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上窮碧落下黃泉(上)
作者:皚皚如玦      更新:2021-06-03 20:26      字數:4902
  翌日清晨,文毓正收拾著此次遠行的行囊,卻隻覺背後忽地一陣涼風透過。

  順著那道並不刺骨的涼風,文毓不自覺地回轉過頭,轉頭定睛的刹那,隻覺視線隨著眼前那熱烈的顏色而變得燦爛起來。

  山林中的小屋原本單調,盡是死氣沉沉的木色,放眼望去大門之外,又是一片無邊際的素白色。

  而,眼前之人卻將風雪變做最好的背景,攜著一抹炙熱的朱紅色靜立在他的眼前,裙擺翩躚,搖曳生姿。

  眼前身著朱衣的她,比此前他在大漠中的驚鴻一瞥美得更令人驚心動魄。

  明明她身著的衣裳,並非華美貴重之物,可她的魅力卻在於,能夠將極簡的衣裳穿出極令人驚心的效果來。

  她本就這般美,這是既定事實,而非因他心悅於她才覺得美。

  文毓這樣告訴自己。

  如此這般,他不過是想讓自己從癡望她的眼神中抽離出來。

  “門沒關我就……”

  阿羽見文毓癡癡然望著自己的模樣,一時隻當是自己突然的闖入唐突了他,便急忙張口解釋。

  “無需在意,我原本也沒做什麽要緊事,不過收拾些隨身物什罷了。”文毓忙出聲寬慰。

  “那……可是因為我這身穿著有些奇怪?

  想來也是……我這久病初愈,卻突兀地著上了這般炫目的衣裳,任誰人看來都會覺著有些不搭調吧……”

  阿羽順著文毓定格不動的視線,來回打量著自己,模樣瞧來有些許局促和尷尬。

  “並未,我覺得你穿這身朱衣甚好。

  誰說久病初愈,便不可著這般鮮豔的顏色了,就是要穿的靚麗,心情才會更好,病也好得更快一些。”

  文毓自知定是自己的癡態令她升起了自我懷疑,立時斂起目光中恣意的傾慕之色,轉而換上他一貫的溫煦神色。

  不過眨眼,他的心思便再不可查。

  “那便好,我隱約記著曾經你也誇過我穿這朱紅色很是好看的!”

  阿羽在得到肯定之後,麵上的赧色即刻消失不見,笑眼盈盈,唯餘歡欣。

  文毓聞言,含著笑意的眼神卻又是猛地一滯,帶著些茫然和幾不可查的無措。

  如若他曾有這樣的機會對她說這樣的話,他定然不會有任何吝嗇,可……他從未得到過哪怕一次這樣的機會……

  她記得的那個對她說這話的人,不是他,而他,亦知曉那人是誰。

  “怎的?難不成不是你說的?”

  阿羽甚是敏銳地捕捉到了文毓麵上細微的神情,便訝異而語。

  “不。當然是我,隻有我。”

  文毓沉聲回應,眼神中透著深沉的陰鬱。

  阿羽得此言,麵上的困惑之態倏地消逝不見,再次揚起笑臉道:

  “我就知曉,除你之外,應不會再有別人了,除非……那人如你這般,是我的摯友,或是……摯愛。”

  阿羽話音即落,文毓便抬眼對上了她那雙似琥珀般剔透的眸子,她眼眸澄澈無暇,眼神中寫著清醒不惑,仿佛從未曆經死亡,從未失去記憶。

  而他的眸中卻在此刻被錯愕填滿,隻因那一瞬間,他竟覺她早已洞悉一切。

  良久,四目對視,靜默無聲。

  “阿文,你曾是我的摯愛對嗎?在你我之間從來就再無他人了,對嗎?”

  阿羽沉吟之後,緩步步近文毓,繼而抬起下頜,與之對視,眸中盛著明徹無比的光芒,叫他心生一陣的虛晃,險些便要將他並非那人之事如實相告。

  “是。再無他人。”

  文毓終究未能將那湧上心頭,已至嘴邊的話說與她知,盡管知曉此謊一出,今後不論她的記憶恢複與否,他都將再無退路。

  文毓語畢,阿羽便露出釋然一笑,唇邊輕挽,帶出藏在嘴角的淺淺梨渦。

  可此刻,文毓隻覺眼前之人陌生,他不記得她笑靨之中會帶梨渦,亦未曾見過她笑目中蒙著水汽的模樣。

  她是她,又好似不是她。

  他二人之間當真能如任何事也未曾發生過一般從頭開始嗎?她當真能放得下那個哪怕在她記憶中已經變得模糊的人?

  “你此行當是為了一件十分緊要的事情吧?”

  阿羽的突然發聲打斷了文毓的怔愣,待他再次望向她的雙眸時,其中已然恢複了尋常模樣,那個他熟悉的模樣,好似方才的些許端倪不過是他的臆想而已。

  “嗯,十分緊要。”文毓並未有所隱瞞,此事於他於整個南曄國而言確實都是至關重要的。

  “會威脅到你的性命嗎?會……傷及他人的性命嗎?”

  阿羽不知為何眼眶竟微微泛紅,望著文毓的模樣帶著些無助,而那無助中又好似摻雜著某種意味不明的乞求。

  “阿羽……有的時候,我甚至會覺得你並未喪失記憶……”

  文毓的目光變得深遠起來,似乎在賣力地想要讀懂眼前女子的心思。

  阿羽的怔愣稍縱即逝,隨即便複又掀起垂落的羽睫,滿目坦然地看向他。

  “我也時常這般覺著,好似除了忘記自己是誰,從何而來,要去往何處又究竟經曆過些何事之外,那份對天下無辜蒼生的憐愛卻如鐫刻在腦海一般難以忘卻。

  有人曾對我說過,有誌之士,應以慈悲之心懷天下,許是這句話對我的影響太為深刻了吧……”

  “你……”

  文毓一時語塞,隻覺越發看不透眼前之人。

  其實,他又怎會忘記那句“有誌之士,應以慈悲之心懷天下”?

  此話是他曾對她說的,亦是他登基為南國之君後,始終奉為準則的行事之道,可在此時從她嘴中說出這番話來,卻叫他心潮翻覆。

  文毓自知,此行如若按計劃攻破北辰國之都洛城勢必會傷及萬千無辜百姓,可為了宏圖大業,為了一攬這江山的生殺大權,他早已邁出了踏在他人屍體上行進的路,哪怕那條路是由不計其數無辜的生命堆砌而成……

  “阿羽,你很聰明,哪怕重傷失憶,亦能夠以玲瓏之心洞察我將行之事,我眼下不能給你保證,保證不會有無辜之人收到牽連。

  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今日的選擇是為了今後不再有更多無辜的人飽受戰亂之苦,此舉或許並非慈悲,但卻亦是為了天下蒼生。”

  文毓最終也並未拗過自己心頭的坎兒,但卻在說與阿羽的言辭之中為自己暫時尋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個足以讓他有短暫心安的解釋。

  因為他再清楚不過,他促成此行的,其實是他的私心。

  而他的私心,是她。

  阿羽垂眸,眸子幾不可查地暗了下去,她將方才還閃爍著點點水光斂去,又揚起笑意道:

  “阿文,我同樣在意你的安危。

  關於你此行的目的和其餘一切不會再有過問,但我希望你能安然無恙,你對我很重要,這一點,我希望你能明白……”

  阿羽一語話音未落,文毓便再也無法克製那種始終牽扯著他神經的那份理智,上前一步,便將她攬進懷中,緊擁不放。

  “謝謝你讓我明白。

  阿羽,我答應你,我定會安然無恙地回來,然後便帶你離開這冬季漫長,凜冽無期的地方,南國的春天你定會十分鍾意的。”

  文毓並未等來阿羽的回應,卻隻聽懷中之人不住地咳嗽起來,他心頭一急,將她拉出懷裏,滿目關切道:

  “阿羽!阿羽!你可還好?”

  劇烈的咳嗽讓阿羽無暇以言行回應他的詢問,隻是捏緊雙拳不住地輕砸著自己的胸口,試圖緩解因咳嗽發力而引起的抽痛。

  良久,她的咳嗽聲終於由急促轉為平緩,聲音也逐漸弱了下去。

  “你可還好?可是身體又突發不適?”文毓急問道。

  “並、並未,不過是涼風入喉,一時氣息未來得及轉換便將自己嗆到了。”

  阿羽麵現羞赧之色,顯得有些難堪。

  文毓眼見她的麵色逐漸由蒼白轉為淡粉,心頭才放心些許,此時再看她略顯窘迫的模樣,倒是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她還是和從前一般無二,一在他人麵前出了醜便臉紅耳根燙。

  若是從心出發,他還是更愛她眼底流露的這份純真無邪,而不是她曾不經意顯露的那份堪破世事的清醒。

  “公子!時辰已不早了!是時候啟程了,眾弟兄還風雪中候著呢!”

  劉穆的聲音自屋外傳入,洪亮且極具穿透性,恰到好處地製止住了文毓即將伸向阿羽背後的那雙手。

  “快去吧!無需掛念我!我會等你回來的。”

  阿羽伸手拍了拍文毓的胳膊,又朝劉穆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他勿在耽擱。

  文毓對阿羽這一親昵的舉止十分受用,心頭的溫煦瞬間燃亮他麵上和煦的笑容。

  而下一秒那份溫煦卻化作一團火催化著他,緊接著他便好似不受控製般,一把托住阿羽的後腦,隨即俯身湊近,飛快地在她額間印下一個輕吻。

  阿羽立時呆立原地一動不動,而耳根已然紅透的文毓便迅速拎起手邊的包袱,大步走向屋外,不過幾步之後,便與劉穆一道消失在漫天風雪之中。

  阿羽盯著那扇被寒風刮得咯吱作響的木門望了許久,直至她覺著身體已被凍得有些許僵硬才緩緩挪動了幾步。

  隨後隻見她從袖口抽出一張手帕,接著又一寸寸地打開始終緊攥成拳的右手,她的手背白皙似雪,好似已被寒冷奪去了大半血色,可當手指盡數展開,卻見手心一片駭目的殷紅……

  那是她方才急促咳嗽之後在文毓眼皮底下掩藏起的,足以證明她身體十分不適的證據。

  阿羽看著自己手心的血漬,不自覺地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澀至極,可還未待她用手帕抹去這礙眼的顏色,隻聽屋外竟傳來一陣喧鬧之音。

  “公子吩咐過任何人不得靠近此處!公子這才剛離開,奴婢不敢有所違抗!”

  “你給我退下!你算是什麽東西!膽敢攔著我這堂堂後宮正妃!

  我今日便要親眼看一看,陛下他究竟在外麵藏了一個怎樣的貨色,竟然連行軍攻城都要與之偕行!”

  人未到,聲先至,阿羽聞見此聲,眸子便凜了起來,兩下將手心的血跡抹除,又將手帕重新塞回袖中後,便走了出去。

  “你最好識相點,即便是出了南曄國的地界,我也依舊是陛下的正妃,亦是你的主子!守在此處的護衛亦不敢再有造次,你一個去去侍婢又豈敢攔我的路?”

  阿羽雙腳一落在綿軟的雪中,哪怕隔著並不薄的鞋底,卻依舊感受到透入心頭的寒意。

  她唇角微抽,輕歎一口氣,隨即便抬眼望向不遠處,隻見一個與她一樣同著朱色衣裳,樣式卻比她的華美許多的女子正欲舉起手中的長鞭揮向那一直照料她的侍婢。

  “若你是來尋我的,便不要為難其他人,外麵風雪交加,進屋來說吧。”

  說罷,阿羽便提起垂地的裙擺,走向了自己的屋中。

  而另一邊揮鞭的女子的注意力顯然是被她吸引走了,立時放下舉在半空的手,抬腳便欲趕上前去。

  “娘娘小心有詐!”這時隻聽另一個侍婢打扮的人開口提醒道。

  “我有何懼?沒有幾個人敵得過我手上的這條皮鞭,更何況一個剛出病榻的纖弱女子!你不用跟上來了,我要好生會一會她!”

  這女子麵上毫無懼色,滿目狠厲之色,快步向前而去,她走進屋中之時,阿羽正背對著她而立,身形挺立,竟毫無嬌弱之態。

  “先把門關上吧。”阿羽率先開了口。

  這朱衣女子隻覺這聲音聽來竟有些耳熟,但因著心頭愈加濃重的不耐,便未有深想,隻是依她所言將大門掩好。

  “既然讓我進來了,又這般背對著我,可是心虛不敢見我?”

  這朱衣女子語氣輕蔑,目光睥睨。

  “並未,不過怕你見了我會大驚失色。”

  阿羽淡淡回應一句後,便轉過身來,迎上了眼前之人好奇打量的目光。

  而這朱衣女子一看清眼前這張臉後,渾身的血液在刹那間倒流,目光中的驚愕難以抑製地投射而出。

  “是你!怎會是你!竟然真的是你……他夢囈時常喚的阿羽,果真就是你!”

  一時之間,這朱衣女子的神色由驚轉怒,說著便窮盡全身之氣力揮起長鞭,欲劈向阿羽。

  長鞭起落,卻並未落在阿羽身上,阿羽迅捷地將長鞭控製在手中,隻是用力一帶便將她的長鞭轉移到了自己手中。

  “多蘭,好久不見,你卻還是帶著這般少女時期的衝動生猛,委實難得。”

  “你!你奪我的男人,還奪我的鞭子,如今竟還出言嘲諷,簡直欺人太甚!”

  “我從未奪你的男人,亦從未想過要將你的鞭子據為己有。

  至於你以為的嘲諷,實則是我衷心的誇讚,這些年,你並未改變太多。”

  說著,阿羽便將長鞭斂好,朝多蘭拋去,阿羽用力並不大,多蘭輕易便將長鞭穩穩地接住,隨即她便再次緊攥住這她多年護身的利器。

  “還說沒有?看來你南宮青羽不過就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當年在我突厥與那高子玦恩愛兩不疑,時至今日竟又與阿毓糾纏在一處,枉我還一直將你視作好友!”

  多蘭滿目忿忿,胸口的起伏不斷加大,但阿羽卻麵不改色,氣定神閑,仍舊維持著一抹得體的笑意回望著她。

  “多蘭,有的話多說無益,因此我隻說一遍,你聽好。

  我會身在此處不過是迫不得已,叫你生了誤會,是我的不是。

  另,我南宮青羽此生惟一愛的人,隻有高子玦一人,我不會與你爭搶任何人,同時任何人也不可能從他身旁搶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