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章 不堪風雨狂(6)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114
  入冬時節,霜露漸寒。

  呼嘯的寒風穿過層層鳳樓龍閣,恢宏的殿宇在厚厚陰雲的遮掩下,越發顯得森冷肅穆。

  撕扯心扉般的劇咳聲,回響在空蕩蕩的大殿,剛走到殿門口的長樂,不由得心頭一顫,三兩步跨了進去。

  殿中彌漫著苦澀的藥味和嗆人的炭氣,褪色的紗帳在冷風裏飄著,因為家什和器物都被收走,空闊的大殿中隻有一張巨大的梨木雕花架子床,看上去像大海裏的孤島。

  床上那個瘦弱的孩子,擁著一床破棉絮,正在虛弱地咳嗽,兩個小太監啜泣著為他拍打後背,又拿銅盂為他接痰。

  “璟兒!”長樂悲呼一聲,提著裙子奔到床邊,朝雍王吐痰的銅盂裏看了一眼,心頓時涼透了:痰盂裏滿是刺目的鮮血!

  “怎麽回事?!本公主不是讓太醫來看過了嗎?怎麽殿下還是沒有半點起色?!”長樂嫵媚的臉龐染了一層慍怒,擰起一個小太監厲聲喝問。

  “還有,我早就吩咐過,把殿下用的炭換成上好的銀炭,怎麽還用這種嗆人的黑炭?”長樂又注意到炭盆裏燃著的是煙氣熏人的劣質黑炭,越發狠厲地搖晃小太監,“是不是你們把銀炭賣了?你們貪了本公主撥給雍王的錢帛?!”

  “奴婢們不敢啊!”兩個小太監磕頭如搗蒜,“是……是諸總管(褚全忠)把銀炭和公主撥給的錢帛都搜走了!”

  長樂銀牙咬得格格響:“好你個褚全忠!本公主去找他!”

  長樂剛站起身,雍王突然又是一陣劇烈咳嗽,直咳得麵紅耳赤,氣都快上不來了,長樂嚇得朝殿外等候的侍衛們大喊:“快去叫太醫,就找張昆儒!”

  吩咐完畢,見雍王還在咳個不停,似乎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鮮血順著他的下頜流滿了衣襟和被褥。

  長樂心痛得淚如雨下,撲過去將弟弟抱在懷裏,不顧他咳出的鮮血染紅了她衣襟上刺繡的流麗鳳紋,一邊輕拍弟弟脊背,一邊哭道:“璟兒,璟兒,你別嚇姐姐……”

  雍王咳了半日,終於精疲力盡地昏倒在長樂懷裏,長樂低頭看著他蒼白枯瘦得像縮小了一圈的臉,心都抽搐了,輕輕搖晃他:“璟兒,璟兒,你醒醒!”

  雍王緊閉著雙眼,呼吸微弱,氣如遊絲,長樂急得朝外大呼:“太醫怎麽還不來?!”

  “姐……姐……”雍王忽然微微睜開眼睛,虛弱地喚了一聲。

  “璟兒,姐姐在這裏!”長樂低頭摟住弟弟的頭,眼淚大顆地滾落在雍王枯槁得不成人形的臉上,“別怕,太醫馬上就來了,你會好起來的!”

  “姐姐……我想念父皇,母後……我是不是快要見到他們了……”雍王急促地喘息著,艱難地說道。

  “不!別胡說!”長樂摟住弟弟,將秀麗的麵龐貼在雍王枯瘦的臉上,泣不成聲地悲呼,“你是父皇最優秀的皇子,從小天資聰穎,敏而好學,以後要成為一代賢王,輔佐陛下興邦旺國!”

  “公主,張太醫來了!”侍衛進來稟報。

  張昆儒曾被先皇指派給長樂,是長樂最相熟的太醫,他一進殿,長樂就焦急地招呼:“張太醫快救我弟弟!”

  張太醫趨步上前,跪在床邊將手搭上雍王腕脈,又仔細看了雍王的臉色和舌頭,不住搖頭歎息:“微臣先給殿下施一輪針灸,讓殿下安睡一會吧。”

  說罷,張太醫給雍王施了針灸。

  長樂將臉貼在弟弟麵頰,聽著他的呼吸稍微平緩,方才舒了一口氣,見雍王睡著了,站起身把張太醫叫到一邊:“雍王病情究竟如何?”

  張太醫鼻翼都是冷汗,跪倒在地:“雍王殿下病入膏肓,恐怕大限已至,隻在這幾日了。公主為殿下準備後事吧……”

  “什麽?!”長樂厲聲尖叫,擰起張昆儒的衣襟,“胡說八道!上次你來看診時還說有救,雍王也一直在吃著你的藥,怎麽突然就成這樣了?!雍王若有不測,本公主要你殉葬!”

  張昆儒嚇得冷汗從額頭直往下流,山羊胡子不住顫抖:“公……公主饒命……實在是……”

  他臉色極難看,朝床榻那邊看了一眼,心下一橫,壓低聲音對長樂道:“公主明鑒,從雍王的脈象來看,似有中毒的跡象……”

  “什麽?”長樂明媚的鳳眸劇睜,死死盯著張昆儒,“是什麽毒?”

  張昆儒搖搖頭:“很難確定。應該是一種溫火慢燉的毒藥,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中毒的,而是每日微少的一點,日積月累到如今,故而微臣這次診脈才發現……”

  “溫火慢燉的毒藥……日積月累到如今……”長樂眼中閃過淩厲的寒光,扭頭朝兩個小太監看去,柳眉一豎,指著他們兩人道,“你們給我過來!”

  兩個小太監互相看看,戰戰兢兢地膝行過來。

  長樂用幾乎可以撕破肌膚的狠厲目光盯著他們:“雍王每日服藥和用膳都是你們倆伺候的嗎?”

  “是……”兩個小太監不知發生何事,嚇得抖若篩糠。

  “你們有沒有在他藥裏和膳食中下毒?”長樂直截了當地問。

  兩個小太監嚇得麵無人色,磕頭如搗蒜:“奴婢是皇後娘娘指派給殿下的,皇後娘娘生前對奴婢恩重如山,奴婢若做出這種忘恩負義之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長樂冷冷看著兩個小太監,轉頭把自己的侍衛們叫進來,命他們搜兩個小太監的身,又把整個昭陽宮搜了一遍。

  凡是可疑的東西都拿來給張太醫過目,結果並未發現像是毒藥的東西。

  如果是這兩個小太監下的毒,他們總要把毒藥藏在某處,才能日積月累地下毒。

  長樂和張太醫一商議,都覺得,毒有可能是下在每日送給雍王的膳食中。

  可是雍王每日用過的膳食,吃剩的都會分給這兩個小太監,為何他們兩個卻無事。

  “也許因為他們兩個吃得少?”張太醫說著,也給兩個小太監仔細把了脈,卻未發現有任何中毒跡象。

  其中一個小太監突然說道:“雍王殿下極愛喝湯,每次送來的膳食,殿下或許會剩菜飯,但從來不會剩湯。”

  長樂瞳孔一縮,與張太醫對視一眼:“那就等傍晚膳食送來時,你查看一下。”

  晚膳送來後,果然又有一碗湯,看上去十分濃稠。

  張太醫嚐了一小口湯,眉頭深蹙:“像是魚湯,但味道有些怪。”又問小太監們,“你們殿下從未發現這湯有怪味嗎?”

  兩個小太監拚命回憶:“殿下好像說過湯的味道有些古怪,那是數月前了。但雍王殿下自小就每餐必喝湯,所以他還是喝了。後來大概是喝習慣了,再未聽他說過湯有什麽怪味。”

  張太醫拿出一根銀針插入湯中,隻見那銀針上出現了一絲極淡的灰色,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張太醫讓長樂到燭光下來看:“公主你看,應該是毒性微小,銀針並未全部變色,隻出現了這樣一絲淡淡的灰色。可見這毒是每日一點,日積月累才會傷害殿下貴體。”

  長樂酥胸起伏,紅唇輕顫,鳳眸裏怒焰騰騰,末了,她叮囑張太醫:“你在殿中守著雍王別走,本公主這就去尚食局問清楚,下毒的人究竟是誰!”

  長樂帶著全副武裝的侍衛隊,氣勢洶洶地來到尚食局,問清楚負責雍王膳食的是哪位女官,讓侍衛長李梓沐將該女官直接拖到了尚食局的後院,把她頭朝下掛在井裏。

  不多時,女官終於抵受不住,竹筒倒豆子似地招了:“是諸、諸總管讓奴婢這樣做的!那包毒藥也是褚總管給奴婢的,他交待奴婢每餐隻用指甲摳一點藥粉放入雍王愛喝的湯裏……”

  “又是褚全忠!”長樂上前就是一腳踹在女官胸口,怒不可遏,“他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謀害親王是殺頭抄家之罪你不知道?”

  “公……公主饒命啊……”女官一邊在草地上打滾,一邊慘叫著求饒,“諸……諸總管說是奉皇上之命,奴婢豈敢違逆皇命!”

  “此毒有無解藥?隻要你把解藥給本公主,本公主饒你不死!”長樂蹲下來揪住女官衣襟,秀媚的鳳眼充滿了血紅的厲色。

  “奴……奴婢不知……公主何不去問諸……諸總管……”

  長樂扔開女官,望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寒風在枯樹間厲嘯,濃重的黑雲籠罩著層層疊疊的彩壁飛簷,玉殿金闕。

  前些日小皇帝帶著褚全忠等一眾宦官和一隊羽林軍到獵苑去遊獵了,至今未歸,要找褚全忠必須去獵苑。

  回到雍王寢殿,兩個小太監驚慌地衝上來:“公主,雍王殿下剛才吐了好多血!”說著端痰盂給長樂看。

  長樂隻看了一眼,就覺眼睛都快被那刺目的鮮血灼燒起來了。

  她見張太醫坐在床邊給雍王施針灸,走過去輕聲道:“張太醫,這是從尚食局的女官那裏拿到的毒藥,她招認說每日放在雍王湯裏的就是這個……”

  張太醫施完針灸,起身走到一邊,接過長樂遞上的紙包,對著燈燭看裏麵的藥粉,又用鼻子仔細嗅了嗅,見長樂目光如劍地盯著他,隻得又用手沾了一點放進嘴裏,細細品嚐許久,卻眉頭緊蹙搖頭道:“恕老朽孤陋寡聞,這藥粉老朽竟嚐不出是哪幾味藥所製……”

  長樂氣得直跺腳:“你行醫幾十年,竟嚐不出來嗎?”

  張太醫冷汗直流,跪倒在地:“還得找到配製此藥的人,興許還能有救!”

  “那我這就去獵苑,找褚全忠要毒藥的解方!”長樂用手背抹了抹滿臉淚水,看了一眼燭光下雍王蒼白消瘦的小臉,轉身匆匆而去。

  ——————

  獵苑行宮,皇帝的寢殿燭光搖曳,溫暖如春。

  厚重的錦緞帷幔低垂曳地,一溜如意牡丹紋鎏金銅炭盆燃著無煙銀炭。

  金狻猊香爐中逸出的龍涎香平添了幾分曖昧,流蘇寶帳床內傳來一聲輕笑,幾道喘息。

  忽然殿外一陣喧嘩,夾雜著侍衛的嗬斥,兵器的鏗鏘。

  接著是褚全忠尖細而慌亂的聲音:“長公主,您這是……”

  話音未落,清脆的耳光聲震動殿宇,伴隨著女子尖利的斥罵:“你這混賬閹人!說,是不是皇上讓你給雍王下毒的?!”

  “下、下毒?什麽下毒?”

  “畜生!還不承認?!李梓沐,給我揍他!”隻聽“嘭”的一聲撞擊,桌椅倒地,器物碎裂聲隨即響起。

  然後,憤怒而急促的腳步聲迅速靠近內殿。

  小皇帝葉琚慌慌張張地從赤身果體的宮女身上滾落,掀開繡滿金絲騰龍的流蘇床帳,隻見長樂鳳目怒睜,披風曳地,步履生風地衝了進來。

  燈燭被殿門刮進的冷風吹得劇烈搖晃,長樂的臉在繚亂的燭影裏半明半暗地扭曲著,雙眸被怒焰燃得熾亮,一把擰起小皇帝衣襟:“是不是你給二弟下毒?”

  小皇帝一向畏懼這個皇姐,父皇臨終前曾想廢長立幼,多虧皇姐力阻,才保住了他的皇位。

  皇姐對他有擁立之功,他一直以來又與姐夫交情甚篤,把姐夫當親哥哥一樣。

  “不、不是朕……是、是姐夫,是姐夫讓朕給雍王下毒!毒藥也是姐夫給朕的!”小皇帝抖抖索索地說道。

  “是子晟!?”長樂瞳孔劇烈一縮,“他的值房在何處?我去找他!”

  小皇帝忙叫褚全忠:“小豬!小豬!”

  褚全忠被打得鼻青臉腫,鼻血橫流地爬了進來:“奴婢在!”

  “快帶皇姐去羽林大將軍的值房!”

  長樂厭惡地瞥了褚全忠一眼:“叫個小宦官帶我去就行了!你這閹狗給本公主待在這裏不許動,本公主稍後再找你算賬!”

  褚全忠叫來一個小宦官,帶著長樂走出了寢殿。

  小皇帝身邊用錦被掩著玉體瑟瑟發抖的宮女,這時才敢支起嬌軀,朝長樂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噘嘴對小皇帝道:“陛下可是至高無上的九五之尊,她雖說是你的姐姐,但也是你的臣民,對你太過無禮了!”

  褚全忠也跪在地上附和著哭嚎道:“陛下,都說打狗也要看主人,奴婢賤皮賤肉,挨了打倒無妨,可是長公主打的卻是陛下的臉麵啊!陛下若這麽縱著她,日後她還不騎在你脖子上拉屎!”

  搖曳的燭影裏,小皇帝清俊的臉漸漸籠了一層陰霾,眼底彌漫開森森的寒霧。

  皇帝寢殿旁的一間偏院,是羽林軍值房所在。

  此刻已是三更天,燈火闌珊,寒風吹得滿院都是憧憧樹影。

  “何人?!”值房外站崗的羽林軍見有人靠近,按緊了刀柄,低聲喝問。

  小太監上前兩步奉上腰牌,長樂腳步並未停留,披風飛揚,徑直往裏走。

  “站住!”站崗的羽林士兵橫臂一攔。

  “你敢攔本公主鳳駕?!”長樂柳眉高挑,眸冷如冰。

  羽林士兵臉色有些慌亂,攔著長樂的手臂微顫,壯著膽子朝長樂臉上打量:“皇家禁苑,不敢輕忽,請容末將仔細查驗。”

  “放肆!難道你還要到本公主身上來查一查嗎?!”

  長樂厲喝,身後的侍衛長李梓沐立刻跨步上前,抓住一名禁軍手腕,順手一帶,將他與另一名禁軍撞到一起,橫肘一撞,將另一個衝上來的羽林士兵撞飛,飛身而起,將迎麵衝過來的一人狠狠踹翻。

  頃刻間,幾名攔駕的羽林士兵就被打翻在地,慘叫連連,而長樂已經裙袂飄飄走入院中,徑直向正房而去。

  廊上守著兩個親兵早已聽見動靜,慌慌張張跑下台階,一疊聲地大喊:“長公主深夜駕臨,不知何事?”

  兩人臉上皆有慌亂之色,聲音都高亢得不正常。

  長樂心中疑雲大起,上前推門見推不動,轉身對李梓沐喝道:“撞開!”

  李梓沐曾是禦前帶刀侍衛,武功極高,一腳就踹開了門扇。

  長樂徑直奔入內室,帶進的寒風吹得窗台上一盞孤燈搖搖晃晃。

  床帳撩開,露出赫蘭盛俊美無儔的麵龐,即使睡眼惺忪也英俊得令人屏息,半敞的衣襟露出精瘦的薄薄胸肌和雕鏤成雄鷹的金吊墜,懶洋洋道:“覓兒,夤夜前來有何事?”

  長樂沒理他,用力扯開床帳,眸光如利劍掃過赫蘭盛床上淩亂的繡枕和錦被,又落到床榻最裏麵輕輕晃動的帳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