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章 滿目山河遠(7)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4283
  冬日的陽光像血絲一樣從層層濃雲滲出,照得他滿眼都是淚水,迎麵的烈風如千萬把利刃打在臉上,淚水剛流出來就被風幹成冰淩。

  戰場的喧囂都遠去了,眼前飛速地掠過一幕又一幕回憶。

  小時候,每次父汗出征回來都會給他帶禮物,把他舉得高高的:“讓我看看我的好兒子!”

  每次部落大集會,父汗都會帶上他。

  他騎著小馬,跟在父汗高大的駿馬後,馳騁於一望無際的拉塞幹大草原,馳騁於頭曼山如畫的秋林,馳騁於紫蒙川水鳥翔集的大澤畔。

  侍衛們把各種野獸驅趕到獵圈裏。

  “看呐,那裏有一隻白鹿!”

  “白鹿是瑞獸,請大汗先射!”

  “不,讓我的阿盛先射!”父汗充滿期待的目光看過來。

  小小的他用力抿唇,拉開特製的小弓,對準被侍衛驅趕著慌亂奔逃的白鹿。

  陽光下,利箭閃過一道耀眼的銀光。

  “射中了!”

  “四殿下射中了一頭白鹿!”

  “天佑我野利國武運昌隆,永盛於世!”

  赫蘭盛向父汗看去,見他滿目的驕傲。

  又向母後看去,母後穿著銀色獵裝,兩條烏黑潤亮的發辮從肩頭垂下,發網上綴滿珠玉寶石,笑容溫柔,如融開的一池春水,深邃濃麗的雙眸寶石般瀲灩。

  母後真美啊……

  可是,母後的笑容忽然像水中的倒影般破碎了,變成了一張血汙狼藉的臉。

  “阿盛,為我報仇!為我報仇!”

  娘,阿盛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做到。

  暴喝一聲,他像一隻大鳥從馬背躍起,足尖連點數人肩頭,孤注一擲地朝那乘鑲金戰車殺去。

  無數狼衛圍攻上來,無數兵器朝他投來,箭矢、利劍、長矛、大刀在半空中飛舞,反射著耀眼的夕照,紛紛沒入他的身體。

  他在劇痛之中,拚盡全力擲出了長槍,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喊:“母後,你在天之靈保佑這一槍射中他,他死,那妖婦也活不了!”

  然而,他眼睜睜看著那支長槍被一名狼衛躍起來抓住了……

  娘,對不起,答應你的事,阿盛沒有做到……

  ……

  他線條優美的薄唇不住輕顫,發出淒迷的囈語:“娘,對不起……阿盛沒有做到……”

  汗水一滴滴從他蒼白如玉的額頭落到墨裁般的鬢角,他痛楚地在枕上晃著腦袋,突然猛地睜開了眼睛。

  透過簡素無紋的床帳,他茫然地環顧房間,牆角擺著粗樸的炭盆,燃燒著熊熊炭火,還有一隻爐子上咕嘟嘟地熱著藥湯,屋子裏彌漫著清苦的藥味和融融的熱氣。

  他慢慢地想起來了,這是在蕭方智的軍衙中,思靈把自己又帶回晉國了……

  他試圖坐起來,然而,他一動彈,胸口、側腹和大腿的傷口,仍舊一陣陣牽扯著痛。

  他渾身顫抖,冷汗涔涔,掙紮了半天才爬起來,靠坐在床頭大口地喘息。

  “靈兒……”他喚道,聲音嘶啞顫抖。

  “寧大帥醒了?!”一個婢女打扮的姑娘從外室奔進來,見他自己坐起來了,連忙拿了幾個枕頭為他墊在後背,“藥已經煮好了,奴婢服侍你喝藥吧?”

  “靈……靈兒呢?”赫蘭盛顫聲問道。

  “你是說夫人嗎?”侍女聽見過老爺叫夫人“靈兒”,於是猜測赫蘭盛問的是夫人,“她今早來看過你,你還睡著,她就走了。”

  侍女有些奇怪,這位寧大帥在前線受傷被俘,老爺奉皇上之命,與燕國交換俘虜,把這位寧大帥接了回來,之後這位寧大帥就一直住在老爺的軍衙。

  可是,老爺卻從來不曾來看望他,倒是夫人來過好幾回。

  侍女當然也不敢多問,提起爐子上的藥罐,倒了一碗藥湯,用小銀勺輕輕攪著,嚐了一口,覺得不燙了,才端過來:“寧大帥,來,喝藥了……”

  晨光恰在這時照在赫蘭盛身上,他流墨般的長發披散肩頭,素白的寢衣如凝雲散靄,半曲起一條腿,一手搭在膝蓋,微微仰靠於枕上,蒼白的臉龐從側麵看去,帶著一種夢幻般的脆弱的美。

  侍女整個人呆住了,捧著藥碗站在那裏,如在夢中。

  赫蘭盛聽見她叫他吃藥,轉過臉來,卻見侍女正如癡如醉地望著他。

  他咳了兩聲,侍女才如夢初醒,臉上湧起一陣紅暈,舀起一勺藥喂到他嘴邊,心想:媽呀,怎麽有這樣好看的男人!

  一邊想著,手不住顫抖,銀勺中的藥都灑在了赫蘭盛潔白的衣襟,侍女慌忙道:“對不起,我給你擦!”

  說著將藥碗放在床邊小幾,慌亂地拿來巾帕,為赫蘭盛擦拭衣襟。

  因為和他靠得很近,侍女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清香,不由心醉神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還在擦著他的衣襟,直到他清醇磁性的聲音響起:“好了,不用擦了……”

  侍女這才猛地醒神,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慌裏慌張地起身,將巾帕掛回臉盆架。

  就在這時,外麵突然響起一陣喧嘩,有個尖利的嗓子幾乎穿破門窗透進來——

  “有聖諭!寧成器接旨!”

  院子裏的衛兵指了指赫蘭盛的房間,那群宦官呼啦啦地朝赫蘭盛的房間蜂蛹而來,為首的宦官抬腳踹開房門,氣勢洶洶地率先衝了進來。

  “你們作甚?”侍女迎上來攔住。

  小皇帝事先交待他們,捉拿寧成器時,不可衝撞了蕭大帥的人。

  故而,宦官們見到侍女,立馬收斂了囂張之態,畢恭畢敬地施了一禮,然後將手中的黃絹高高托起:“這位姐姐,有聖諭!”

  侍女神色一肅,撲通跪了下去。

  宦官們這才踏入內室,為首宦官見了坐在床上的赫蘭盛,眼中迸出雪亮的恨意,似笑非笑道:“寧成器,還不跪下接旨!”

  被困葫蘆穀期間,糧食所剩無幾,赫蘭盛不準皇帝把糧食分給宦官,並口口聲聲罵道:“這些閹人留著也是浪費糧食,就該全部殺掉!”

  逃出葫蘆穀那天,由於馬匹不夠,赫蘭盛不準這群宦官騎馬,把他們扔在葫蘆穀不管。

  這群宦官一個個恨透了他,今天終於可以出一口惡氣了。

  赫蘭盛靠坐床頭,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重傷未愈的他,臉色白得近乎透明,黑緞般披散的青絲,越發襯得他膚如冰雪,眸若寒潭,冷冷望著這群太監。

  宦官們見他竟如此囂張,不禁又恨又怒,為首宦官展開聖旨,將赫蘭盛的戰敗之罪宣讀完畢,一揮手,喝道:“還不將這個目無君父的逆臣拿下!”

  宦官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將赫蘭盛從床上扯下來,赫蘭盛重傷未愈,渾身使不上勁,被重重摔在地上,差點昏過去。

  宦官們拖著他就往外走,侍女衝上來欲救赫蘭盛,焦急痛心地大喊著:“你們住手!住手!”

  “這位姐姐,咱們可是奉了皇上旨意!你想違抗聖旨嗎?”宦官們陰陽怪氣地說道。

  侍女知道抗旨是殺頭之罪,頓時嚇得縮了回去,眼睜睜看著赫蘭盛被他們拖了出去。

  外麵就是雪地,赫蘭盛被兩個宦官倒拖著腳,墨緞般的長發和潔白的素袍逶迤在雪地上。

  他拚命掙紮著欲起身,兩手抓得雪沫飛濺,忽然,他猛地立起來,抓住了旁邊一個宦官的衣角,將他扯翻在地。

  拖著赫蘭盛雙腳的宦官受了驚嚇,手上稍稍放鬆,竟被赫蘭盛掙脫,一下子翻身躍起。

  然而,他到底重傷未愈,這幾下起落,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剛剛躍起身,幾個宦官撲上來,抱腿的抱腿,抱腰的抱腰,又把他摔倒在雪地。

  然後宦官們一擁而上,一邊尖聲叫罵著,一邊拳腳相加,打得赫蘭盛抱頭在雪地上翻滾。

  “打!膽敢抗旨不遵,給我狠狠地打!”為首的宦官餘善保氣急敗壞地尖著嗓子厲喊。

  可憐赫蘭盛原本武功高強,卻因為身體虛弱,使不上勁,被一幫宦官拳打腳踢,舊傷崩裂,又添新傷,鮮血汩汩地浸透了衣袍,在雪地上拖曳出一道道鮮紅刺目的痕跡。

  “踢他下身!把他也閹了!”

  為首宦官餘善保一聲尖厲喊叫,幾個宦官穿靴子的腳朝赫蘭盛褲襠狠狠踩去。

  “啊——”赫蘭盛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昏厥了過去。

  “住手!”一聲嬌脆的厲喝傳來。

  眾宦官抬起頭,見一個身披紅貂大氅的女子,在親衛們簇擁下,英姿颯爽地走來,雪光映著她明媚秀麗的小臉,水晶般的明眸淩厲地掃視眾宦官。

  “蕭夫人!”宦官們紛紛下拜,讓到一邊。

  思靈一眼看見血葫蘆般昏厥在雪地上的赫蘭盛,揚了揚下頜,命侍衛們將他抬進室內。

  “且慢!”宦官頭目餘善保上前兩步,從袖中拿出那軸黃絹,“蕭夫人,奴婢等奉皇命捉拿罪臣寧成器,聖旨在此!”

  思靈見了明黃色的聖旨,深吸一口氣,提裙跪在雪地:“請公公轉告皇上,寧成器重傷難行,暫且羈押在我夫君營中。”

  “你……”餘善保一時無語,蕭方智如今是北衙軍大元帥,而且,如今的北衙軍已經不是小皇帝從京城帶出來的那支。

  小皇帝帶出來的十五萬北衙軍已經折損殆盡,如今的北衙軍主要由蕭方智的兵馬組成。

  餘善保豈能不知,手握重兵的蕭方智是得罪不起的。

  “蕭夫人,奴婢這便為你轉達上聽,不過,奴婢也勸你一句,陛下深恨寧成器,你若庇護於他,無異於自取禍端,望你慎思!”

  說罷一揮手,帶著眾宦官們離去。

  晚間,蕭方智剛回到軍衙,就見皇帝身邊的大宦官餘善保在大堂侯著。

  見了蕭方智,餘善保殷勤地打躬施禮,將午後他們前來捉拿寧成器,卻被蕭夫人阻攔的事說了。

  餘善保的語氣倒還平和,並未指責思靈,末了,他將一卷聖旨放在蕭方智帥案上:“陛下命奴婢將詔書交給大帥,罪臣寧成器就由大帥綁了,押解到陛下禦帳,大帥你看如何?”

  蕭方智濃眉深壓,漆黑的眼眸盯著那軸明黃的聖旨,雖然他如今是晉國擁兵最多的大將,並且小皇帝如今在他的保護下,隻要他不同意,皇帝也無可奈何。但是為了一個寧成器,落得居功自傲、違抗聖旨的惡名,似乎不值得。

  他跪地接過詔書,沉聲道:“請公公轉告陛下,臣明日便親自將寧成器押送到禦帳。”

  蕭方智回到內院,不見思靈,問起親兵,說是去了寧成器住所。

  蕭方智臉色便是一沉,帶了幾個親兵往寧成器住的院子行去。

  “大帥!”門廊上的衛兵軍靴擦地,抱拳向蕭方智行了軍禮。

  蕭方智不動聲色地問:“夫人在裏麵?”

  “在。”

  蕭方智點點頭,邁步入內。

  思靈正和一位大夫坐在外室燈下談話,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驚訝道:“夫君?”

  她站起身迎上來:“今日怎麽回來這麽早?蔚州和豐州的兵馬有消息了嗎?”

  小皇帝下了詔書,命令蔚州等四個州的晉軍退兵。

  蔚州等地都是蕭方智收複的,所以這些兵馬撤退後,仍舊要回到蕭方智麾下。

  蕭方智已經派人知會他們到定州匯合,他這裏隻等跟燕國的和談結束,就護送聖駕返回京師。

  蕭方智不答思靈的話,朝內室看了一眼,見床帳低垂,一名侍女坐在床邊伺候著。

  思靈也跟著他的目光朝裏看了一眼,又朝夫君臉上打量著,說道:“午後來了一群宦官……”

  “我都知道了。”蕭方智打斷思靈,神色冷峻,從大氅內袋裏摸出一軸黃絹,遞給思靈,“陛下遣人送來聖旨,命我親自將寧成器押送到禦帳。”

  思靈臉色蒼白,接過黃絹展開,掃了一眼,抬起盈盈如水的星眸:“可是,盛……寧成器傷得很重……”

  “這是皇命,靈兒。”蕭方智深邃的黑眸沉沉地凝視著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