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作者:白駒錦嫣然      更新:2021-01-26 17:05      字數:4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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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簫崇端道:“薦之去舫城,至今未有音訊傳回,不知國師可否知道內情?”

  我道:“為今尚早,修築堤壩水庫的事,恐尚不能見效。能救助部分災民,不使災情擴大,便是不錯了。”

  簫崇端一臉肅穆,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鄭重交於我。

  簫崇端道:“我兒數日前收到這封家書,算時間,恰是薦之到舫城不久時所寄。外人看來,是一封再尋常不過的家書,可我兒與薦之夫妻間常作些藏頭詩玩樂。這首報安思親詩,卻是叫我兒收信後到娘家省親。”

  我沉思道:“照理說省親無需用藏頭詩,但若是夫妻間的情趣,也說得通。”

  簫崇端搖頭道:“非也,我兒每三月回家省親一次,多年皆是如此。薦之走前我兒已省親,再無連著省親的道理。我兒發覺不對,便告與老臣知曉。且我兒說薦之最近時常深夜晚歸,但老臣看人向來未出過錯……薦之絕非流連煙花所的人。故而老臣思來,恐薦之是生了糊塗,不知是受誰指使要做什麽危險的事……其中必有端倪。”

  簫崇端這番話,在我心尖打起數道漣漪。孫薦之此人,我從前隻知他是出名的刻板教條,不曾放多少心思在其身。我力保孫薦之去舫城賑災,恰是看中這人的板正與軟硬不吃,且腹中卻多有乾坤。

  孫薦之這般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我也有心提拔於他,這才……

  簫崇端見我眉頭緊鎖,道:“國師,老臣隻怕薦之糊塗,做出什麽傷天害民,不利於帝君的事情,還請國師呈於帝君知曉。”

  我道:“簫尚書,若我將此信呈於君上,然孫侍郎並未做違德背君之事,亦會使君上忌憚疑心。若孫侍郎當真行了什麽違德背君之舉,則莫說孫侍郎的夫人,恐連尚書您亦會受到牽連。”

  “簫尚書,您老可想好了?”

  簫崇端目光深凝,愴然道:“老臣此生,絕不做損傷民本的事。薦之犯錯,老臣這個做嶽父的,不管是為了薦之、為了我兒,或者為了青州百姓和君上,都必須這麽做。”

  我點點頭,發自內心的朝簫崇端作揖,俯身一拜。簫崇端連忙扶起,我笑道:“簫尚書為人,在下欽佩不已。”

  “此事我必當徹查,若其中確有貓膩,定不負所托,將此信呈於帝君知。”

  簫崇端感激的看我一眼,蒼老而硬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縱深的紅牆下。

  回府後,我即刻召集城隍廟處的乞兒,由其分散打探孫薦之近月以來在帝城的動向。果不其然,有乞兒多次於深夜窺到白袍男子出入首相府偏門。不過夜深影綽,麵容卻未看清,不能確定是否是孫薦之。

  隨即我召來徐意。說來我接連兩日請竹蘭茶舍的茶師到府,極易引起懷疑,但如今也是沒辦法的事。內璽去急訓新一波的暗衛,恐怕最快也要數月才能回來。先前那批暗衛死絕太快……我一時之間卻無法找出新的替代者。

  而暗衛的培育,絕非一朝一夕便能成事的。這些孩子自小無父無母無親無友,且體魄健壯,頭腦靈活。所選的都是些十歲以下不大記事的孤兒,百餘人經過數年乃至數十年慘無人道的訓練,在最終的決賽中活下的十三人,才有資格成為暗衛。

  我也是到柒州之後,內璽帶著暗符到祖宅尋我,才曉得曆代蘇家後人,都有這麽一個神秘的眼睛。

  徐意來後又匆匆而去,我焦灼等待一個時辰,才等來滿身是傷的徐意。竹蘭茶舍防備極深,我深恐徐意折在裏麵,好在徐意活著出來了。

  我匆匆掠過徐意複拓的情報,上麵詳細記載了孫薦之出入首相府的時辰和次數。我一時間瞠目結舌,竹蘭茶舍到底是何等的情報組織,才能細致到如斯地步,連我都不曾放在心上的孫薦之,都未遺漏。

  徐意並未複拓盡全部記錄,但就目前所知,孫薦之自與簫崇端之女結親前,便暗地與公孫孫一往來。

  但若如此,床笫側的孫夫人,又如何近日才知曉孫薦之深夜晚歸之事?孫薦之平日做出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性情耿直時常得罪朝中人。便是公孫孫一,也因政見不一多次言語相衝。

  任誰也不能料到,如此這般的孫薦之,竟會暗地與公孫勾結。

  暗衛從不曾發現此中端倪,竹蘭茶舍又是如何發現的?既然竹蘭茶舍與宮中關聯,說來帝君應當知曉此事才對。

  若說竹蘭茶舍對朝中官員,無論派係品階,都進行詳細監測。卻是行不通的……

  情報組織講究精而專,多年監測孫薦之一人便要耗費不少人力,更遑論滿朝諸臣。

  此中因果,迷霧重重。

  徐意曾說竹蘭茶舍的情報隻有一小部分進入宮中,而孫薦之暗中的身份隱藏極深。帝君對孫薦之的態度也一向是不予重用,若當真知孫薦之是公孫孫一爪牙,必然不會放任不管。

  如此看來,竹蘭茶舍背後真正的操控者,恐怕並非帝宮中的那位。

  至於孫薦之此事,是否有詐……還需去會一會孫夫人。

  徐意簡單包紮後準備啟程之事,比原定計劃提早了些,也是不得已的事。我突然想起還在拆房關押著的湯十一。前日婚宴時,唯恐湯十一搗亂,便一直關押在柴房,如今我去孫府尋孫夫人,手頭能用的便隻有一個湯十一了。

  在管家家規示訓,割了兩個長舌婢子的舌頭後,府中上下再無一人討論婚宴當日發生的事。如此放出湯十一也沒什麽大礙。

  隻是出了這府門,流言是漫天的飛。百姓的悠悠之口,是最難防,最難堵的。

  我尋來甄富貴與白峰崖,白峰崖曾是鶴營營長,擅謀略工計,問之果然會看賬簿。我便派白峰崖夜深後潛入戶部,查看孫薦之所負責戶部收支、預算等賬目是否有問題。

  甄富貴,則是去探查舫城近況如何。

  兵分數路後,我便與湯十一趕往孫薦之侍郎府。湯十一出來時,提拳便要打我,我看著萎靡又憤懣的湯十一,隻說了一句話。

  “自古英雄為美嬌娥打抱不平,若你對長命有情,我便算搶了你心上人,這一拳頭我當得。”

  打蛇打七寸,自青晴去柒州後,湯十一看似對情愛之事失了凡塵之心。實則,對於活潑俏辣的長命是生了那麽幾分自己也不知的情愫。

  我這話,便正戳到湯十一心窩去了。

  ......

  陽春三月楊柳依,一場春雨淅瀝,澆紅了朱雀大街兩旁延綿十裏的杏花林。

  杏花樹下商販林立,春天的朝氣洋溢在每個人臉上。商販行舉爽利,腳下趁風般穿梭在十尺闊的麵攤前。尖客捧著碗邊,恨不能將整張臉埋進陽春小麵中。

  水庫裏的蝦子成堆擠在淤泥和石塊下,細軟的觸須微微抽動,沿著石塊竄上細密的氣泡。天蒙蒙亮時撈來滿桶,拿甘洌的井水洗淨,剪去觸須,將滿桶的活蝦子倒進熬煮整夜的豬骨雞湯。奶白的湯汁翻騰,青色的蝦子裹進湯汁,不一時便紅過滿街的杏花。再撒一拳的粗鹽進去,蓋上傳了不知幾代的大鐵鍋。鍋下柴火劈裏啪啦,鍋內湯汁咕嚕咕嚕。

  一碗素麵澆上湯頭,奶白的湯汁最是鮮甜滋潤,三顆蝦子不多不少,再撚一撮蔥末撒上,幾滴老石磨坊出的芝麻香油……

  冬日的沉重和蕭索消無聲息的褪去,春日的清晨攜家帶小嗦上一碗陽春小麵,一整日都滋潤舒坦到不行。

  至於租不起攤位的小農,早一夜泡好去年收的幹黃豆,農婦三更天起,挑豆、磨豆、煮豆汁。五更天時將冒著騰騰白氣的豆漿衝入桶內蓋好,再去喊醒鼾聲雷動的自家男人。

  男人悠悠轉醒,也不氣惱擾覺,舀一瓢冷冽的泉水潑臉,洗去困乏。那泉水是白日自山上挑來,一日三餐都用得。男人若敢多舀一瓢,婦人便要在男人耳根上磨整日。挑擔放在牆角,豆花一般在廚房。勾住麻繩,蹲身微微發力,兩桶豆花輕易被挑在肩頭。

  五更天的黑夜裏,男人穩步朝帝城朱雀大街去,這是十多年走同一條路生出的默契。婦人倒頭酣眠時,男人正有節奏的挑著豆花在朱雀大街叫賣,聲音渾厚樸實,引來不少人。

  掀開木蓋,一股熱氣竄出,原先流動的豆漿已凝固成滑嫩清甜的豆花,舀滿一碗豆花遞過,奶黃晶瑩的豆花極有彈性,在碗壁上滑來滑去。食客也不挑,付一個銅板,便當街或站或蹲捧著碗大口朵頤。

  晨曦朦朧的朱雀大街上,各式早點都不乏忠實的主顧。商販之間也不必哄搶客人,總歸晌午前都能賣淨收攤。

  清晨時,人人鍾情於一餐早點,不論政事,不扯家常。撫慰空蕩了整夜的肚皮才是一等一的正經事。

  過了晌午,酒館鬧市,賭坊花巷逐漸敞開大門迎客做生意。若論近日有什麽值得眾人高談闊論一番,大約有四樁事。

  一樁是大瑤歸順青州。延綿兩年餘的戰火止戈,先前割城賠地的憤懣得以平息。帝君和神策大將軍的威名,更是傳遍街頭巷尾。人人都讚帝君,是難得一見可謀百年霸業的君主。

  “話說那金戈鐵馬踏破大瑤帝城,帝君腳踩芯包銅鎏金馬鐙子!跨騎照月玉獅子!這神馬額上一對寸長犄角,足下八蹄,比一般馬兒大出足足一倍!通身雪白如鵝羽,僅在額心天生一縷紅纓毛……”

  “我家侄兒親在前線,據說破城那日,帝君身穿白月長袍,手持太阿寶劍,生生一劍刺穿了大瑤帝君的喉嚨!”

  酒肆東南角,坐一位頭戴草笠,身穿麻布短裳的青年人,看模樣窮酸的很,下酒菜卻專撿貴的點。整張臉隱在草笠下,看不清神色,更看不清容貌。

  酒肆小二站在門口那桌,佯裝擦桌子,眼神卻不時往那位點了許多下酒菜的客人飄去。

  酒客說至正興,青年人卻重重落壺,打斷了滿桌人的興致。

  “錯了。”

  酒客眉頭一皺道:“兄台若有論斷,不妨說來聽聽!”

  青州國是出了名的民風開放,文人騷客、尋常人家,乃至老弱婦孺都愛談國事,以此為榮。常有人因政見不同,互相唾罵個三天三夜不停歇。

  那青年卻不說話,從懷中摸出錠足有一兩的金子放在桌邊,起身跛著腳離去。

  小二歡喜的用牙咬了咬金錠子,看見兩排牙印更是格外歡喜,美滋滋揣進懷裏,將滿桌一口未動的菜肴撤下。

  “這跛子怕是腦殼有問題,這金子,嘖嘖,買座城中心的闊宅子綽綽有餘!”

  “真是神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兄台這話就錯了,城中心的闊宅子豈是有錢便買得到?”

  “莫擾興!莫要擾興!咱們接著往下說……”

  ……

  去舫城的羽林衛悉數死在半道上,孫薦之夫人如今在簫府,隔著一層男女大防見不得。

  我躊躇再三,入帝宮麵呈孫薦之的家書。帝君諱莫如深,淺淺聽過,將家書壓在奏章下,旋即往慈懷宮陪太後用膳。

  有時候難免會恍惚,眼前高貴冷漠的帝君,是否與溫存柔情的帝君是同一人。人有千麵,帝君柔軟的一麵鮮少示人,卻最讓我依戀。

  前腳剛回到府中,後腳帝君的聖旨接踵而來。

  大抵的意思是,兵部數人離常失蹤,屍骨難尋。我身為兵部尚書,有統善不當之責。羽林衛以下犯上,接連屠殺兩名國之將領,我身為羽林衛最高統領,有禦下不嚴、監管不力之責。

  故而,禁足一月,不得出入。

  我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一場春雨怕是將近。挨得過,花開枝繁。挨不過,連根凋敝。

  我緊緊攥著手中的聖旨,看著門外黑雲蔽日一般的重甲士兵,心裏突然空落落的,不知是什麽滋味……又好像什麽滋味也沒有。

  我緩緩踱步行至文淵院,地方仍是那個地方,假山怪石無數,流水叮鈴激上怪石,翻起無數水花。

  我坐在水榭小亭中央,微微閉上眼。春日的風徐徐拂過,比不得冬日刺骨刮肉,夏天悶熱潮濕。

  從前,隻有甄富貴來時,我才會來這水榭小亭一坐。如今,甄富貴進不來,我也出不去。

  說來,頗有些想念甄富貴。

  門外那千餘人黑甲,應該就是從未出現在眾人視野中的禁衛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