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作者:鹿呦柒      更新:2021-01-21 01:53      字數:4247
  話裏帶了幽怨,似是對那幾兩銀子的得失耿耿於懷,李辭聽著,不由好笑。

  他在刑部時就得了消息,城裏有個賊人,打了楚家的大公子,禁軍正滿城搜人。原還奇怪這事情,自外牆看見江可芙一襲黑衣要翻進院裏,就什麽都明白了。

  昔日因著那些胡說八道的捕風捉影,李辭也半信半疑江可芙和楚先有什麽私情,此時再想中秋那夜鍾秀河畔的情景,聯係到今日之事,私情?是有仇才是吧。

  搖頭,暗道自己沒事兒聽什麽傳言,江可芙已取下肩頭大氅遞給他。

  “謝了。”

  “那你算欠我一個人情啊。”

  “好意思麽。沒你我就進去了,什麽陳將軍,麵兒都不用打。說謝是客套,明白?”聽了李辭的話,不由抱臂,江可芙轉頭看他,不屑的撇撇嘴,“進去吧。”

  因李辭確實打過招呼不必等,門房又不知江可芙出了門,早就歇下,叩門也是徒勞,二人最後還是□□進去。

  院裏靜悄悄,四下漆黑,隻臥房還點著燭火,是恒夭在等江可芙。

  二人推門,她就坐在一張小凳上,桌上一盞燈,手裏還捧著個話本子。見兩人同時進門,很是詫異,江可芙隻衝她擺擺手,未曾多言,叫她先歇著去了,李辭卻是進了臥房,大氅在一側軟榻上一扔,跟著整個人也倒在塌上,似乎這一天極其疲憊。

  抓起桌上茶盞灌了幾口,江可芙在燈火下看清了這一路□□上房,黑衣上蹭的牆灰塵土。開門出去,立在廊子裏拍了拍,麵上潮紅未褪,仍覺火燒一般熱,也沒什麽困意,突然就想去屋頂上吹風。

  一時興起,也用不著打什麽招呼,便付諸行動。左右明日無事,便是白日裏睡也使得,當即幾步跨出廊子,抬眼看看臥房房頂,轉身一縱,上了偏房,又借偏房的高度,躍至臥房之上。

  天色昏沉,陰雲蔽月,點點繁星也被遮掩的看不全,立在青瓦之上,風聲獵獵,江可芙緩緩盤膝坐下,片刻,覺的不大舒服,便索性一仰身,麵朝夜空。

  自來金陵,確是許久不曾這般看過天了。在涿郡時無那般多規矩,便時常與表兄弟和鄰家的幾個玩伴仰臥在房頂看月亮看星星,其實也沒什麽好看,就是一群人臥成一排,尋個好玩地方說玩笑話罷了。

  想著那時趣事,吹了片刻風,還不覺困意,江可芙拍拍胸口,從懷裏掏出荷包,想算算此行搭進去多少銀錢,鬆開那抽帶,盡數倒入掌心,指尖撥了幾撥,還回想原有幾兩,猛然發現這荷包裏那枚小章沒了。

  東西倒不貴重,是情誼值千金。十二歲那年鄰舍牧家一起玩的獨子贈她的生辰禮,自己用木頭刻的,憑著江可芙的名字,照著書裏的樣子,刻了一朵芙蓉。

  從涿郡帶到金陵的本就不多,舅舅送的刀,舅母繡的荷包,表兄弟得知她走,咬牙掏出來湊了,暗暗塞給她的碎銀,還有一個大活人恒夭。小章輕巧精致她喜歡,送的人也是很好的玩伴,情知離開涿郡恐不能再見,便一並帶走,全當紀念曾有個這樣的舊友。

  如今卻是刀流落在外,銀子搭進去一半,此番小章也沒了,雖也不算很大的事,但多少有些失落,便仿佛這些沒了,在涿郡的十四年,如同抹去了一樣,之後,也再難有牽連。

  不由歎氣,細細回想,今晚去跟蹤楚先時,那章該是還在的,那就隻能是掏錢時不小心帶出。應當不是結茶錢時,那是算好了給的,且若有異物,茶博士該有察覺。那便不是那對母女,就是那個禁軍了。前者還好說,若是後者...

  “你怎麽上麵去了?”

  正自尋思,下麵突然傳來李辭的聲音,回神,江可芙起身,垂眸望去,卻見那銀白人影立在庭中,懷裏不知道抱著什麽。

  “吹風。你來麽?”

  本回前一句就是了,鬼使神差的,偏生加了後半句,出了口就有些後悔。誰同自己一般,大半夜還有閑心吹冷風,且他倆除了做樣子,什麽時候安靜一處坐著過?暗自腹誹自己昏頭了,等著李辭拒絕再調侃她幾句,不想下麵的人,卻點了點頭。

  風吹衣擺,帶起聲響,直接就地縱身而上,李辭踩著簷子,兩步到了江可芙身畔。抬頭看他,才瞧清那懷裏抱的是個酒壇子。

  “這個?”

  “突然想喝,正好,屋頂吹風飲酒,意境不錯,可惜沒月亮。”

  開口解釋,李辭翻身臥在江可芙一側,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個碗。

  “整得倒齊全。”

  瞧著好笑,不由出口調侃,李辭舉起壇子給滿上,末了卻端到她眼前。

  “來點兒?”

  其實是極少飲酒的,尤其在涿郡時,林衛就這一點很不像個人們口中說的,常住邊關的粗人。因為他說飲酒誤事,林府便從不備酒,江可芙也沒沾過,成親那日的合巹酒算是生平頭一遭。

  接過酒碗,輕輕抿一口,這酒水清冽,微微有些辛辣嗆口,卻也還能接受。適才那般跑跑跳跳,飲了些涼茶,還是口渴,抬起碗邊,江可芙又飲了一大口。

  是時夜風拂麵,寒涼叫人清明,夜幕之下一黑一白就這般坐在房頂,一人端碗,一人抱壇,挨得極近,卻都不曾言語。

  半晌,覺的腿有些僵,將碗放在身側,緩緩屈膝,江可芙雙臂環住,下頦輕輕擱在兩膝上,閉目養神。

  也不是真的困倦,隻是這般舒服。不知是今夜的風喜人,還是對許久不曾坐在房頂今日能借此回憶以往愉悅的小歡欣,雖然這種心情挺奇怪的,但她就是覺的,現今這般有一種平靜的滿足,雖然在心裏李辭還是不順眼,但坐在一起默默無言的迎風,姑且說他今夜還算招人喜歡吧。當然,僅是今夜,或者甚至說,是此時此刻。

  殊不知,李辭對江可芙,也是這般想的。

  鐺鐺

  牆外兩聲梆子,二更天了。端起酒碗,將剩餘酒水一飲而盡,江可芙回首看身側李辭。

  不知何時,他已經躺下了,雙手枕在腦後,正瞧著頭頂的漆黑出神。

  他們兩個今夜,其實都挺奇怪。

  “欸。二更了。”

  “嗯。”

  “你明兒不上朝啊?”

  “不困。也可以告假。”

  “唔...行吧。我也,不怎麽困。”

  “嗯。”

  有一搭沒一搭的話後,又是沉默,江可芙繼續閉目吹風,半晌,感覺那酒勁有些上來,頭暈乎乎的。

  “李辭。”

  “嗯。”

  “你那一壇子,是不是都喝完了?暈嗎?”

  “有點兒。”

  “我也暈。我沒醉過,要是酒品不好,一會兒撒酒瘋了,你別把我扔這兒,起碼給我帶下去,我怕我摔死。”

  “嗯。”

  “你怎麽光嗯啊?給個準話。不然一會兒我真摔死了怎麽辦?”

  “那就來索命。能怎麽辦?”

  “也是...人都死了,還能怎麽辦?欸,不對,我本來說的是什麽來著?”

  “帶你下去。”

  “帶我下去?你又沒死,帶我下去幹嘛?啊!你是不是,要想不開?”

  仰麵看那夜空,江可芙已有些醉意在耳畔自說自話,李辭還想著刑部的事。

  元慶十一年,禦史台的於銘彈劾禮部侍郎齊明伽收了五百兩白銀的賄賂,可是他翻卷宗的時候,發覺兩處口徑對不上。更像是如齊明伽所言,他替人寫墓誌銘,收了一百兩費用。

  去年的案子,人自然是已經革職出京了,大的案子無法重審,他原想這些不嚴重的總歸能翻案,卻不想也被常遷駁了。此時才想起,於銘入仕那年,似乎是常遷做的主考。

  說不煩悶是假的,那老頭仗著原先教過李隱幾日書,便有些架子端著。這酒其實也算澆愁吧,吹吹風喝點兒酒,心情多少舒暢些。隻是再回身看江可芙,是真的醉了。

  “你有什麽想不開啊?我都沒想不開!刀沒到手,倒賠八兩,為民除害被兵追,救濟人還把我的章整沒了,你瞅瞅我,你有啥想不開?”

  酒碗端起,又在腳邊重重一撂,頗帶了些氣勢,醉眼迷離的,江可芙盯著李辭說教。

  “年輕人啊,別想那有的沒的,是不是,李賢弟?你瞧瞧愚兄我,前十四年,過多好!我舅舅,真的,跟我爹似的,涿郡是不比金陵,但是還不許我偏心啊?我就說,涿郡這地方,天底下哪處都比不上!”

  “我叫什麽?”

  李辭聽那嘟嘟囔囔一大串,其實都沒聽清,隻是很敏銳的捕捉到了混在其中的那個奇怪的稱謂。

  “李賢弟。”

  “......我比你年長。”

  “害!一個稱呼,怎的那般在意。你你你別打岔,愚兄還沒講完。你是不知道,來了金陵,可是有多不自在。我爹是對我好,可是老管我,同樣都做武將,你就看他,老對我吹胡子瞪眼。我舅舅,可是沒對我說過重話。”

  “與你而言身份不一樣,自然態度不一樣。”

  “可我對他們是一樣的啊。我覺的我舅舅是英雄,我爹也是,能馳騁沙場做將帥,護家國,守疆土,反正我都欽佩......若不是來了金陵,我日後女扮男裝到就近的薊城從軍也挺好的。”

  醉酒的人說話自然不講邏輯,思緒到哪兒便說什麽,李辭聽了江可芙的絮叨卻認真思索起來。

  “你想從軍嗎?”

  “哈!不是愚兄我吹,我這個身手,就是白手起家,馬前卒做起,三年五載的,那也是戰功赫赫,實打實的憑自己。不過可惜,大啟沒出過女將軍,我也不在涿郡了,還嫁了個就會胡說八道,長得跟個姑娘家似的的小白臉兒......不然哪,其實,我就算當不成女將軍,非要沾點兒邊,嫁個將軍也行。跟他去邊關,一塊兒做大啟的萬裏長城。反正,怎麽也得是個保家衛國的英雄吧。現在這個...不行,接個人,身手還沒我快...”

  江可芙還絮絮叨叨,話又轉到自己妹妹與幾位表兄弟的對比,常言道酒後吐真言,李辭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放在當下,他覺的恐怕是真心話了,尤其是,江可芙說自己的那些不是...

  李辭氣笑了。

  伸出一隻手,在江可芙麵前晃晃,李辭問她:“我是誰?”

  “李賢弟。”

  “你嫁的是誰?”

  “李辭。”

  “還帶這麽分的。真是醉得不輕。”

  “我沒醉。”

  “醉酒的都說自己沒醉。”

  “那我醉了。”

  愣了片刻,江可芙微微仰頭,回了一句似乎覺的不夠,更大聲來了一句,“我醉了。我反著說,那就證明我沒醉。”

  李辭哭笑不得。起身伸臂攔在江可芙身側,恐她醉著不分東南西北栽下去,繼續出聲與她說話。

  “嗯。你沒醉。我困了,咱們回去歇著吧。”

  “可是,愚兄還沒說完,年輕人那麽急躁幹嘛。聽完我多不順心,告訴你李賢弟,包準你不想尋短見了。”

  “我已經想開了。”

  “不行!我都沒勸完,你就想開了。不行不行,你這路數不對。”

  “那你說怎麽辦?”

  “你,繼續聽我開解,然後大徹大悟,你就看破紅塵...”

  “出家了?”

  “唔,出家也行。反正你聽愚兄說就對了。”

  少女一對眸子因醉意起了一層水霧,兩頰砣紅,因距離近,李辭已能嗅到呼吸間的酒氣。

  其實仍舊不困,隻是想讓江可芙下去,此時被嘟囔著非得說完自己多慘來開解他,李辭拗不過,便脫了外袍給江可芙披上。畢竟醉酒的人對冷熱不敏感,易染風寒。

  把江可芙拉過來讓她在身畔坐好,不要四處晃悠亂比劃,不放心還扯住了她一隻袖子,李辭才抬頭看江可芙。

  “嗯,行了,江兄說吧。可得好好開解開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