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作者:鹿呦柒      更新:2021-01-21 01:53      字數:3237
  妝鑒

  此去路遠,山水迢迢,至邯鄲一程細數不覺已二十餘日。此地偏遠,書信至時想必金陵已見草色,邯鄲尚需多待些時日。

  今日午間,窗外便落雪,現今還未停。若飛雪能傳,必裝些在封裏寄給你,不是涿郡,但終歸是北境的雪,算是離你故裏最近的一片天了。

  不過梅花凋得晚,晚間歸來時,婢女折了幾枝插在書案上,瓣上還帶碎雪,落了幾片,給你夾在信紙裏,算是能跟雪沾親帶故的東西,就是不知到你手裏,會成何種模樣。

  邯鄲偏遠寒苦些,便王府也不大,幾日前初至此處,封府緝拿眾人,燕王府的男女老少都在,人不多,父皇的意思是要盡數押回京城,也能做個引他出來的籌碼。

  隻是此事蹊蹺,這些親眷未必知曉燕王圖謀,卻由一人牽連,要受牢獄之災,且若回京燕王未能現身,謀逆之罪刑罰,便將一一付諸於他們身上,興許再與燕王相見,將於地下。

  他的幼子,尚在繈褓,稚子無辜死罪可免,但回京一程,路途顛簸,那孩子早產,身體瘦弱,當日一麵,便因封府吵鬧嚇到,啼哭不止險些背過氣,若幾日後啟程,大概,是要夭折在路上的。這是不是,就成了常說的,父債子償了......

  這信到的時候,你估計已能下床了,可以出去院裏走走,但若上街,還是乘車,幾條就近路上逛一圈瞧瞧街景就是了,太遠的,你久坐不得。

  平日那些出門的習慣,也且都改改,刀就別綁了,你總綁在腰間中衣外頭,現如今這樣,莫論自保,那東西帶著,也就是硌你腰的份兒,消停幾天,匕首也別做新的,你那腰傷沒有幾十日好不利落,若再動武力氣用狠了,恐怕後半輩子就床上過了。

  刀傷結痂了別碰,我走前幾日夜裏,你睡著總不經意的去抓肩膀的傷,已結痂的地方撓破了又出血,多來幾次,定然就落疤。實在受不住,別嫌悶,還是塗了藥纏一層紗布,早點兒好大家都早省心。

  無事少看些話本子,神神鬼鬼的,單看名字,還不如之前那些胡編亂造的江湖小報瞧著痛快,若得空多練幾張字,下次再傳信給涿郡,我不代筆了。再不濟你抄佛經,還能靜心,去去浮躁。

  今日二月初六,現今情形,興許月底能去趟涿郡,三月初啟程回京,但之後如何,尚不好說。若有差池,回京遲了,帶你回涿郡,許要向後延了。

  三月初往年有宮宴,今年不知母後是否再辦,若我屆時未能回京,你不願應付,拿傷推脫就是,身體緣由,母後放得寬,不會尋根究底。

  天色不早,便寫到此處。

  書短意長,恕不一一。

  願卿早日康健。妝安。

  手肅元慶十三年杏月李辭

  濃墨輕點,帶了梅香的素白上落下最後一筆,李辭輕輕撂筆,抬眼間案前是適才提及的幾枝白梅,插在一素淨的白瓷瓶裏,淡雅清逸。右手邊及時被推來一盞熱茶,將好暖暖人微涼的指尖。

  “殿下的字真好看。”

  遞茶的人湊了過來,許她們北境的姑娘就是這般,尾音脆生生的那點兒意思,有些像江可芙,在耳畔響起,還帶著不知從何處沾染來的香。

  但李辭未似以往,得了讚許,不驕不躁頷首輕笑,聽聲音跟進,下意識的蹙眉,手已比心快,未沾上茶盞便收回,極快的拈起,素白半空裏一角飄飄的,撤遠了。

  “殿下......”

  耳畔聲音囁嚅,些許怯怯,李辭怔了一下,抬眸。

  “下次看人書信也該說一聲,不是怪你,但未免失禮。”

  “是。不過,奴婢其實不識字。”

  得了責備之意並不重的一句,案前身著趙粉的少女展顏一笑,把茶盞又推進些許,伸手理了理瓷瓶裏幾枝白梅。

  “隻是奴婢幾位兄長讀書,奴婢在府上有時也伺候筆墨,識得幾個字的美醜。”

  “嗯。”

  李辭頷首,默默飲茶,並無與她攀談之意。

  至邯鄲幾日,知府接待他們一行,安頓在他自家的一處空院,還招來幾個算是伶俐的小丫頭端茶倒水,侍奉起居。跟著他的這個叫聞笛,十四上下,個子不低,卻圓臉圓眼,一副稚氣未脫之態,跟著他們這一幫,也不認生,見人就笑,與誰都能絮絮叨叨好些時候。

  便如此時,知道李辭隨和,她倒似要多探聽這家書背後的情意,滿足滿足自己的好奇了。

  “王爺與王妃感情當真好。奴婢適才去魯大人房裏送炭火,也在給自家夫人寫信,隨意瞥一眼,比王爺的字,至少要少一半。”

  “我不是......”

  寥寥幾句,也沒說什麽,案前少女笑嘻嘻的,李辭卻覺的有些難為情。也不細想,下意識就想反駁這許多字不是寫給江可芙的。

  “咦,前麵妝鑒,末尾願卿,原來不是給王妃的麽?”

  “...你不是不識字麽?”

  “可這幾個奴婢認得。”

  此行數十日,隨行大多以往離京也未至如此偏遠,今日晚間落雪,便都早早回了房。邯鄲狀況,燕王府情形,都了解了七七八八,上疏呈報,幾人便尋思寫封書信,正好一道給驛站寄回家去,報個平安。

  一時興起的事,哪一個提一嘴,十幾個人就都起哄湊熱鬧,跟人要了筆墨,平素許十天半月也不碰筆的人,一個個在房裏寫起家書來。

  李辭不經意聽聞,思及臨行前鍾氏叮囑,便給母親寫了一封,又想起外人眼中,王府也不能不得消息,便算做樣子,也該寄一封給江可芙。隻是墨色浸宣白,撂筆之際掃上一眼,再聽聞笛感慨,才發覺自己竟無意間寫了這許多。

  平素一張榻上坐一天,許都無這麽多話,李辭怔怔瞧著信箋,有些恍神。

  “邯鄲這般遠,您二位的佳話,都不少人知道的。奴婢今日,也算親眼見過一回話本子裏才子佳人一般的故事了。”聞笛笑得燦爛,還在案前嘰嘰喳喳,“殿下情真意切寫這許多,王妃想必也是,很想您的吧。”

  這個年歲的小姑娘,對情投意合的真摯情意的喜聞樂見,許是多出自身對美好感情的憧憬,尤其與李辭相處這幾日,這位殿下人隨和寬仁,也不嫌她煩,是個文武全才,人又生得就像話本子裏的人,她已經開始自行想象未曾謀麵的昱王妃與昱王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的日子了。

  “聞笛...你今日話比往常還多。”

  “嘻嘻,奴婢哪日話少過,殿下別動怒,奴婢馬上出去。”

  李辭微微蹙眉,聞笛善察言觀色,知曉煩得人夠久,該溜了,茶壺尚存餘溫,又替杯盞滿上,帶笑行個禮,一襲趙粉,歡快的掩門出去了。

  留下李辭坐在案前,再次對著信箋陷入沉思,他怎麽不知不覺,就寫了這麽多。若寄到江可芙手裏,那人恐要莫名其妙他怎麽這麽囉嗦。且這字字句句,他替她考量那麽多做什麽,她會不知道自己的傷何種情況麽,他是今日的雪,把人凍魔怔了吧。

  “寫這麽多,還不是怕她京裏生是非...她便是想不開,也鐵定不會想我。”

  又看了一眼信箋,李辭喃喃自語,到底還是伸手,將其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隨後又鋪開一張,再次提起了筆。

  火光不時跳躍一下,案前白梅映出昏黃,紙簍裏空蕩的隻有適才投進的一團,帶著自己都不曾察覺得情誼,偷偷從冰原裏破土,很快的,又被埋在了地下,大概,還不是時候吧...

  千裏之外,窗欞半掩,透過明瓦窺著了點綠意,那封寫了又揉,揉後再提筆的信箋,安靜的壓在窗前書案的鎮紙石獅下,一隻纖纖素手,輕輕的將其抽出來。

  “你猜他寫什麽?”

  “應該有重要之事,但也沒加急,是私事。王妃在臨行前不是要王爺得空去涿郡看看麽?許是見過舅老爺舅夫人,和幾位表少爺了?他們有話帶給王妃?”

  “對,你不說,我又忘了,確實說過叫他去林府,最近記性不好,定是床上躺的,看來還是要多出門,趁著天氣好,待五六月了,又是曬化人的日頭,吹著人的風。”

  案前少女感慨一句,輕輕撕開雪白的信封,兩指夾著薄薄一頁,展開,清清嗓子,欲念出來與人聽聽親人的思念,入目幾字,卻讓少女麵色僵了一僵,片刻,霍的起身,“啪”一聲按在案上。

  “李辭這人有病!”

  “啊?”

  微風循著半掩的窗闖進絲縷,輕輕撩起摔在案上的信箋一角,另一隻手將其拈起,草草一瞥,卻是短短數行。

  妝鑒

  見字如晤。

  妝安

  手肅元慶十三年杏月李辭

  “王爺這是...何意啊?”

  “誰知道他做什麽、落款都比他要說的多!莫名其妙!”

  放在一側的信封也被帶起,幾片幹癟的細碎輕輕飄出,風一吹,散得更碎,點點灑在紙上。卻被兩人都忽略了,像十幾日前那個雪夜,扔進紙簍的紙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