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多放下咖啡，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我們研究的課題，超越了綜合人類學係的研究範圍。具體研究方法是把心理學和藥理學結合起來，弄清體外脫離實際上是否真的會發生，或者隻是腦內現象而已。最初，我們的研究是落後於別人的，但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我們搞到了體外脫離現象確實在現實中存在的數據。”

  許多多避開劉可可的目光，右手支撐下巴:“實驗必須在夜深人靜的情況下進行。那天，王子豪住在實驗室，我想就是為了得到關於體外脫離的更確切的數據吧……”

  “老師是個怯懦的人！”劉可可打斷了許多多。

  許多多的臉眼看著就紅了:“我？怯懦……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您那麽說，隻能說明您是個怯懦的人。那時候，老師也在場。”

  “什麽……你有什麽理由這樣認為?”

  “稍微想一想就會明白。”劉可可直視著許多多的眼睛說道:

  “如果是一個人進入絕緣水槽，萬一發生體外脫離，就會釀成大事故。您想想，身體要是沒有了意識，稍微失去平衡就會被淹死在絕緣水槽裏的!”

  “這……”許多多沒話說了。

  “所以，實驗中必須有人在一旁監護。當時的情況大概是不把絕緣水槽的蓋子蓋上，而是把實驗室裏的燈全關掉！”

  許多多茫然若失。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真實一件一件地被揭出來，使他的精神受到強烈衝擊。他那堅硬的自製力的外殼開始破碎，從破裂的縫隙裏，可以看到他那顆拚命求救的脆弱的心。

  劉可可看著他那悲慘的樣子，比自己陷人這種悲慘的境地還要痛苦。但是，劉可可沒有就此停止對許多多的追究。不能就此打住！

  “王子豪進人絕緣水槽以後不久就發生了大地震……許多多老師撇下自己逃命去了！”劉可可覺得自己的眼淚就要從眼睛深處湧出來，因為她已經聽見了許多多心裏的回答。

  許多多沉默良久，終於說話了:“你……說得對。”

  “我現在要從事的研究，可能要被人們誹謗為對神的不敬。讓人們誹謗去吧。我不怕神。絕大多數屬於無神論者的國內人，卻對科學的飛速發展和進步感到惴惴不安，總是用老一套的說法把神抬出來，隻能讓人覺得滑稽。

  “稍加考慮就會明白，在人類知識領域裏，每一次大的飛躍一定有先驅者引路。哥白尼，牛頓，達爾文，愛因斯坦……”

  “把自己比作這些偉大的先驅者，不是太不遜了嗎？”

  ……

  初秋的陽光變得柔和起來。從山吹過來的山風掠過額頭，讓人覺得非常舒服。

  醫院裏被震塌的建築物還沒有被清理掉，周圍還拉著繩子。但是，對於那些有說有笑，年齡跟劉可可差不多的年輕醫生們來說，大地震似乎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發生的事。

  劉可可坐在校園裏的長椅上，正在閱讀許多多交給她的王子豪的日記。日記總共三大本，是王子豪死後被發現的。裏邊記錄著一個為科學研究貢獻了青春的“女性”的各種想法，以及他和許多多一起為進行體外脫離遭到的種種失敗。端端正正的小字把三個筆記本寫得滿滿的。

  日記記述了王子豪全身心投人體外脫離研究的原因和開端。而且在這裏麵，劉可可發現王子豪還是人販中“禦用”的解剖師之一。當然，這個是意外的發現。

  王子豪從小就對自己的容貌抱著強烈的自卑感。她雖然是男子身，卻有著一顆女人的心理。長大以後，她以一個科學工作者的眼光，客觀而率直地寫下了這樣的內容。

  ——個子矮矮的，皮膚黑黑的，粗眉毛，小眼睛。雖然這隻不過是一個人的外部特征而已，但在這個社會裏，這意味著打上了醜女人的烙印，一輩子都不會被異性理睬。這就是我。

  上小學的時候，為了能得到大家的承認，我拚命學習。沒有美麗的容顏，沒有特殊的技能，要想實現自己的理想，我隻有努力學習這一條路。

  所以，我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可是，全班同學沒有一個人朝我看過一眼。

  沒有一個人。

  我的優秀成績，唯一的用處就是引起他們的忌妒。

  對於我的長相，他們不隻是在背地裏悄悄議論，而且還經常當麵挖苦。黑板上幾乎每天都畫著諷刺我的漫畫，班主任老師就是看見了，也是跟同學們一起哄笑一陣，而決不會去批評他們。

  進人青春期以後，王子豪跟別的女孩子一樣，也有了戀愛的願望。但是，沒有一個男生看她一眼。

  而且她主要還是多出了一根其他女人根本就沒有的東西。

  ——我上初一的時候，班裏有一個叫思思的女同學。現在，也許我在思思的記憶裏早就消失了，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思思。

  那時候我對一個叫柳青的男同學產生了單戀。我從來沒有想過對他表白，隻遠遠地看他一眼，我就感到十分幸福了。

  思思像所有那些心眼兒不好的人一樣，特別敏感，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於是，單單為了羞辱我，她開始接近柳青。

  思思內心空虛，心理變態，卻長著一副漂亮的臉蛋兒。走在大街上，誰都會回過頭去看她一眼。據說她被好幾家演藝公司看中過。

  柳青呢，有這樣的一個思思來接近他，樂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一天早晨，我剛走進教室，柳青就來到我身邊，用全班都聽得見的聲音喊道:“怎麽回事？這兒怎麽這麽臭啊？醜陋的、假女人的味啊！”

  我精神上受到很大打擊。一抬頭，看見思思正故意躲在稍遠處嘲笑我。我知道，一定是思思慫恿柳青對我這樣的。

  王子豪為了掩蓋容貌上的缺陷，盡可能穿漂亮可愛的衣服，竭力對所有的人彬彬有禮。但這樣做的結果適得其反，她越是努力，周圍的人越是嘲笑她。

  其結果，王子豪變得極端憎恨自己的容貌，甚至厭惡自己的身體。

  就在這時，她經曆了一次臨死體驗。

  王子豪十六歲的時候，患盲腸炎腹膜炎並發症，達到了瀕死狀態。那個時候，她確確實實地看見了手術台上的自己和等候在手術室外邊的家人。

  最後，她被搶救過來了。在臨死體驗中得到的奇異的滿足感，是她永遠難忘的。拋棄那令人厭惡的醜陋的身體，自由地飛翔，對她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

  王子豪考入大學心理學係，走上研究者之路的動機，就是來自那種誘惑。

  最初她是通過坐禪、瑜伽等冥想法進行實驗的。後來，她知道遮斷感覺更有效，所以開始使用絕緣水槽。

  王子豪主觀上認為多次進人了體外脫離狀態，但客觀上的驗證一次也沒有成功過，她無法解答自己主觀上的成功可能是一種幻覺的疑問。

  置母校對她的期望於不顧，王子豪調到新建的私立的醫院綜合人類學係，而且隻是作為一名助教調過來的，因為她覺得在這裏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研究課題。母校是國立大學，所有研究課題都是由教授決定，決不允許下邊的講師助教隨便多嘴。

  在這裏，她認識了許多多。

  “許多多跟我認識的其他學者有很大的不同。高高的個子，精力充沛，對研究工作充滿熱情。雖然埋頭自己的研究，也認真地傾聽我的想法。許多多是藥學係畢業的，專攻精神藥理學，但跟我的研究有重合的部分，所以一討論起來就很熱烈。”

  吸引許多多的是所謂的“至高體驗”現象。

  坐禪和瑜伽等冥想達到極致的時候，會得到一種在瞬間領悟了宇宙的真諦的恍惚感，即所謂的解脫。“至高體驗”指的就是這種狀態。

  還有，自古以來就有人大肆宣傳所謂可以跟神相會的強烈的宗教感情。英法百年戰爭末期法國女英雄貞德的故事就屬於這種情況。這是刺激大腦兩側皮層的結果。這些知識很早就被人們了解了。

  許多多的研究課題是通過服用藥物達到所謂的“至高體驗”。在研究的過程中，他對“至高體驗”之一的臨死體驗也發生了興趣。

  王子豪和許多多在醫院認識以後，一拍即合，馬上開始了合作研究。

  叫人感到意外的是，最早提出使用藥物的是王子豪。她把自己當作試驗品進行人體實驗。許多多被她拉著一起染指了這種非法的實驗。

  恰好在這時，許多多搞到一些作為精神藥理學研究用於動物實驗的幻覺劑。其中引起了兩人興趣的是被稱為最厲害的幻覺劑。

  王子豪冒著生命危險用自己的身體做試驗，隻是因為對研究工作的一腔熱情嗎？劉可可不由得提出了這個疑問。雖然在日記裏沒有明說，但字裏行間不時流露出作為一個女人對許多多的愛慕之情。

  “研究上早日出成果，是我最大的願望。但是最近，我經常考慮研究工作結束以後的事。就我現在的狀態而言，至少可以說是我迄今為止的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

  作者:E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