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寺(2)
作者:桃籽兒      更新:2021-01-27 19:24      字數:3447
  她已經長大了, 早已不再是個小孩子,又生得頗為高挑,可他抱她還是很輕鬆, 就像小時候他把她打橫抱起來一樣容易。他高大而有力量, 環抱著她的手卻很輕柔, 有一瞬間他們離得很近, 她在他那雙漂亮的鳳目裏看到自己的倒影, 於是那種玄妙的感覺又將她懾住。

  齊嬰其實也一樣。

  她纖細的腰肢就在他掌心之間, 淡淡的馨香繚繞著他,少女柔軟的曲線有一刹那與他相貼。

  他實在無意冒犯她,也確實不想自己生出什麽逾越的念頭, 可那一時心頭的紊亂騙不了人,甚至連他自己都騙不過去。

  他的慌張甚至與她旗鼓相當。

  隻是小齊大人在官場上多年磨礪,自然比個小姑娘心性沉穩許多,而且他還深諳一個道理, 越是在心緒不穩的時候, 麵上卻要看起來平靜無波。他將這番道理踐行過許多回, 每回都十分奏效,此時便也假意作出滴水不漏的從容模樣, 輕輕鬆開抱著她的手, 又淡淡地跟她說:“走吧。”

  說完就當先轉身走了。

  沈西泠原本還溺在他方才那個難得的懷抱裏,此時瞧見他一副平平靜靜甚至還有點兒冷淡的樣子,便如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心裏那種微妙的漪思霎時就淡了, 還忍不住有點難受地想:他是還當她是個小孩子麽?或者更糟——或許他對她並沒有那樣的意思……

  她一時心亂如麻, 不知該說什麽做什麽, 連跟著他走都顧不上, 整個人怔愣在原地。

  一旁的水佩同白鬆一起拴好了馬,一回頭瞧見自家小姐正悵然若失地一個人站著,依稀還有些傷懷的模樣,連忙走上前問她是怎麽了。

  恰這時齊嬰也發現她沒跟上來,也正回頭望向她,沈西泠心頭一跳,怕心思被人看破,連忙收拾好心底的那一團亂。

  沈西泠雖然年紀小,但在商道上行走,其實也已然習得了些許喜怒不形於色的本領,雖則比齊嬰稚嫩許多,但充充門麵還是不成問題。此時她便屏息凝神,將方才的失落和傷懷盡數藏了起來,甚至還同水佩笑了笑,十分大方且自然地說:“沒怎麽,走吧。”

  棲霞山不愧盛名在外,的確明秀綺麗。

  遠望時滿山紅楓隻顯得壯麗,進山細看卻又顯得靈秀,且因山中霧氣繚繞,尤其顯得幽深,仿佛超然於世外。

  沈西泠悄悄看了走在自己身旁的齊嬰一眼,旁人可能瞧不出什麽來,但是她卻知道,他此刻心情很好。

  很難說她是怎麽看出來的,明明他這個人無論喜怒,表麵上看起來都沒有太多殊異——可是她就是知道,她能感覺到。

  他真是個一直不得閑的人,總是庶務纏身,像今天這樣悠閑地緩步踏秋,於他而言大約是很久都不曾有過的了。

  她還記得當年他在抱樸公文集中批的那一句注,也不知此情此境,他是否得了小文中那種玄妙的意趣。

  她正飄飄忽忽地想著,忽而聽聞一陣梵唱,從西麓伴著滿山的霧氣朦朦朧朧地傳來。

  沈西泠一愣,才想起西麓有一座棲霞寺。

  江左佛道盛行,佛寺禪院眾多,單是建康附近便有大小禪院不下數百所,終年香火不斷。皇室亦有崇信佛教的風氣,當今陛下便很是虔誠,每年四月初八浴佛節都大興佛事,很是隆重。

  但沈西泠知道,齊嬰是不信的。

  忘室之中經史子集無數,偏偏沒有佛經,每年的佛事節氣除非實在推脫不開,否則他一般也都不去。

  沈西泠曾經問過他不信的緣由,彼時他正手不釋卷在燈下看書,聞言抬眸朝她看了一眼,並未答話。

  她沒懂他的意思,後來還是青竹同她拆解了一番。

  他說:“我家公子心性堅韌,信自己勝於信神佛,既靠一己之力便能使萬事順遂,又何必再去求神拜佛?”

  他言之鑿鑿,沈西泠也不知該不該信。

  她其實一直覺得,他雖不信佛,但他自己是個有佛性的人,否則當初他也不會救她,救了她以後也不會管她。他寬大又悲憫,心裏亦有禪機,興許像他這樣心中本已清透的人,便不會再拘泥於信或不信這樣的說法了。

  但沈西泠不一樣,她是信的,而且是俗的,凡遇見佛寺禪院,總要進去拜一拜求一求,不然就會不安心。

  齊嬰知道她的這個習慣,此時聽得梵唱之聲,也想起西麓有座佛寺,又瞧見小姑娘正眼巴巴瞅著自己,當即便明白她的意思。

  滿山的紅楓瀲灩已極,繚繞的霧氣與濕氣使少女的麵容看起來格外妍麗,恰似一株美麗的花靈。

  他眼中有憐愛和淡淡的愉悅,問:“我陪你去?”

  沈西泠看著他笑起來,隨即眼睛亮亮地點了點頭,答:“好啊。”

  西麓霧氣更濃,佛寺宛若生在雲霧之中。

  慶華十六年之時,梁皇尚未撥幣增建法幢,棲霞寺也就尚且不如雞鳴寺和定山寺那樣殿閣宏麗,亦談不上冠絕東南,唯值得人稱道的是西峰石壁造的無量壽佛及二菩薩佛像,高俱三丈有餘,引佛弟子參拜觀瞻。

  寺中有舍利塔,東有大佛閣,又稱三聖殿,供無量壽佛,觀音、勢至菩薩左右立侍,十分宏偉。

  沈西泠她們一行踏進禪院中時,梵唱已歇,隻有撞鍾之聲入耳,開闊的佛寺之內卻並無往來香客,隻偶有僧侶經過。

  沈西泠頗為意外。

  棲霞寺雖不如雞鳴、定山二寺香火旺盛,卻沒想到今日竟空蕩蕩無人,不過這也是好事,拜佛的人倘若太多,佛祖菩薩便也顧不上聽你的心願,四下裏空無一人,反倒可以好生求一求拜一拜,說不準神佛不耐你聒噪煩人,為了趕緊打發了你就隨手允了呢?

  沈西泠心情愉悅,側過身問齊嬰:“公子可要同我一道進殿去拜拜?”

  齊嬰負手而立,隻說:“我在這裏等你。”

  他既然不信,拜了反而是衝撞,沈西泠明白的,也不央他,聞言隻乖巧地點了點頭,說:“好,那我和水佩去了。”

  齊嬰點點頭,看了一眼四周,囑咐了一句:“不必著急,今日有的是工夫。”

  沈西泠眨了眨眼,聽他這樣說、看著他站在那裏等她,她心裏又有種被他偏愛的竊喜,她抿著嘴又點了點頭,隨後便同水佩踏著被霧氣打濕的石板地走進了大佛閣。

  齊嬰一直望著她的背影,直到她走進了佛閣才收回目光,側首看了看站在他身後的白鬆,又掃了一眼他放在腰側劍柄上的手,笑了笑,略微抬高了聲音,似有所指地說:“殿下麵前怎可執銳?不必如此。”

  他話音剛落便聽得一陣男子的朗笑之聲,從薄霧那端傳來,齊嬰折身抬目望去,見舍利塔下行來一個男子,一身絳紫錦袍,右眼下生淚痣。

  三殿下,蕭子桓。

  齊嬰無聲歎了口氣,複而上前幾步同三殿下見禮,蕭子桓虛扶他一把,道:“佛門清淨之地,還拘什麽俗禮?敬臣切莫如此。”

  齊嬰笑笑,仍然執禮,後言:“世間法亦是法,當從之。”

  蕭子桓聽言搖頭笑笑,見攔不住他,便也就受了他一禮,隨後笑看了白鬆一眼,說:“本王一早就聽聞你身邊這位私臣耳力驚人,沒想到真如此神奇。”

  他轉向白鬆,問:“你是何時發現本王的?”

  三殿下原自稱“我”,如今改而稱“本王”,是因他前年因剿滅沈氏餘黨有功而封王,號端,成了如今眾皇子中唯一封王的一位殿下,當年可謂風光無兩。

  朝中形勢一向是微妙的。

  前年三殿下封了端王,眾人本以為東宮的位置已經被他坐穩,結果封賞下來剛沒幾天,梁皇又親自給四殿下和傅家嫡女賜了婚,排場還搞得極大,這麽一來陛下的心意就又顯得撲朔迷離,讓人不好琢磨。

  不過有一點是很確鑿的:三殿下因肅清世家而封王,四殿下卻因與世家聯姻而得寵,兩位在朝中的立場便是一東一西大相徑庭。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大位的落定除了要看兩位帝子如何鬥法,另還要看三姓世家在這其中如何斡旋。

  這是皇室與世家同時要做的一場選擇。

  這樣的局勢自然使得三殿下同齊嬰之間的關係十分微妙,畢竟不管任誰來看,小齊大人都是三大世家這一輩上最傑出的人物,就算往後左相將齊家的家主之位傳給了長子齊雲,齊嬰也依然在朝堂之上舉足輕重,他終歸會成為未來江左世家的領袖。

  最敵視世家的皇子怎會與齊嬰交好?天天盼著他慧極必傷英年早逝還差不多。白鬆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此時逢蕭子桓發問,他渾身都暗暗繃緊,神情十分慎重。

  齊嬰倒很放鬆,偏過頭對白鬆說:“殿下發問,據實以答。”

  白鬆聞言躬了躬身,又向蕭子桓行了一禮,垂首答:“回殿下,入門即知。”

  此言並非誑語。

  他原本就耳力驚人,加之跟在齊嬰身邊多年,已被曆練得甚為警覺,即便是再微小的動靜也能發現。今日一進佛寺的大門,他便聽出舍利塔下有動靜,行止間發出的聲響同僧人的鞋履很是不同。

  他本想立刻上前查探,卻被公子暗暗攔下,想來是公子不願把沈西泠牽扯進來,是以一直等她進了佛閣才同三殿下照麵。

  蕭子桓聞言大笑,連連讚歎,又轉而問齊嬰道:“他是憑耳力知本王所在,你又是如何知曉的?未曾照麵便稱了一聲‘殿下’,莫非一早就知道舍利塔下的人是本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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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皇,端水之王,誰看了這水不說一聲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