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偎(3)
作者:桃籽兒      更新:2021-01-27 19:24      字數:4321
  一句話又是關懷、又是很順暢地拐到了春闈的正題上, 倒的確很高明。

  齊嬰當然聽出來了四殿下的真意,同時也知道這話他是必須接的,一旦圓滑地避過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會走得更僵。

  齊嬰沉默了一會兒, 看向蕭子桁, 說:“關於春闈之事, 我還欠殿下一句交代。”

  蕭子桁聞言挑了挑眉, 一雙桃花眼則頗顯晦暗, 他看著齊嬰笑了笑, 說:“父皇又不曾將科考之事交給我,你欠我什麽交代?”

  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齊嬰不為四殿下這番做派所動,隻斂下眉目, 答:“春闈取士事關國本,我卻為求清名而操之過急,本不以為過,經父兄提點過後才知不妥, 亦才想明白此舉給殿下招惹了麻煩。”

  這句話他說得清淡, 仔細聽來卻起碼有三層意思。

  其一, 提攜寒門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舉,與儲位站位並無幹係;

  其二, 這是他一人所為, 並非齊家的立場,左相和右仆射事先都不知情,事後也不讚成;

  其三, 他本意並不想給四殿下惹麻煩, 春闈之事是無意之舉, 他還是四殿下一黨。

  這番話真假不論, 總歸他的神情和語氣是很認真的, 仿佛他說的便是實實在在的真相了。

  但蕭子桁又不是傻的,哪能三言兩語就被他蒙混過關?他自幼與齊嬰一道長大,深知他性情,絕非在乎他人毀譽之人,他心中有自己的章法,一旦落定,便是磐石無轉移。

  沽名釣譽?他齊二公子的好名聲還少麽?差這一點所謂清名?

  他寧願相信他是犯了傻,為了他心中那一點悲憫,寧冒天下之大不韙。

  蕭子桁心下一笑,又覺得此時想這些並無什麽意義,他今日來,無非是要探探齊嬰的底,如今大事將近,齊家的立場是至關重要的,他不能容許一切在此時生變。

  方才齊嬰最末尾那句話是挑明了說的,這便讓蕭子桁覺得繼續打機鋒沒什麽意思了,他揮開了臉上那些並不真切的笑意,轉而露出嚴肅之色,看著齊嬰說:“敬臣,我自然信你,可你也應當明白,口說無憑。”

  你說你並未倒向端王,他便可以相信了麽?官場中人,言語不過是最輕飄的東西,他需要的是切實的東西,證明齊家絕不會臨陣倒戈,證明他們是自己一黨,或者起碼他們兩不相幫。

  他說完後便緊緊地盯著齊嬰,卻見他並無絲毫遲疑,倒像是早有預備一般,接口道:“殿下說得是。”

  他答得如此幹脆又好整以暇,反倒讓蕭子桁心中有些沒底,又不禁好奇他打算給自己怎樣的佐證。他看見齊嬰頓了頓,隨後鳳目輕抬,對自己說:“倘若公主殿下仍有意下嫁,臣願迎娶公主,以請殿下安心。”

  這話一說,四殿下當即就愣住了。

  齊嬰他……願意娶子榆了?

  且不說他二人之間有無男女之情,單說這背後的利益關係便不是輕易能無視的:大梁早有律例,公主駙馬隻餘爵位,不可再任實職,一旦他娶了蕭子榆,那樞密院就要換人掌事,齊嬰便成了廢人一個,再不能置喙朝事。

  他娶了蕭子榆,確實能讓人相信齊家的立場——隻是他真的甘願麽?

  蕭子桁自然不肯相信,隻當這是齊嬰的緩兵之計。

  他六妹追著齊嬰這麽多年,滿建康的豪門貴胄誰不知道他二人之間的事?可這麽多年過去了仍是八字沒一撇,齊嬰的態度若即若離晦澀不明,既不答應什麽,又不得罪子榆,生生耗了這麽久。如今他雖答應娶她,又會拖到何年何月?

  蕭子桁正皺著眉如此思量著,齊嬰卻仿佛已經明了他的所想,神色十分平靜地說:“殿下可知近幾月間高魏內亂,如今有愈演愈烈之勢?”

  這話實在轉得太過突然,讓蕭子桁挑了挑眉。

  他不知齊嬰何故忽然說起如此風馬牛不相幹之事,匆忙之間隻順著他的話應了一聲:“有所耳聞。”

  齊嬰看向他,鳳目如淬,說:“三年之前石城一敗,我朝連丟南譙、龍亢、安豐三郡,這些年雖勉力經營,也不過能維持當年的局麵,卻始終無力收複失地。”

  蕭子桁眉頭一鎖,已經預感到齊嬰要說什麽。

  他看著齊嬰,眼神越發不敢置信:“……你要興兵北伐?”

  齊嬰淡淡一笑,與蕭子桁目光相接,頷首曰:“殿下知我。”

  蕭子桁則震撼到說不出話來。

  “我朝韜光養晦多年,也是時謀求一變,”齊嬰眉目沉穩,雖坐在書房之內,眼睛卻仿佛看到千裏之外,“高魏內政混亂又□□四起,我朝錢糧較之豐足許多,將士隱忍多年亦早有北伐之心,眼下正是興兵之機。”

  他神情安穩,令人感到世間一切都盡在他掌握,忍不住便會信服。

  又言:“我已與諸曹商定,過幾日便會上書陛下以待聖裁,若陛下首肯,待此戰一畢,我便迎娶公主。”

  他頓了頓,直視著蕭子桁的眼睛,說:“絕不食言。”

  蕭子桁看著齊嬰,終是說不出話來。

  四殿下離開風荷苑的時候已近晚膳時分,齊嬰留他用膳,他婉拒了,笑著說要回去陪四皇子妃。

  臨別時他對齊嬰笑言:“你如今還未成家,是不懂得這種情趣的,待你與子榆成婚之後便能懂得了。”

  語罷促狹一笑,眉目之間陰霾盡散,倒是一副已經心無芥蒂的模樣。

  齊嬰也笑著應了一聲,從善如流得很,一邊與四殿下閑談、一邊親自送他出府,兩人之間氣氛融洽,倒是找回了幾分少年時一道讀書的氣氛。

  下人們眼見自家公子神情隨和,一副與四殿下私交甚篤的模樣,心中都跟著歡喜,隻是四殿下下山離去後,公子的神情卻在黑夜中顯得有些晦暗,便如朔月藏於雲後,隱隱令人心中不安。

  身後的青竹也瞧見了,隻垂下頭去不敢再看,過了好半晌才聽見公子吩咐了一聲:“去請文文到懷瑾院找我。”

  沈西泠今日過得其實頗有些不愉。

  這一早起來便聽說有許多鬧事的人堵在了風荷苑門外,沒想到下午四殿下也來跟著湊熱鬧。

  當時她本正跟齊嬰窩在一起看閑書,看到一半聽說四殿下來了,齊嬰的神情便很微妙,她是很明白他的,當即就感到他眼中深藏的沉重。

  她很擔心他,他則順了順她的頭發,安慰她說:“不必擔心,我去去就回。”

  沈西泠看著他點了點頭,又聽他頗帶了些歉意地問她,下午能否留在房間裏,不要四處走動。

  沈西泠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他是不想讓蕭子桁看見她。

  她當時立刻答應了、很快就回了握瑜院,也沒有多問他緣由,隻是她是個存心事的人,當時雖然沒有問,自己事後卻會多想。

  近來他們情濃,她能感覺到齊嬰對她的真心,他真的很疼愛她,乃至於到了令她都不敢相信的地步。而正因如此,她才更會想,前幾個月他忽然疏遠她的緣由。

  沈西泠是敏感的,而敏感與敏銳之間往往隻有一線之隔,當她拜托了情緒的困擾,敏感就變成了敏銳,她開始有了遠遠超越同齡女子的眼光和見地,漸漸想清了他的處境。

  他雖然從來沒有主動對她提起過,可她知道他的艱難。她是沈家的後人,當然更明白世家之路的凶險,稍有不慎便會屍骨無存,何況如今兩位殿下奪嫡,他要在其中周旋更是為難,此外另還有樞密院的擔子背在他身上,簡直重若千鈞。

  她以前就聽說過,他與蕭子榆是早有婚約的。小時候她曾經吃過那位殿下的醋,這三年來也一直在心中偷偷介懷,但她與齊嬰情定之後她的醋意便淡了——她知道齊嬰是什麽樣的人,倘若他心中喜歡那位公主,他便不會跟自己糾纏,會一刀兩斷、幹幹淨淨。如今他既然選擇跟她在一起,那定然是與那位殿下沒什麽情愛牽扯的。

  她相信他。

  隻是她雖然知道他與那位公主並無私情,卻不知道他會不會娶她。一旦他們成婚,齊嬰手中的實權便會被褫奪,這於他而言是最好的牽製,同時也是驗證齊家從龍立場的最好明證。

  牽一發而動全身。

  今日蕭子桁來了,又恰巧在春闈放榜之後,聰敏如沈西泠,自然立即就嗅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她能感覺到,他更加艱難了。

  她當然是理解他的,也是心疼他的,隻是……依然難免為他們之間的未來感到惶恐和憂愁。

  他不能娶她……

  如果這樣,以後他們之間會怎樣呢?

  做他的側室?還是當他不為人知的情兒……今日四殿下來風荷苑她便不得不藏起來,仿佛見不得人似的,她雖然不說,但心裏卻有疙瘩。

  她……有些難過。

  沈西泠不知道她和齊嬰以後會怎樣,她也不敢想……她在無意識地逃避思考這件事。

  而這樣的逃避隻能帶給她自己更多的憂慮和恐懼。

  她厭棄這樣的自己。

  這樣的情緒一直持續到天黑,直到青竹來握瑜院說四殿下走了、公子叫她去懷瑾院,才微微消退下去。

  沈西泠收拾了收拾心情,很快就去那邊找齊嬰了。

  進門的時候當先聞到一陣藥香,沈西泠轉進內間裏一看,卻見齊嬰正脫了上衣、拆著原本敷的舊藥。

  她著實沒料到會看見這麽一副光景,又驚又羞,一下子捂住了眼睛,又趕緊背過身去,口中則嗔了他一句:“公子……”

  雖是一閃而過,但她還是看見了他的上身……肩膀很寬,既不過分強健也不顯得瘦弱,是恰到好處的修長和精幹。

  這個人真是……他難道不知道,他這個樣子她也很難把持……

  她叫了他一聲,等了半天卻不聞他的應答,自然覺得奇怪,便試探著回過頭去看他,這一看,才見他後背的傷口又紅腫了起來,大約是痛極了,他已經有些佝僂,坐在床邊彎下了腰。

  沈西泠一看大驚失色!

  她立刻奔到齊嬰身邊去,蹲下了身子看他,這才見他額上冷汗密布。

  沈西泠又驚又痛,急急地問他道:“你……你這是怎麽了?”

  其實也沒什麽好意外的。

  相爺的鞭子抽得那樣狠,他的傷自然還很重。今天蕭子桁忽然登門,他不得不親迎親送,一整個下午又都沒有換藥,傷口已經裂開了,悶在衣服裏更惡化了一些,如今便顯得瘮人。

  沈西泠幾乎要哭出來了,她甚至都不敢碰他、隻怕他更疼,憋了半天才帶著哭腔說:“我去找大夫過來,你等我一會兒、馬上就來……”

  她說著就站起身要跑出去,卻被齊嬰拉住。

  他臉色蒼白得驚人,可與她說話的口氣仍很溫和,說:“不必那麽麻煩……你幫我就行了。”

  沈西泠看著他,手還在發抖,連連搖頭,說:“不行,得叫大夫,我會弄疼你的……”

  “無妨,”齊嬰卻笑了笑,神色柔軟,語氣更軟,“我想單獨跟你待一會兒,也有話想跟你說。”

  彼時他的神色又是沈西泠此前從沒見過的,既有些虛弱,又有種格外的坦誠和親昵感,令她心中動搖,實在狠不下心對他說出拒絕的話來,便隻有順著他的力道坐在床榻邊,翻找出之前大夫留下的藥罐子,顫顫巍巍地開始給他上藥。

  他的傷口嚴重得嚇人,讓沈西泠的手都不住地發抖,倒不是因為害怕,隻是心疼他。

  特別特別心疼他。

  這個人,為什麽總是這麽不容易呢?

  她小心翼翼地將藥膏塗抹在他的傷口上,雖然已經盡可能地輕柔了,但仍然能感到他的肌肉在隨著她的動作不停地緊縮,是感到疼痛的緣故。但他一聲不吭,身體也一動不動,沈西泠心知拖拖拉拉隻會讓他更難受,便橫下心來一口氣把藥換好了,等把傷處重新包好、為他披上衣服,她自己也已經出了一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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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更小齊大人計劃公開~

  (雖然到這裏基本已經能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