寧笑著道:“若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便是有罪,那麽這朗朗天下,還有何人敢到左都禦史大人這督察院來求您高懸明鏡,查斷公允?”

  說著,薑寧抬頭指了指門外那塊明鏡高懸的匾額,笑道:“莫非大人這裏的鏡子,染了什麽不一樣的顏色不成?”

  “胡說八道!”田康邦的老臉一紅,任憑他心思深沉,聽到薑寧這一番誅心的言論之後,也隻覺心驚肉跳,惡意陡升。

  驚堂木拍得極響,他抬手指著薑寧的鼻子,氣急敗壞地道:“十四皇子在這裏,豈容你這般無憑無據地誅心?”

  說這話的時候,田康邦偷眼看了看十四皇子,發現他臉色如常,這才微微地鬆了一口氣。

  薑寧怎可放過這大好的機會,立刻煽風點火:“左都禦史大人如此惱羞成怒,莫不是在下不幸言中了?”

  事實上,薑寧根本不清楚自己是否與那田康邦有過節,更加不清楚這人是不是蓄意害他,不過是情急之下說些誅心言語,好把這一池春水攪渾,給自己尋得一線生機而已,卻不想自己剛剛拋餌,那左都禦史大人就直接咬勾了。若是尋常時候,堂堂督察院的首座,當不至於連這點城府都沒有,薑寧隻道這便是所謂的做賊心虛了,心中更加認定了自己這具身體的原主人乃是冤枉的無疑。

  “大膽李彥西,你身負嫌疑,不想辦法為自己澄清,卻還在這裏汙蔑上官,肆意誹謗,我看這案子也沒必要審了,就憑你這無法無天的樣子,簡家小姐簡紫灝一定是你殺的無疑了!來呀,給我拖下去打十五大板,押回天牢好好反省兩日,等他想清楚了再來回話!”

  “怎麽?堂堂的左都禦史大人,審理案件莫非全憑臆測不成?”薑寧用眼角餘光看了一下左邊上首位置坐著的十四皇子,笑道:“是不是押過來的嫌犯,隻要大人看著不順眼,就可以直接定罪呀?”

  堂上的那些衙役也都不是傻子,別看那左都禦史田康邦坐在堂上,但明眼人都知道,這裏現在乃是十四皇子做主,所以,盡管田康邦有些氣急敗壞地想要讓薑寧退下,免得他在十四皇子的麵前再說出什麽對自己不利的話來,但是,十四皇子端坐在那裏,沒有開口,他們還真就不敢直接把這個被薑寧附體的李彥西給拖下去。

  場麵一時之間陷入了尷尬的沉默當中。

  而那十四皇子就像是走神了一般,良久,才一臉懵懂地轉過頭來,起身對著田康邦擺了擺手,笑道:“庭杖什麽的就算了,就他這小身板兒,挨你兩下怕就給打死了,還怎麽審?這樣吧,今天就到這裏,把這李彥西押回天牢,一應吃穿不得克扣,暫由王府之人和天牢獄卒一同看管,下一次開審之前,沒有我的準允,任何人不得私自去天牢探監。”

  麻利兒地說完了這一長串兒的話,十四皇子步下如有風,很快就走出了督察院,隻臨走的時候,深深地看了薑寧一眼。

  督察院禦史李彥西,這個人以前向來低調隱忍,隻做實事,很少說話的樣子,待人接物據說也極為謙遜有禮,今日在這堂下接受審判,卻不想是這般鋒芒畢露,敏銳機變!

  十四皇子心下隻是感歎,這人哪,被逼到了一定的地步,才會把他真正的才能都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今日這李彥西的表現,著實是讓他有些驚歎!

  而且,薑寧的那一番話連削帶打,倒是把他自己想對那田康邦說,又不好明說的話都說了出來,單單是看那左都禦史大人的臉色就知道,自己的父皇,聖德皇帝的判斷是一點兒都沒錯。

  十四皇子心中冷笑,田康邦呀田康邦,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是皇帝陛下的天下,唯獨不是他李運的天下,身為督察院的首座,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活該你丟掉這把交椅!

  一個板子也沒有挨,薑寧就那麽平平安安地回到來了屬於自己的那一間陰冷潮濕的牢房之中。

  那老頭子見到薑寧平平安安地回來了,暗黃的眸子中露出了一絲亮色。

  “督察院那個田康邦居然這麽好心放你回來?”老者說話的時候微微替薑寧鬆了一口氣,卻又轉而好奇地道。

  薑寧道:“他可沒那麽好心,隻不過,開審的時候,十四皇子也在罷了。”

  “十四皇子?”那老者的聲量微微提高了一些,再一次確認道:“你說的可是十四皇子?渢?”

  薑寧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異樣:“怎麽了,您老認識?”

  “何止認識?”那老頭子抬頭看著薑寧,渾濁的眼睛有那麽一霎那變得清澈無比,他定定地看著薑寧,道:“十四皇子?渢,惠妃之子,他,他竟活下來了嗎?”

  薑寧也聽出了這話中的意思,略有些好奇地道:“怎麽,難道他應該死了才對嗎?”

  “不是,不是!”老頭子一邊擺手,一邊竟就在嗎茅草堆積的牢房之中手舞足蹈地跳了起來。

  薑寧道:“您究竟是?”

  此時的他,已經意識到了這個老者之前肯定有著某種不同尋常的身份,說不定,在十四皇子之間事情之上,還能夠幫助到自己。

  老者回頭,深深地看了薑寧一眼,猶豫了半晌,終究還是搖了搖頭道,“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人皆有自己的秘密,在別人不想說話的時候強行去問,隻會引起反感和戒備,薑寧知道,這個老者對於自己雖有同病相憐之感,卻沒有什麽信任的基礎,想讓他開口,怕是沒那麽容易。

  所以,他也隻是笑笑,沒有接著問下去。

  “誅心之言隻能混淆視聽,拖延一些時間,我還是要想辦法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才行!”薑寧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