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4)
作者:桃籽兒      更新:2021-01-27 19:24      字數:4240
  話一說完, 沈西泠就轉身獨自踏進了那道門。

  水佩又驚又急,哪能讓她家清清白白的小姐自己進那虎穴狼窩?自然趕緊要追,那門房卻一轉身便關了堂屋的門, 阻著水佩道:“你家小姐都說了要自己進去, 你還跟什麽跟?快隨我出去吧, 以免擾了主人家清淨。”

  水佩當然不依, 試圖推開那門房闖進門去, 哪料他早有預備, 又不知從何處竄出兩個小廝來,徑直捂了水佩的嘴、將人拖了就往大門外走去。

  雷聲陣陣,暴雨如注, 水佩渾身濕透,眼見著自己離那大門緊閉的堂屋越來越遠。

  卻無計可施。

  這一邊,沈西泠已經獨自進了堂屋。

  她一踏進屋子,當先便聞到屋內有一股不尋常的香氣, 並非她所熟悉的任何一種香料, 而是一種混雜的味道, 令她隱隱感到不適。

  她當然不知道,那香氣中的一股, 來自於五石散。

  五石散在江左早有盛行, 尤其在豪門貴胄之間備受追捧,早不是什麽稀罕的玩意兒了,隻是沈西泠一直被齊嬰保護得太好, 從未曾接觸過這樣的東西, 是以才覺得陌生。

  所謂五石, 是指石鍾乳、石硫磺、白石英、紫石英及赤石脂, 搗碎後研磨成粉, 傳聞食之可登極樂,在江左一向有風雅之名。隻是這藥性溫燥,人服藥後會燥熱且亢奮,不僅需以冷食散熱,還需以冷浴、敞衣等法子降熱,常有人借之壯陽縱欲,若吸得過多或還會引瘋癲狂亂之症,實屬聲色之物。

  齊家家風清正,早有明令不許子弟沾染此物,齊嬰更是從來不碰這樣的東西,是以沈西泠一直不知道此物的味道,更不知道吸食過此物之後人會變成什麽模樣,她隻是繞過屏風進了堂屋,總算是見到了楊東。

  她曾與這位掌事在怡樓有過一麵之緣,彼時他神情儒雅風度翩翩,右手的拇指戴了一枚成色上好的玉扳指,坐在她的對麵進退有據談笑風生,從容優雅得很,而今一見,他卻半倚靠在房中的坐床上,衣服有些淩亂,房中杯盤狼藉,他卻似乎毫不在意,見到沈西泠進來也並無要起身整理儀容的意思,隱有些看起來很不正常的狂放之態。

  這事兒若擱在平時,沈西泠定一早就會覺得奇怪、繼而生出戒心來,可眼下她理智全無,隻乘怒而來,竟對周遭的危險渾然不覺。

  她立在堂屋中間冷眼看著楊東,這位掌事也正看著她,戴著玉扳指的右手捏著一隻白玉杯,頗為輕佻地朝她一笑,對她說:“方小姐好雅興,如此雷雨之夜竟登門造訪,委實令楊某這東南別院蓬蓽生輝。”

  馮掌櫃新喪,沈西泠眼下實在無心再與眼前這人虛與委蛇,她臉色冷極,神情動也不動,徑直打斷了楊東,說:“你對馮掌櫃做了什麽?”

  楊東聞言挑了挑眉,隨後閉上眼睛笑了笑,頗有些疑惑地問:“馮掌櫃?那是誰?”

  沈西泠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

  楊東又笑了,仰頭飲盡白玉杯中的酒,狂放之態愈顯,道:“方小姐不必動怒,楊某每日往來者眾,如今年紀漸大記性又差,的確不記得小姐所言是何人——方小姐如不介懷,可否給楊某提個醒?”

  沈西泠眼神愈冷,沉默了半晌,怒氣更加蘊滿心頭,她從未那樣動怒過,以至於咄咄逼人的反詰道:“你不記得他了?你曾讓人打砸了他的鋪子,還讓人逼死了他,今日是他的出殯之日,他的夫人和孩子眼下就跪在他的靈前垂淚——你卻說,你不知他是何人?”

  她和楊東從未撕破臉,即便是之前雙方博弈最為焦灼的那個時候,可眼下沈西泠卻放棄了與行會粉飾太平,她將一切都扯破了。

  楊東則絲毫都沒有被揭破的尷尬和慌亂,他照舊是十分坦然的,甚至還拿起酒壺又往白玉杯中斟滿了酒。

  他捏著杯子輕笑,看著沈西泠如同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說:“方小姐慎言,楊某做事向來遵守綱紀,又一貫深信佛法,是絕不會做出如此喪今天良之事的,此事莫不是有什麽誤會?”

  楊東言之鑿鑿,一副慈悲為懷的菩薩樣貌,可眼中卻堂而皇之地露出了得逞的笑來,仿佛正自得於他的勝利,又仿佛在嘲笑著什麽。

  沈西泠的怒火被拱得無法更盛,她一步上前摔開楊東手中的酒杯,讓它一下兒摔了個粉碎!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楊東,一字一句地說:“遵守綱紀?深信佛法?楊掌事說這話不自覺可笑麽?還是你以為世人都是睜眼瞎,會對你的所作所為無知無覺?你害死了他,那是活生生的一條人命!”

  沈西泠話說得那樣直白且沉重,還咄咄逼人地摔了他的白玉杯,楊東卻毫不動怒,仍是一副舉重若輕的模樣。

  他還帶著三分笑意靠在坐床上,抬頭看了沈西泠一眼,笑意愈盛,說:“方小姐,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曾稱讚你有經商的天分,如今看來卻還是言之過早了。”

  他好整以暇地轉了轉自己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神情悠哉:“你或許並不適合商道。”

  沈西泠眉頭緊鎖一言不發,垂在兩側的手則悄悄攥緊了。

  楊東仿若對沈西泠的憤怒無知無覺,他顧自舒展了一下四肢,又說:“商道並非女子閨閣,哪裏來的軟玉溫香?多的是朝夕之間大起大落,家破人亡也是常有之事。我的確不知道你說的這位馮掌櫃是何人,亦沒有見過他,他死了,我抱憾,但也僅此而已,並且我敢斷言他死得並不冤枉。”

  楊東額上出了一層汗,想是五石散藥力揮發所致,他卻似乎並不難受,神情間反而有種奇怪的愉悅之色,繼續說:“無論政商,比能力更重要的永遠都是眼光,隻有選對了要跟的人才能一切順遂,否則便會招致大禍——他選擇了你,而沒有選擇行會,這便是他的罪過;他為了你去遊說他人,做了那隻出頭的鳥,那便更怪不得射鳥的人了。”

  “商道永遠是能者居之,不管用什麽辦法,活下去就是正經的道理,其餘的都是廢話,”楊東笑得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他又看了沈西泠一眼,仍是那種看孩子的眼光,“方小姐今日聽這話或許覺得楊某卑劣,但唯有你懂得了此理,才算真正入了此道的門。”

  屋外雨聲大作,雷聲轟鳴好不瘮人,沈西泠滿耳風雨之聲,垂在身側的兩手緊緊攥著,指甲已經深深地嵌進了掌心的肉裏。

  她從未如此憤怒,又從未……如此茫然。

  她覺得楊東的話荒誕不經又低劣陰險——可是她偏偏又隱隱覺得……他說的是對的。

  真的是對的。

  馮掌櫃有什麽錯呢?他隻是一個平凡的小商人,任勞任怨地做買賣跑生意,而他之所以最後落得這般下場,也無非是因為他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倘若他沒有跟著她、倘若他選擇向行會妥協,或者哪怕他不要那麽盡心竭力地為她奔走,那他眼下一定是平安的,即便會過得清貧艱難一些、即便會受到行會的欺淩,卻至少不會喪命。

  是她的自以為是和不懂變通害了那位掌櫃的性命,害他的夫人沒有了丈夫,害他的孩子沒有了父親。

  ……她害了他一家。

  沈西泠的雙手頹然地鬆開,眼神空洞,愈發茫然無助起來。

  她的狼狽之態落入楊東眼中,令這位掌事露出了更深的笑意。

  他聽說過齊家的那位二公子曾對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多加庇護,還以為二人之間有什麽很深的交情,因忌憚那位,便一直不敢對她下狠手。不過這幾個月來行會與這小姑娘的摩擦漸多,卻也不見那位大人出麵,他還頗為意外,後來又聽傅家那邊傳來消息,說那位大人與六公主的婚事已成定局,公主是不能容人的,早已視這方筠為眼中釘肉中刺,那位大人亦有意將她嫁出去。

  既然如此,行會還需存什麽顧忌呢?

  不過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而已,如今沒了齊二公子的庇佑,那還不是任憑人拿捏?

  楊東笑意漸深,緩緩坐直了身子,眼中有因五石散之故而顯得更加昭彰的癲狂之色。

  他忽而一把拉住了沈西泠的手!

  沈西泠本有些出神,這一下猛地回過神來,立刻便要抽回自己的手,楊東卻用了力氣緊緊地抓著她,令她掙脫不開。

  沈西泠驚怒交加,冷聲問:“掌事這是做什麽?”

  楊東緊緊抓著她的手,隻覺得如同一塊上好的軟玉一般細膩清涼,令他吸過五石散後滿身的燥熱都得到了片刻的消解,立時心蕩神馳起來。

  他看著沈西泠笑起來,說:“楊某是商人,總講究一個盈虧,不做虧本的買賣。今日與方小姐費了這麽多口舌,小姐總不好讓我空手而歸吧?”

  不等沈西泠說話,他的另一隻手便又摸上沈西泠的手臂,緊盯著她笑說:“今日我本欲登極樂,哪料被小姐忽然打斷,這可是傷身之事……小姐既然來了,不妨就補償補償我吧!”

  他話一說完手上便立即用力一扯,沈西泠那樣瘦弱,哪裏是楊東一個大男人的對手?立即就被他扯得倒在了坐床上。

  沈西泠從未碰見過這樣的場麵,驟逢此變自然又驚又怕、腦子裏也是一片空白,待回過神來便開始激烈地掙紮反抗,拚盡全力試圖掙脫楊東的控製。可他牢牢抓著她的手,令她一點也動彈不得,他手心全是熱汗,貼在她的肌膚上令她惡心極了,偏生他的臉卻靠得離她越來越近,笑容變得張狂而瘋癲。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滿眼貪婪和□□,垂涎一般地說:“小丫頭,讓我教教你吧,你真正的優勢是什麽……憑你的模樣身段兒,哪裏還需如此辛苦地在商道上與人爭利?不如做一隻被人嬌養的金絲雀,保準日子過得比現在好上百倍!”

  沈西泠痛苦已極,楊東的靠近不但讓她覺得惡心,還讓她感到驚恐害怕,她拚了命地掙紮,卻仿佛隻是讓他變得更興奮,隻聽他大笑著說:“齊家的公子不要你,不妨事,你大可以待價而沽轉賣他人!這不就是商道麽?換一樁買賣去做,值得很、值得很!”

  他大聲獰笑,沈西泠卻從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時候聽見人提起齊嬰。

  她本就驚恐難過,一想起那個人來她便更是傷心委屈,心想她真是愚不可及,離開了他的庇護她竟一文不名,而且竟會蠢得淪落至此!

  她好想見到他,可是她又知道他不會來了,就像楊東說的那樣,他不要她了……

  她的心一下子沉到穀底,仿佛這世上所有的悲傷都變成了今夜這場雷雨,正兜頭向她澆下來,令她刹那間便泯滅了所有希望。

  這時楊東忽而猛地低下頭要親她,他身上有腐爛和淫靡的氣息,讓沈西泠簡直惡心得要了命,她動作極快地偏過了頭去,卻還是被他親在了脖子上。她一下子毛骨悚然,渾身都在發抖,隻用盡全身的力氣拚命掙紮、大聲叫著水佩,可屋外隻有風雨雷鳴,沒有哪怕一個人應答她的呼救……

  楊東滾燙而帶著腥臭的呼吸靠得她那麽近,她驚恐極了,又聽見他用肮髒的口氣□□著對她說:“這麽生澀,還是個雛兒?那齊家的公子竟忍得住不碰你?好好好,那便讓我來帶你嚐嚐,什麽叫做人間極樂……”

  他話音剛落,沈西泠便聽聞一聲響雷炸響在耳邊,與此同時狂風大作,竟讓門扉大開,斜風冷雨一下子卷進屋內,掀翻了屋中的屏風,發出越發大的聲響。

  就在那樣無邊的混亂與絕望裏,就在那樣無盡的風聲和雨聲中。

  沈西泠隱約看到了她等的那個人,正穿風過雨,毫不遲疑地向她匆匆而來。

  ——恰似多年前他們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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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定情

  給爺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