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3)
作者:桃籽兒      更新:2021-01-27 19:24      字數:7859
  嘉禮既成, 賓客即散。

  沈西泠回到自己屋子裏,很快地換下禮服、穿回平時的衣裙,頭上諸多繁瑣的釵環卻顧不上卸, 隻在風裳的幫助下摘了釵冠, 便又急急忙忙往門外跑。

  她要去找齊嬰。

  若是晚了, 說不準他又要走了。

  她急匆匆地奔出門去, 剛出了院子, 卻瞧見齊三公子正站在她門前。

  若是往日, 沈西泠定然要遵循禮節同齊三公子寒暄一番,但今日她實在著急,便也顧不上他了, 隻匆匆同他點了個頭,便提著裙子要從他身邊跑過去。

  哪料卻被齊三叫住:“文文妹妹!”

  他這一聲叫得清清楚楚的,沈西泠也不好裝作沒有聽見,便隻得停了步子, 回過頭看向他, 問:“三哥哥可有什麽事麽?”

  齊寧瞧了她一眼, 因她今日要行嘉禮,打扮得尤其精細, 靠近一瞧越發顯得美麗不可方物, 眉間的那一點紅痣靈氣逼人,比畫的還要美上幾分。

  他禁不住有些臉紅,說:“確、確有件事要同你說……”

  沈西泠一聽他這麽說心中又感到急躁, 隻唯恐他們說話的工夫齊嬰就離開了, 於是本來很好的耐性也一下子不見了蹤影。

  她難掩焦急地說:“三哥哥有事不如改日再說, 我今日另還有些事情……”

  哪料她還沒說完, 就聽齊寧又問:“你可是要去找二哥?”

  沈西泠聞言一愣, 抿了抿嘴,點了點頭。

  齊寧一見她點頭,眼前便一下子浮現出小時候他們一起讀書的光景,那天她一聽二哥要離開建康便慌得丟了所有禮節,一下子就奔出了書齋去找人,那一幕令他至今記憶猶新。

  齊寧心中一刺,頓了頓又對她說:“就是二哥讓我來找你的,不如你聽我說完再去找他吧。”

  沈西泠一聽這話又是一愣。

  她與齊三公子雖有過一段一起讀書的經曆,但委實算不上多麽熟稔,她實在想不到他會有什麽要同她說的話,更想不到他要說的事為何還會提前知會齊嬰。

  但不論什麽事一旦牽扯到那個人她便都會慎重起來,沈西泠猶豫了一下,果然去意已歇,對齊寧說:“那……三哥哥請講。”

  齊寧看了她一眼,吸了一口氣,隨後似乎是終於橫了心,說:“文文妹妹,我想娶你為妻。”

  直到沈西泠獨自漫無目的地走在花園中時,整個人仍然是懵的。

  她腦海中一片混沌,什麽也想不明白想不清楚,隻是一遍一遍回憶著片刻之前齊寧的話。

  他說,他要娶她。

  沈西泠當時一聽便震驚至極,幾乎說不出話來,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說:“三……三哥哥何出此言?你我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齊寧一下將她打斷,聲音也大了些,“我未娶你未嫁,年紀又是相當的,正好湊成一雙!何況咱們小時候就認識、還曾一起讀過書,總比和旁人更熟悉些,你跟我們家又是有緣份的,嫁給我豈不是正好?”

  沈西泠被一番搶白,隻覺得齊三公子這一番話荒唐不經,可一時又不知當如何反駁,隻訥訥地愣在了原地。

  齊寧卻越說越勇,又道:“妹妹已經行過笄禮,總歸是要嫁人的,與其嫁給別人,嫁給我豈不更好?”

  他瞅了她一眼,語氣放緩,頗有些意義不明地說:“你不是同二哥很親麽?若嫁給別人往後大約一生都很難再見到他了,可若嫁給我,大家便還是一家人——你不歡喜麽?”

  這話一說,他倆心中都有些不平。

  沈西泠是為了“嫁人”二字感到迷茫,她實在從未想過嫁人的事,更從未想過嫁人以後和齊嬰的關係;齊寧則是有些微的不甘,他本就有些嫉妒文文妹妹對二哥的情意,如今卻又要借二哥的名來求娶她,自然令他心中發堵。

  一時之間兩人各懷心事,場麵上便無人說話了。

  齊寧掃了一眼沈西泠,見她仍還是一副怔愣的神情,心想眼下也不好逼她太急,總要給她些時間斟酌才好,於是語氣更緩了些,又甚為真誠地說:“文文妹妹,我是真心喜歡你,也是真心求娶你。你我成婚之後,我絕不會見異思遷三心二意,一生都會待你如珠如寶——我也會努力考得功名,即便比不上二哥,卻也絕不會差!一定讓你誥命加身風光無限!——你便好好想想,過段日子再答複我,好麽?”

  他問完,沈西泠當即就要出言婉拒,齊寧也不知是不是瞧出來了,立刻堵住了她的話,臉色也冷了冷,說:“妹妹好好想想吧,這事兒我提前問過二哥了,他也已經點了頭,今日我來同你說這些也是二哥讓我來的,隻要你答應了,二哥便會給你一筆豐厚的嫁妝,讓你體麵地出嫁……”

  他話沒說完,便見他美麗的文文妹妹神情木然,甚至眼神都有些破碎,問他:“……你說,公子已經點頭了?”

  她是怎麽與齊寧分開的,沈西泠已經不記得了。

  她隻記得齊寧說,是他二哥讓他來求娶她的,他還說他會給她嫁妝,讓她體麵地出嫁。

  沈西泠也不知道那時自己心裏是怎樣的感覺,隻是整個人都懵懵懂懂的,也並不覺得疼痛,好像猛地被人深深刺了一刀,血卻尚且沒來得及流,於是看上去就像無事發生一般。

  她渾渾噩噩地獨自走在園中,隻見園中春色極好,玉蘭、白掌、繡球、淩霄,紛紛都開滿了,園中鳥雀也多,嘰嘰喳喳的,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春景。

  她卻仿佛仍孤身留在臘月寒冬,隻感到冷。

  忽而乍一抬頭,卻又見花團錦簇處站了一個人,朝服加身,顯得尤其謹篤,與這滿園的旖旎格格不入,可彼時落在沈西泠眼裏卻是最恰當的,令她忽然明白詩中所講的“眾裏尋他千百度”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意境。

  那是齊嬰。

  沈西泠那時就像在深山夜雪中忽然遇見了一個熊熊燃燒的火堆,將她整個燒得暖了過來,她像根本不怕燙不怕疼似的,信步朝他走了過去。

  他大約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因此她尚未靠得很近他便回頭看向了她,那雙漂亮的鳳目深邃又寧靜,看起來像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

  沈西泠心裏莫名緊了一下,有種不吉的預感,但她執拗地揮散了那股異樣的情緒,還是向他走近。

  直到站在他麵前。

  自後巷馬車中匆匆一別,他們又很久沒見過了,而她明明那樣想他、有那麽多話要同他講,可此刻真到他麵前了,卻又忽然不知該說什麽了。

  口訥無言。

  她的手指悄悄絞在一起,想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公子還沒走?”

  他負手站在她麵前,高大且挺拔,聞言淡淡應了一聲,說:“我在等你。”

  沈西泠心中一動,有些歡喜,仰起臉看了他一眼,又忽而聽得他問:“見過三弟了?”

  幾個字卻讓她剛剛浮起的心一下子又沉到穀底。

  那種不吉的預感更加強烈起來了。

  她的手指絞得更緊,又低下頭,說:“……嗯,見過了。”

  她低著頭也不知道該看哪裏,就隻有看著自己的手指,用力地絞著,皮膚都有些發白了,耳中又聽他繼續說:“他都同你說過了吧——你怎麽想?”

  他的聲音很平靜,一點皺褶也沒有,可她的波動卻很大。

  那把插進她心裏的刀子好像一下子被人猛地拔了出來,血終於開始一股一股往外冒,痛感也猛地泛出來,疼得她幾乎喘不上氣。

  沈西泠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抬起頭看向他,絞緊的手指微微發抖,可她努力使得自己正視他的眼睛,看著他問:“三哥哥說是公子讓他去找我的,還說等我嫁人了會給我一筆豐厚的嫁妝——這是真的麽?”

  那時她的眼睛很亮,又透著一股執拗,有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倔勁兒,撞進齊嬰眼中,令他眉頭皺起,又微微別開了眼。

  他說:“嗯,有這麽回事。”

  雖則沈西泠其實隱隱早有預計,但那時親耳聽見他這樣說,仍難免心碎神傷。

  心中的傷口更疼也更深了。

  在那個當口沈西泠笑了一下,淺淡又漂亮,而且顯得苦澀,同時她心底浮起一個聲音,正在輕輕地嘲笑她:你看,果然是這樣吧。

  這三個月來你一直裝作無事發生、欺騙自己萬事太平,指望著再見時你們就能和好如初,但其實你自己也知道,出事了,他變了,他在疏遠你,而你死命地閉著眼不去承認就有用了麽?

  最終不還是這樣麽?你逃不掉的。

  沈西泠,你逃不掉的。

  當一切都糟糕到底了,沈西泠反而變得坦然了起來,她緩緩鬆開了絞在一起的手指,盡管它們還在微微地發抖。

  她又一次抬頭看向齊嬰,這一回眼神很穩,也仍然很亮,像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燒著。

  “你要我嫁人麽?”她看起來很平靜地問,“要我嫁給別人?”

  那句“別人”是很微妙的,背後另有些微妙的、難以言說的意義,齊嬰或許聽出了這一層,因此他的眼神變得晦暗了起來,隻是神情依然古井無波,說:“你長大了,應當嫁人了。”

  “你說得對,”沈西泠淡淡一笑,美麗得驚心動魄,“但我不想嫁給別人。”

  我隻想跟你在一起。

  倘若是平時,她一定會將後麵這句話默默藏在心底、嚴防死守不讓它被他聽到,但眼下不同了,她察覺到了即將與他分離的危險,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於是反而讓她在那時生出一種無所顧忌的孤勇。

  從沒有哪一刻,她如此迫切地想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他。

  她愛他。

  她的眼睛更加亮了,連眉心的那一點紅痣也仿佛更加鮮豔起來,齊嬰太了解她了,她還沒有開口,他便知道她在想什麽。

  他立刻打斷了她。

  “文文,”他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嚴肅和嚴厲,口氣也是從未有過的堅硬和冷漠,“慎言。”

  這樣的齊嬰是令人害怕的。

  三年間,除了她頭回到風荷苑求他告知父親屍身下落的那天以外,他再也沒有對她疾言厲色過,可眼下這樣的神情又出現在他臉上,甚至比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沈西泠竟然一點也不感到害怕。

  她不但不害怕,反而心裏像燒起了一團火,她筆直筆直地看著他,聲音比他更大。

  “慎言?”她笑了一下,既苦澀又帶著不甚明顯的譏誚之色,“我為什麽要慎言?難道在你看來,我連把它說出口的資格都沒有麽?”

  齊嬰也看著她,眉頭緊鎖仿佛再也解不開,語氣亦極沉,眼中帶著深意對她說:“駟不及舌,覆水難收。”

  你不要說出口,否則你我之間就連粉飾太平的機會都不會再有,到時我又該拿你怎麽辦呢?

  就像他了解她一樣,沈西泠也是了解他的,就算他的意思藏得再隱晦,她也一下子就能明白。

  可她卻並未被他說服。

  她從未這樣不聽他的話,甚至刻意想要跟他對著幹,聽到他這麽說她不但沒有退意,反而更加往前進了一步。

  她的眼睛明亮得驚人,像是要把她的生命都整個燒掉,絢爛又令人心驚,甚至顯得咄咄逼人。

  她說:“我不在乎!如果保持沉默的結果是就這樣被你推給別人,那我寧願現在明明白白堂堂正正地告訴你一切,這樣就算被你丟下了,我起碼不會後悔。”

  她眼裏有一場煙雨,看起來淒美又壯烈。

  “我一直喜歡你。”

  她終於說出了口,狠狠地戳破了她自己心中那個最不足與人言說的秘密。

  “不是小孩子對大人的那種喜歡,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她的神情看起來疼痛而溫柔,有一點語無倫次,“我不知道自己這樣有多久了,也許從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這樣了,我隻知道我這三年一直一直喜歡你,從沒有一刻停止過。”

  “可我不敢告訴你,”她的聲音低下去,變得悲傷且婉轉,“我知道在你眼裏我一直都是個小孩子,也知道除我以外,還有太多太多的人喜歡你,她們都比我更好、也都比我認識你更久,她們都比我更能與你般配……”

  “可是我真的束手無策了。”

  “就算我什麽都知道、就算我什麽都明白,我也還是沒法克製地喜歡你,喜歡到想要永遠都跟你在一起。”

  她停了停,眼底終於露出淚意,像是一幅水墨丹青忽然被水打濕了,水滴在宣紙上一點點暈染開來,使那一整片山水也顯得憂傷而哀戚。

  “我也不是一定要得到你的答複,”她的聲音更小了,也更慢,“你當然也許並不喜歡我,我不會強求癡纏,若你要娶別人,我也絕不會哭鬧讓你為難。”

  “我隻是不想嫁給別人……”

  有一滴淚從她眼眶裏墜下來。

  “我隻是,想一直留在你身邊而已……”

  她徹底哭起來。

  將那一整片山水都變得模糊不清了。

  她的字字句句都那樣清楚,沒有一絲訛誤地落在齊嬰耳裏,她的情意和悲傷更宛若實質,即便是與此毫無幹係的人聽了也會對她心生憐憫。

  可齊嬰麵無表情。

  他的眼神毫無動搖,他的神情亦是寡淡而清冷的,如同他此時麵對的隻是一份文書、一件公務,他將板正而穩妥地將這件事料理好,僅此而已。

  他甚至沒有為她擦淚,隻是平鋪直敘地說:“婚姻嫁娶,理之自然,你已經長大了,總有一天要嫁人。如果你不滿意這門婚事,可以與我直言,我不會逼你,但會另為你尋一位值得托付的郎君。”

  沈西泠眼前一片模糊,已經看不清他的樣子,隻能聽到他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聲音繼續傳到她耳裏。

  “至於你方才其他的話,我可以當作沒有聽到,”他頓了頓,“今日之後,你我也都再不要提起。”

  聽到這裏,他的冷漠終於徹底讓她心碎神傷。

  沈西泠在商道上獨自摸索三年,並非就是一帆風順的,她也遇到過許許多多的坎坷,碰過許許多多的釘子。每遇困厄,她都能以恒心和韌性堅持下去,就算再難再不順,她都能堅持下去。

  可隻有麵對齊嬰的時候她無法那麽做。

  或許因為她太喜歡太在意他了,也或許因為麵對著他時她心中總有種根深蒂固的卑怯之感,令她在他漠然拒絕時隻想要躲避,而不敢再去爭取。

  這個人在她這裏永遠都是一個例外。

  他是她從十一歲那年起就悄悄埋在心底的一場綺夢,有著一切她所不敢想象的華美和溫熱。如果沒有他,她會死在慶華十三年那場數十年不遇的大雪裏,可是他救了她,還給了她從未期待過的一切。

  她的這場夢做得美麗無比又小心翼翼,真實到騙過了她自己。

  她告誡過自己那麽多次不要生出妄心,可就算她已經那樣小心了最後還是彌足深陷,沉浸在他的溫柔和悲憫裏不可自拔。她甚至還以為她的綺夢會成真,她甚至還以為她能一生都留在他的望園、都留在他的心裏。

  但現在,她的夢醒了。

  三年前的那場花會,也是在這座園子裏,他曾對那位明豔照人的公主說,等她長大了,就會讓她離開,他真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三年時限一到、她剛剛及笄,他便要趕她走了。

  即便她這樣愛他,即便她這樣哀求他,也於事無補。

  沈西泠又笑了笑,她想此刻她的樣子一定很醜,可她也沒有辦法再管,她隻能自己抬手努力擦掉眼中的淚水,使得她的視線能夠恢複一些短暫的清明,以便讓她在這個時刻能夠看他看得更清楚一點。

  她看著他,像是看著一場業已破碎的夢,即便心痛心傷,卻仍然能夠感到這場夢的美麗。

  他真的太好了。

  隻可惜,她不得不醒來了。

  沈西泠笑中帶淚,更加辨不清悲喜,沉默了許久後隻很輕很輕地歎息了一聲,又很輕很輕地對他說:“好,那就都聽你的。”

  她垂下頭,眼中那簇明亮的火苗熄滅了,隻剩下空空蕩蕩的一片。

  齊嬰負在身後的手迸出青筋,時而緊握時而鬆開,仿佛正在極力壓製著某種情緒。

  但他並未完全成功,他仍然忍不住喚了她一聲:“文文……”

  沈西泠則沒有聽見。

  她有些耳鳴了,甚至所有的感官都有些遲鈍起來,她卻並不在意,仍然聲音很小地說:“其實沒有什麽……我自己也早就想過,有一天如果走到這一步我們會是怎樣的,大抵,也跟我預料得差不多……”

  她又笑了笑,抬起頭輕輕看了他一眼,帶著濃濃的哀傷和淡淡的自嘲:“不同的隻是,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也沒想到你會這樣毫不猶豫……我原本以為,你也會有一點點喜歡我的,哪怕不是很多,多少會有一點點……”

  她的聲音終於漸漸低不可聞。

  “……原來,這也終不過是我的妄想。”

  說完,她像是終於了卻了一樁心事,也像是終於放下了一切希冀,最後看了他一眼,隨即緩緩轉身離去。

  消失在滿園的錦繡春色之間。

  從她轉身直到他再不能看見她的那短短幾步路裏,齊嬰想了很多。

  很多很多。

  一開始他腦中是亂的,全都亂了套,什麽也想不清楚。小齊大人在朝堂上何等眼明心亮,便是再複雜的權術詭詐也不能瞞過他的眼,可沈西泠轉身離開的那個當口,他卻什麽都想不清楚。

  後來有越來越多的念頭不斷往他腦海中湧,他可以讀懂那些想法,但仍然不能思考。

  他首先看到了自己的卑劣。

  他對她說得那樣義正辭嚴光明正大,仿佛沒有一絲私心似的,實則隻有他自己知道,當她明確地表現出對與齊寧婚事的不喜,他是如何的鬆了一口氣,而當她那樣坦誠又孤注一擲地對他訴說她的愛意時,他又是如何的欣喜和心動。

  他心動了。

  在她說她喜歡他的那個刹那。

  不再是望園中與她相對時他所感受到的那種淡淡的異動和小小的酥麻,而是十分清晰的、清晰到令他震驚和無奈的愛意,以及……欲望。

  他想將她緊緊抱在懷裏。

  他的小姑娘。

  可是那樣的欲望來得多猛烈,他的理智就有多強大,甚至越是在那樣的時候,他越是被那樣的理智牢牢捆綁著,一步也不能逾越。

  他已經想得不能再清楚了——他不能留下她。

  春闈在即,他已經動了抬舉庶族的念頭,並非是他想倒向端王一係,實在是這個國家千瘡百孔,他想盡他所能予以補救。他大哥的變法政令舉步維艱,甚至連尚書台的大門都邁不出去,無非是因為這個朝廷中心懷私欲的人太多,以至於幾乎無人敢仗義執言。

  倘若春闈座師之位不在他手上,那他袖手旁觀便罷,偏偏改變這一切的契機已經送到了他麵前,他知道如果他不抓住,就會因此愧疚一生。

  好,如果春闈之中他抬舉寒門貶抑士族,那蕭子桁會怎麽想?陛下會怎麽想?朝廷百官世家豪門會怎麽想?齊家又當如何在士族中立足?

  到那個時候他就必須娶蕭子榆,以此佐證齊家的立場,同時勉強掩蓋他在春闈中對士族的“虧欠”。

  這一切不會太遠了,春闈之後,很快就會來到他眼前。

  那他又該拿沈西泠怎麽辦?

  他能要她麽?

  且不說六公主與天家能否容她,單說他自己心裏那一關,他都邁不過去。

  他曾經鄙薄過沈相,她的父親。他覺得豢養外室的行徑懦弱且不負責任:要麽,就不要;要了,就善待到底。將愛人變為見不得光的外室,讓妻兒此後一生都受人冷眼、名不正言不順,何以為夫?何以為父?

  可他現在明白了,沈相一定有他的無奈。

  他們都是世家之人,姻親並非自己所能做主,他們身上捆綁著太多東西,逼迫他們不得不一步步妥協,最終放棄自己的一切,沈西泠的母親,想來便是沈相當年不得不放棄的。

  可他能效仿沈相麽?

  他親眼看到了沈西泠的遭際,她從小就很少見到她的父親,隻能和自己的母親躲避在那個偏僻而狹小的院子裏,過著冷清又孤獨的生活,此外還要忍受世人的唾罵和正室的責打,除此以外,她還有什麽呢?

  他要因為自己的貪欲而毀掉沈西泠的一生麽?

  他要了她,然後呢?片刻歡愉,此後就是困頓一生。

  他與公主成婚,她該何等傷心?在那之後他們也不知多久才能見上一麵,到時她又該何等委屈?倘若他們以後有了孩子,那就更糟,那個孩子會同兒時的沈西泠一樣,顛沛流離,無枝可依。

  他明知道這一切,又怎麽能再害她一生。

  不如就讓一切都斷在這裏,趁情愛的根莖還紮得不深,趁他們之間還不曾有過諾言,趁所有的一切還來得及改變。

  疼痛隻在一時之間,在眼下的痛苦過後,她會得到平順的一生。

  她會有一個將她明媒正娶的夫君,她會有一個體麵且受人尊敬的家庭,她會美滿平順子孫繞膝,就這樣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

  這樣就很好。

  至於他,他可以遠遠地看著她,把對她的心動和愛意埋在不為人知的心底,提攜她的丈夫、她的孩子,當她永遠的倚仗。

  即便他們永遠都不會再見。

  即便他將就此孑然一身。

  文文,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的前路已經注定布滿荊棘,但你還可以過得很好。

  你,不要回頭。

  我,不能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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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惡,把我自己寫難過了

  必須講點高興的調劑一下:

  “情愛的根莖還紮得不深”?很好,請小齊大人自己記住這句話,一章後見

  不說了我要去寫五百字的吻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