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章 不堪風雨狂(4)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3907
  赫蘭盛和綺煙趕到寧楚軒的正房時,整個院子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廊下燈火通明,下人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或議論紛紛,或墊腳朝正房張望。

  見赫蘭盛來了,才停止騷亂,齊齊退往兩邊,讓開一條道。

  這時,正房門忽然推開,一名侍女端著一盆血水匆匆出來,見了赫蘭盛,屈膝一禮。

  綺煙朝那盆血水瞥了一眼,心中砰砰地狂跳起來。

  赫蘭盛感覺到她掌心的冷汗,不由握緊了她的手,拉著她走入房中。

  寧楚軒靠在床上,臉色蒼白,半閉雙目,喘息未定,一名心腹長隨正在給他左肩的傷口包紮繃布,繃布剛包好就被鮮血浸透了。

  床邊矮櫃上放著一把血淋淋的小銀刀,刀鋒上的鮮血尚未凝固,像是剛從肉裏拔出來的。

  “怎麽回事?”赫蘭盛靠近寧楚軒,蹙眉問道。

  忽然,綺煙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沉香木雕花架子大床的裏麵,竟還有一個人!

  是蕭嵐嵐!

  她雪白的肌膚半掩於淩亂華麗的錦緞被褥間,身體扭曲,雙腿岔開,秀發披散,那雙原本秀美的眼睛暴睜著,臉色青紫,脖頸上有淤青的痕跡,極其猙獰可怖。

  赫蘭盛猛地回身,捂住綺煙的嘴,將她淒厲的慘叫捂了回去,緊緊地將她瑟瑟發抖的身子攬入懷中。

  “賤貨……以為我醉得不省人事……竟想刺殺我……”寧楚軒恨恨地對赫蘭盛道,“幸好我突然醒了,賤貨沒練過武功,我稍稍一躲,她那一刀就刺偏了……”

  赫蘭盛朝蕭嵐嵐的屍體望了一眼,淡淡道:“二叔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幫二叔把她的屍體處理了吧。”

  寧楚軒閉上眼睛點點頭,赫蘭盛跨上床,用錦被將蕭嵐嵐的屍體一裹,橫抱在懷裏,從床上輕捷地跳到地上,大踏步往外走。

  “等等,我也去。”綺煙捂住嘴,眼淚從手背大顆地滾落,小跑著跟上了赫蘭盛。

  ——————

  思靈讓徐猛送郗元載先回襄州,她帶著四個親兵,回到京城原來的蘭陵公主府。

  自從如歌陪伴夫君鎮守西疆,這座府邸一直空著,隻有管家康叔和如歌用了多年的女官崔姑姑,還住在這裏守著老宅。

  思靈臨走前把她的嫁妝分給了康叔和崔姑姑,讓崔姑姑設法和宮裏的蕭太妃取得聯係,替她和夫君留心京中動靜。

  後來崔姑姑真的和蕭太妃聯絡上了,所以這次思靈來之前,就給崔姑姑寫了信,讓她轉告蕭太妃設法把嵐嵐從掖庭救出來。

  “奴婢和太妃是通過李公公聯絡的,李公公每隔旬日都會出宮采買,上次太妃托他帶訊息說會設法救嵐嵐,我隻要去東市那家店鋪等信就是了。”崔姑姑對思靈道。

  思靈點點頭,在如歌府邸住下來,等待消息。到了李公公出宮采買的那一日,崔姑姑到他們常見麵的那家店鋪見到了李公公,給思靈帶了一封信回來。

  思靈展開信一看,是蕭太妃寫的,她說掖庭裏沒有蕭嵐嵐!

  蕭太妃問了其她沒入掖庭的郗家女眷,有人看見抄家那天,蕭嵐嵐被羽林大將軍寧成器帶走了。

  “盛哥哥?”思靈拿著信,茫然地坐在燈下,“他為何帶走嵐嵐?”

  窗外下著蕭蕭秋雨,無邊無際的雨絲打在樹葉上,草叢裏,青石板上,沙沙的響聲,如泣如訴。

  思靈側頭望向窗外迷蒙夜雨,不知怎麽,想起幾年前,盛哥哥也住在這座府邸時,她曾經在這樣的雨夜,冒雨悄悄潛到盛哥哥住的小院,敲開他的門,濕淋淋地出現在他麵前。

  他連忙將她拽進房中,親手用布巾為她擦幹水淋淋的頭發,為她脫下淋濕的衣裙,將隻穿肚兜的她抱上床,用滾燙的身體為她暖身……

  盛哥哥的被窩裏有一股非常好聞的甜香,就好像置身五月的花海。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那個人,忘了那些甜蜜而痛楚的往事……

  用力甩甩頭,她低頭從領子裏掏出一根五彩絲繩,輕輕撫摸絲繩下白玉鏤雕比翼鳥的掛墜——這是夫君送她的,夫君脖子裏也戴著一枚和她配對的玉墜,寓意“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想到夫君,她整顆心都暖了,無數個日夜夫君摟著她入寢,第二天她醒來,常常發現,她的頭仍枕著夫君胳臂,夫君一整晚都摟著她不曾放開。

  夫君……我一定為你將嵐嵐帶回來!

  思靈決定找赫蘭盛問清楚,他究竟把嵐嵐弄到哪裏去了。

  可是,無論進宮找他,還是去他府上找他,都不方便。

  想來想去,思靈決定去找寧楚軒幫忙,讓寧楚軒把赫蘭盛帶來見一麵。

  思靈特意選擇晚上來到寧楚軒宅邸,以為這時寧楚軒應該已經下職了,誰知寧楚軒的夫人滿臉怨憤地說:“他在外麵包養了一個妖豔賤貨,已經多日未歸家了!”

  “二嬸可知道二叔的外宅在何處?”

  “不清楚!”寧夫人憤憤道。

  思靈微一蹙眉,掏出一錠金餅塞給寧夫人:“還請二嬸幫我打聽一下,我找二叔有要緊事。”

  寧夫人接了金餅,剛才還怨氣衝天的臉,立刻變得笑靨如花:“我上次仿佛聽下人說起,他在長秀山有一座別苑。”

  “多謝二嬸!”思靈告辭而去。

  第二天,她帶著四個親兵,騎馬出了京城,往長秀山馳去。

  山腰上果真有一座別苑,思靈一行人從一處陡峭的斜坡,攀著灌木藤蘿,下到了別苑的後牆邊,思靈讓親兵們在牆外等她,她先進去探一探。

  思靈輕功卓絕,嬌小輕盈,比人高馬大的親兵更容易隱藏行跡。

  她像小猴子一樣攀著樹枝落入了一處院落,正房傳來清亮的瑤琴聲,思靈心裏驀地產生奇異的念頭:嵐嵐也彈得一手好琴,莫非是嵐嵐?

  盛哥哥雖然薄情,但絕非色迷心竅之人,他把嵐嵐弄走有何用?莫非是受了寧楚軒之托?

  如此一想,思靈順著廊道溜到後窗下,從靴筒裏掏出匕首,撥開窗戶插栓,輕輕推開窗戶,如穿雲之燕般縱身躍了進去。

  琴聲仍在錚錚淙淙地響著,綺煙坐在琴凳上,正低頭專注地輕攏慢撚,忽然,脖頸處傳來一縷刺骨寒意。

  綺煙嚇得手指一顫,“錚”地一聲有如裂帛,琴弦驀地斷了,一滴鮮血從她指尖滴落在琴上。

  “別出聲,否則我割斷你的咽喉。”一個刻意粗著嗓子的聲音在耳邊冷冷道。

  綺煙微微顫抖,吃力地低垂眼簾,利刃的寒光霎時刺痛她雙眸,她一動也不敢動,指尖的血仍在不斷滴落,一滴滴如瑪瑙般在琴弦上閃耀。

  “我問你一句,你回答一句,若敢騙我,我割破你咽喉!”思靈粗著嗓子問道,“你是什麽人?”

  “我是怡紅樓的頭牌花魁,名叫綺煙……”綺煙顫聲答道。

  “哦……”思靈橫在綺煙脖頸裏的匕首稍稍放鬆,“寧楚軒包養了你?”

  “不……不是……”綺煙下意識地否認。

  思靈手裏的匕首重新勒緊了:“那你怎麽會在此地?這不是寧楚軒的別苑嗎?”

  “我……我是寧大人請來彈琴的……”綺煙大著膽子撒了個謊,來者不善,她不想暴露赫蘭盛。

  “嘁——”思靈冷哼一聲,“那和包養有何區別?我問你,你見過或者聽說過蕭嵐嵐嗎?”

  這一句問出,思靈明顯感覺到綺煙身子一震。

  “沒……沒有……”綺煙連忙否認。

  思靈感覺到她在撒謊,出手如電,迅速點了綺煙幾處穴道,令綺煙動彈不得,然後移到綺煙麵前,想要盯著她的眼睛問話。

  就在麵對麵的一瞬間,思靈和綺煙同時倒吸一口涼氣,思靈手中的匕首“鐺”地掉在了地上。

  綺煙雖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卻仍能出聲,隻聽她失聲驚呼:“你是靈兒?”

  思靈美眸大睜,驚訝至極:“你如何識得我?”

  綺煙苦澀地笑了,黑水晶般的明眸盈盈含淚:“你果然是靈兒,盛哥哥最心愛的靈兒……”

  思靈瞳孔一縮,從地上拾起匕首,重新橫在綺煙頸間:“你知道盛哥哥?”

  綺煙笑了,眼神既甜蜜又淒涼,脖頸間冰冷的鋒刃忽然不再讓她覺得恐懼:“我不知道你和盛哥哥為何會分開,但我知道盛哥哥愛極了你。我出身風塵,閱人無數,但從沒見過像盛哥哥那樣癡情的男人,他在睡夢裏都會呼喚你的名字……”

  思靈握著匕首的手微微顫抖,眼底複雜的情緒如海潮翻湧,忽然,她惱怒似地低喝一聲:“夠了!不許再說他!我問你,蕭嵐嵐在何處?”

  綺煙歎了一口氣,將那晚看到的場景說給思靈聽,思靈又悲又氣,酥胸起伏,淚珠滾滾,突然將手中匕首一緊,狠狠瞪著綺煙:“寧楚軒那個畜生在哪?!”

  “他被蕭嵐嵐刺中肩膀,在湖對岸的前院養傷。”

  思靈猛地站起身:“我要殺了那個畜生!”

  她剛衝到門口,忽然又折回來,盯著綺煙看了兩秒,右手驟出,一掌劈在綺煙後頸,綺煙軟軟地倒了下去。

  思靈將她平放在地上,迅速換上她的衣裙,軟劍貼身束好,又梳了個和她一樣的發髻,摘下她頭上的簪子插入發中,然後將她放到床上,蓋好被褥,望著她昏迷中的臉,喃喃念道:“長得真像我……從沒見過跟我長這麽像的人……”

  口中喃喃念著,思靈將匕首插入靴筒,閃身出了屋子。

  走出房門,外麵已是暮色昏黑,兩個候在廊下的侍女上前問道:“夫人,要用晚膳了嗎?”

  思靈心中有些緊張,但見她們臉上毫無異色,知道她們並未認出自己,遂擺擺手,指了指院門——她和綺煙雖然長得像,但聲音並不像。

  兩名侍女不知她要幹什麽,但見她走得甚急,也不好多問,對視一眼後,兩人正要跟上,誰知思靈突然回頭,做了個禁止她們跟上的手勢。

  兩名侍女麵麵相覷,站住了不敢再走,眼睜睜看著思靈走出了院門。

  出了院門便是湖邊,蒼茫暮色中,廊橋的燈籠逐次亮了起來。

  五彩琉璃裝飾的廊橋在燈火照耀下,宛如剔透的玉宇瓊樓,璀璨的燈光倒映在湖麵,像漫天星辰落入湖中。

  “該死的畜生,別苑修得比皇帝的行宮還奢華,這是貪了多少不義之財!”思靈一邊深惡痛絕地罵著,一邊扶著欄杆走上廊橋。

  湖上飄來淡淡的水汽,融著橋上琉璃反射的燈光,籠出一層迷蒙氤氳的光暈,她正往上走,而橋上的軒閣也走下來一人。

  那人從高處的光霧裏走下來,一襲月白色雲錦長袍在湖風裏飄著,身姿修長挺拔,仿若神仙下凡。

  思靈仰頭望著他,一時間恍惚迷離,好似在一個前世的夢裏。

  赫蘭盛一眼看見她,怔了怔,快步走下廊橋:“綺煙,你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