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初(2)
作者:桃籽兒      更新:2021-01-27 19:24      字數:3705
  沈西泠這趟出門有些突然。

  她自打來了風荷苑還從沒有自己出去過, 齊嬰自然也沒有心細到提前給她備一輛馬車的地步,是以這如何出行之事便成了一個麻煩。

  水佩本想以此為由將自家小姐勸回院子裏去,哪成想這個緊要關頭竟碰見門房的六子來搗亂。

  這廝也是精乖, 一見沈西泠走到門口便湊上來討好, 笑嘻嘻地問:“小姐可是要坐車?”

  說起來, 六子也算同沈西泠很有淵源。當初她頭回跟著白鬆來風荷苑時, 曾在門口的雪地裏跪了半宿, 當時發現她在雪窩子裏暈過去的人便是六子;後來除夕去本家找齊二公子報信兒的人也是他, 他還給她叫過大夫、換過火盆呢。

  他算是眼睜睜瞧見這位小姐從泥潭升入雲端的,當初二公子連門兒都不讓人家進,如今卻在風荷苑裏獨門獨院地住著, 很是招二公子待見,說不準往後還能有什麽更大的造化。

  六子覺得福分這種東西見者有份,他既然碰上了也有心沾一沾,一見沈西泠沒有馬車可用, 他便自作主張為她備了輛車, 還頂著水佩姐姐不善的眼風毛遂自薦給沈西泠駕車。

  沈西泠自然感激, 向六子道了謝,六子憨厚地撓著頭, 連說不必, 隨後便駕車跟在丁先生的馬車後,一路向順南大街駛去。

  建康城地域遼闊,東西南北各四十裏, 四下還有石頭城、西州城、白下城、東府城、南琅琊郡城等拱衛, 堪稱天下第一繁華之地。自宣陽門至朱雀門, 禦道兩側官署府寺星羅棋布, 貴人們的居所府宅則雲集在禦道兩側和秦淮河畔, 至於丁先生要帶沈西泠前往的順南大街,則位於離此黃金一線頗有些距離的城西南角。

  此地並非顯貴們的居住裏巷,但勝在人多熱鬧,建康城中有四市,這附近便有一個大市,此外還有小市數十,每日商販行人往來眾多,以至於馬車一入順南大街便行駛緩慢起來。

  沈西泠十分新奇地坐在馬車上,將車窗推開一道縫朝外張望著,見街邊鋪麵林立,商販沿街叫賣,很是熱鬧活泛。

  說起來她倒是許久不曾見過這樣的場麵了。

  她雖生在市井,但近來卻一直借居在齊家的府宅之內,閉門不出已有數月之久。她是很熟悉這樣的地方的,不同於以往的是,她小時候上街要麽是為了隨母親出入當鋪,要麽則是去藥堂為母親抓藥請大夫,如今她卻將在這樣熱鬧的大街上有一間鋪子,這是她原本想也不敢想的事。

  子君笑道:“瞧咱們小姐眼睛都亮了,我可是頭回見比我還愛財的人呢。”

  幾個丫頭窩在一起笑,鬧得沈西泠有些臉紅,恰這時六子停了車,說地方已經到了,水佩她們幾個便當先下了車,攙著沈西泠下去。

  一下車,果然瞧見一間布莊,排場不大,門頭也並不很顯眼,看上去是有些年頭了,但打眼一瞧十分整潔,沈西泠幼年時曾見多了這樣的店麵,此時再瞧,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她下車的時候丁先生已經先下了車,正和另外一個精瘦的中年男子一道在門口等她,見她下了車,便笑嗬嗬地向她介紹他身旁的那人,道:“這位是盧掌櫃,在這家布莊經營十幾年之久了。”

  沈西泠同這位掌櫃問了好,便聽丁先生又同盧掌櫃介紹沈西泠,道:“這位便是方小姐,我之前同你打過招呼的,往後便是新東家了。”

  那位盧掌櫃身材矮小,一身粗布衣裳,顴骨生得很高。他待沈西泠很客氣,向她問過好後又道:“不知二公子一切可都還好?”

  沈西泠抿了抿嘴,覺得這位掌櫃此問有些唐突,但她也曉得,自己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娃娃必然不得人重視,這位掌櫃之所以能出來迎她,說到底也是看了齊嬰的麵子,眼下有此一問也是常理。

  她想了想,答:“都好。”

  那位盧掌櫃看似還想再探問探問同齊二公子有關的事兒,一旁的丁先生則暗暗將他攔了下來,笑道:“二公子的事兒也是你打聽的?你隻管為方小姐把事辦好,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這話雖是帶笑說的,但意思卻都落在了實處,盧掌櫃臉上稍有些掛不住,隻諾諾地應了,賠著笑,又同沈西泠說:“方小姐快請進來瞧瞧吧。”

  沈西泠點了點頭,在丁先生和盧掌櫃的陪同下,帶著三個丫頭一道進了鋪子。

  進去一瞧,才見這鋪子比門臉兒處瞧著要大上不少,內裏各色不同花樣不同材質的布匹整齊地放在櫃上,沈西泠粗粗看了一圈,見質地不錯、價錢也算公道,隻是鋪子裏人並不多,稀稀拉拉三四人。

  鋪子裏另還有兩個夥計,一男一女,據盧掌櫃說是一對年輕的小夫妻,雖都不是建康本地人,但也都在鋪子裏做活快三年了,丈夫姓宋,叫宋浩堂,管布匹染色;妻子姓孟,叫孟鶯鶯,領著下麵好幾個小丫頭織布。兩人看著都是忠厚老實的模樣,沈西泠也與這兩人打過了招呼。

  沈西泠進了後院兒,瞧見織布的姑娘們都在做活兒,院子的空地上放著好幾口大染缸;又繞到倉庫裏去,見到了許許多多摞在角落裏吃灰的存貨,數目很是驚人。

  盧掌櫃在她一邊走一邊看的同時,始終在一旁同她說著鋪子的經營。說得並不很細,總體聽下來隻知道鋪子不算虧錢,但賺的也隻是薄利,刨去給夥計的工錢、場子的租金、料子的成本還有各式積壓和損耗,每月大概能有個不到十兩的進項;若碰到不景氣的月份,還會虧上一些,全年下來一折算,基本賺的銀子也要清零,剩不了多少。

  沈西泠看完一圈回到正堂,盧掌櫃便到櫃台後翻出厚厚半人高的賬冊,新新舊舊摞在一起,對沈西泠說:“我這前幾天就接到信兒,說有新東家要接手這個鋪子,便早早備下了這幾年的賬冊明細,裏麵的款項一筆一筆都記錄在案,甚是清楚。小姐可以帶回去慢慢翻看,若有什麽想查問的,亦可隨時叫我過去回話。”

  丁先生一直跟在一旁瞧著,卻並不說話插言,而沈西泠見了這快跟自己一邊兒高的賬本兒一時也有些懵,隻點頭應了下來,說不出什麽別的。

  丁先生此時笑了笑,見天色已經向晚,這鋪子也看得差不多了,便同沈西泠說:“小姐許也乏了,不如今日先到這裏,待之後摸熟了賬冊,再叫他過去說以後的事兒吧。”

  沈西泠今日瞧了許多新東西,如今腦子裏也是一團漿糊,留在此地確實也無用,聽得丁先生這麽說了,便也點了點頭。

  一旁跟著的水佩瞧見這個情形,便打發子君到車上去叫六子進來,幾個人一起將半人高的賬冊搬上了馬車,隨後便由盧掌櫃和宋氏夫婦相送,打道回府。

  另一頭,今日齊嬰從官署下職後就收到本家家奴傳來的信兒,說齊老夫人要見他,叫他回去用晚膳。

  自他從南陵郡回建康以來,因各式各樣的因由,一直都還沒見過祖母,而自打昨天花會的事情一鬧,齊嬰便早有預計近日會得祖母的傳話,是以今日得了此信兒也沒什麽意外,隻吩咐青竹往風荷苑給沈西泠傳了個消息,說他今晚不回去用晚膳了,隨後便回了本家。

  到榮瑞堂時見老太太正在坐床上吃果子,氣色甚是不錯,打眼一瞧便並無什麽病氣,一見他又開始大罵六公主飛揚跋扈不知廉恥,委實是中氣十足。

  齊嬰默默坐在一旁聽著,並不插言,等老太太罵得累了,便給祖母遞上一盞茶,說:“祖母消消氣,當心身子。”

  “我怎麽能消氣!”齊老夫人一拍桌子,怒氣未歇,“傅家是什麽樣的門庭?容兒是什麽樣的出身?她竟也敢說打就打!這樣的做派同市井悍婦又有何不同?就她這樣的娶進了門,往後家宅永無寧日!”

  齊老夫人酣暢淋漓地罵完,扭頭見自己的次孫隻是聽著卻不說話,心中更是不平,繼續忿忿道:“還有那個方家的丫頭!又怎麽會住到你的別第去了?我不是已經差人將她送走了?是她又跑到你那兒癡纏你去了?”

  齊嬰沉默了一會兒,自然不難想到這事兒是誰捅到老太太跟前來的。他不想讓祖母知道沈西泠的事兒,但如今她知道了,他也並不覺得棘手,此刻聞言神情也是坦然,點了點頭,答:“是在別第,孫兒接她過去的。”

  齊老夫人見次孫答得如此利索,竟是一絲心虛躲閃都沒有,反而被他噎了一下,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連說了兩聲“作孽”,又大聲道:“你這孩子糊塗啊!那丫頭心術不正,對你抱著那樣的心思,你還將她留在身邊?”

  齊嬰一聽這話皺起了眉,說:“祖母多慮了,文文不過還是個孩子罷了。”

  齊老夫人冷哼一聲,反詰:“孩子?她已經十二歲了!那天裹著你的衣裳睡了一夜,這心思再是清楚明白不過,誰還能看不出來?”

  這話卻讓齊嬰一愣。

  他之前答應過沈西泠不探問那天她被祖母懲罰的理由,此後他也信守諾言不曾問過任何人,以至於至今他仍對此事一無所知。眼下乍然被祖母點破,他極為詫異。

  他的衣服?

  什麽衣服?初見她那日他在城外的林子裏留給她的那件?

  ……她竟然還留著。

  眼下祖母就坐在他麵前氣勢洶洶地詰問,可齊嬰還是忍不住開了個小差,想象著小姑娘裹著那件衣服睡著的模樣,心中忽而有種奇異的感受,讓他一時有些無措。

  無措。

  這於齊二公子來說可真是個極新鮮的感受。

  他的確一早就知道沈西泠對他有些依戀,畢竟她家中忽逢巨變,而他又是如今同她最親近的人,小孩子麽,難免會依賴他多一些。他猜測她心中是把他當成了父兄,所以才願意親近他,但他也沒想到,她會……

  齊二公子萬事出眾,自小就受人追捧,喜歡他的閨秀貴女數不勝數,他其實已經習慣了這種事,甚至心中都不會有什麽感覺了。可眼下突然意識到沈西泠對他的這種情愫,他心裏卻的的確確感到一絲異樣,當然他對她絕沒有什麽非分之想,隻是好像突然被一隻貓兒用小爪子輕輕撓了一下,令他有種難以言說的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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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