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章 不堪風雨狂(1)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408
  這時,另一位顧命大臣殷崇禮出班奏道:“左右衛製度雖可分化權力,但同時也導致官冗職多。京城六軍,每一軍又分為左右衛,一共十二衛,每一衛設一個三品以上大將軍,如此一來,僅僅京城內就有十二個三品以上的大將軍。

  再加上京城周圍三輔之地還有三支輔軍,每支輔軍又分左右都督,僅僅京畿之地,朝廷便需支出十八位三品以上大將軍的俸祿。

  如此官職冗多,人浮於事,空耗國帑,不如裁撤冗員,左右衛和左右輔軍都督都隻留一個,另一個或者派往邊疆,或者遷到另一軍,或者降級,這樣可以節省開支,裁撤冗員,防止屍位素餐。”

  郗元載仍然不同意:“若取消左右衛製度,京城兵馬控製在六位將軍手裏,每位將軍手裏將有四五萬人馬,兵權如此集中,一旦其中兩三位將軍有異謀或被人收買,則京城危矣,陛下危矣。”

  殷崇禮一笑:“太傅過慮了,首先,這六位將軍自然要精挑細選,必須選擇忠君體國之人。

  其次,雖然把十二衛改成了六衛,但輪防製度不變,這六位將軍每隔一兩年便須赴邊疆效力,如此,不等六位將軍籠絡人心,培植黨羽,就被派走了,又能何為?”

  郗元載爭鋒相對:“人心難測,誰是忠君體國之人,僅憑功勳和言行是無法判斷的。所以才要分化兵權,多設統兵將領,使得任何一位將領都不能手握重兵。

  殷相難道忘了先帝時的刺王(廣平王)謀反案?刺王抓住鄭愷在邊疆效力時殺良冒功、私吞戰利品的把柄,收買了鄭愷。後來鄭愷調回京師任右虎賁將軍,虎賁軍負責守衛獵苑,刺王便與鄭愷勾結,準備在獵苑發動兵變。

  幸而除了右虎賁將軍,還有一個左虎賁將軍刺王沒法收買。若當初虎賁軍全部掌控於鄭愷一人,後果不堪設想!可見左右衛分開的製度,比僅僅隻是禁軍和邊軍輪防更穩妥。”

  由於郗元載極力反對,小皇帝欲改革禁衛軍製度的提議未能通過。

  先帝彌留之際任命郗元載為門下侍中,門下省負責審核政令,所有政令不經門下省複核是無法頒布的。

  殷崇禮雖也是顧命大臣,但身為中書令的他,隻有起草政令之權,並無審核之權。若郗元載不同意,殷崇禮的施政舉措是無法貫徹的。

  這次廷爭雖然是郗元載贏了,但自此以後,小皇帝、赫蘭盛、殷崇禮皆視郗元載為絆腳石。

  不久後,傳來捷報,蕭方智大破郢州,擒拿了義成王及其妻弟等一眾叛黨,已經將他們的頭顱遞送京師。

  郗元載在朝堂上提議,蕭方智平定義成王謀反有功,皇帝應該召其回京出任宰相。

  殷崇禮立即反對:“不妥!陛下,蕭方智雖軍功卓著,然而其子蕭世南曾參與刺王(廣平王)謀反,先帝看在蕭方智有功社稷,赦免其罪。然這等曾有謀反嫌疑之人,放在陛下身邊,猶如臥榻之側有虎狼。不如讓他鎮守要塞,治理地方,更能大展其才。”

  郗元載被皺紋包裹的老眼忽然亮如電光,疾言厲色反駁道:“刺王(廣平王)謀反案經三法司會審,已經判定,蕭方智事先並不知曉其子與刺王勾結。蕭方智當初是坐教子不嚴之罪才被流放,並非參與謀反。

  其後,蕭方智在播州生擒苗夷酋首,平定夷人之亂。又在西北三州鎮壓胡通海叛亂,懲治貪腐,興修水利,使黎民安居,城鎮富庶。如此盡忠報國,召其還朝,隻會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怎會是陛下臥榻之側的虎狼?”

  殷崇禮似笑非笑地望向郗元載:“太傅,人心難測,誰是忠君體國之人,僅憑功勳和言行是無法判斷的。”

  這段話恰好是上次廷爭時郗元載的原話,殷崇禮如今用子之矛,攻子之盾,郗元載被噎得無話可說,殷崇禮趁機又道:“再者,蕭方智唯一的兒子因罪被斬,難保蕭方智心有怨憤。為策萬全,這種人還是不要放在陛下身邊了。”

  小皇帝頻頻點頭,郗元載也隻能讓步——朝廷頒布的政令需由中書省起草,而殷崇禮是中書令,他若是不同意,召蕭方智還朝的政令便不能發布。

  最終朝廷任命蕭方智為襄州、郢州、荊州等五州大都督。

  如此,朝堂上漸漸形成了殷派和郗派,兩人同為顧命大臣,常因政見不同而發生衝突。

  俗話說,一山難容二虎,兩位顧命大臣都視對方為自己大展抱負、實現政治宏圖的阻礙。

  殷崇禮遂有了除掉郗元載之意,他知道赫蘭盛也與郗元載不睦已久,便暗中聯絡赫蘭盛,欲與他共謀鏟除郗元載之計。

  赫蘭盛告訴殷崇禮:郗元載是先帝遺詔裏的顧命大臣,不能直接向郗元載開弓,而要迂回從郗元載的兩個兒子下手。

  不久後,監察禦史上書彈劾郗元載的長子郗昺,賤價購買戶部一個小吏的房產和田產。

  郗昺是戶部左侍郎,賤價購買自己下屬的房產和田產,要麽是仗勢欺人,要麽是變相收受賄賂。

  小皇帝把此案交給大理寺少卿審理,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是寧楚軒。

  寧楚軒最後審出的結果是,郗昺變相收受賄賂。

  郗昺因而被投入大牢。

  接下來,又出來一個道士,狀告郗昺暗中向他詢問天象,並說出“帝星黯淡,聖上非宗廟之主,吾父必取而代之”之類的話。

  這樣一來,案子的性質就變了,從收受賄賂變成了謀反案。

  小皇帝大怒,下令嚴查此案。

  這一查,一下子冒出許多郗氏兩兄弟的謀反罪證。

  郗元載的二兒子郗昶,原本是小皇帝東宮僚屬,小皇帝即位後,郗昶出任太常寺卿,掌管宮廷禮樂,常在後宮走動。

  於是便有人狀告郗昶和先帝時的大宦官王重福來往,私底下賄賂王重福,想要在皇帝身邊安插眼線。

  王重福是先帝時的總管大太監,新君即位後,他出任掖庭令,權力仍舊很大。

  他一向是先帝跟前最得臉的太監,連朝廷一品大員都要賣他麵子。

  哪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被投入大獄,由他的徒弟褚全忠親自審問。

  嚴刑拷打之下,王重福實在抵受不住,招供說,郗昶給了他重金賄賂,所以他便把郗昶的眼線安排在宮裏做宦官和宮女。

  至於誰是郗昶安插的眼線,褚全忠早已把名單擬好,他讓王重福指認誰,王重福就指認誰。

  褚全忠趁機除掉了一批他看不順眼的宮女太監。

  接著,褚全忠又在王重福房中和宮外的宅邸搜出大量金銀。

  人證物證俱在,郗元載的次子郗昶也被投入了天牢。

  郗元載迫於壓力,在大朝會上當著文武百官,辭去門下侍中、大司空、齊國公等一係列官職爵位,請求告老還鄉。

  殷崇禮見終於擠走政敵,以後就隻剩他一個顧命大臣,當然欣喜若狂。

  小皇帝見外公主動辭官,想到以後隻有殷崇禮一個輔政大臣,而殷崇禮一向是迎合上意的,日後再無人幹涉自己,心中也不禁狂喜。

  人逢喜事,心地也會柔軟,小皇帝便想饒恕兩個舅舅的性命。

  這天下朝回到後宮,小皇帝跟赫蘭盛商議,能不能跟殷崇禮說一下,將兩個舅舅判為流放。

  赫蘭盛眼底劃過一抹陰戾,白皙俊美的臉上卻不動聲色:“陛下,謀反可是殺頭誅族的重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陛下若因他們是你舅舅就饒恕他們,日後隻要是皇親國戚,豈不是都可以法外開恩?”

  小皇帝皺眉不語,擺弄著紫檀木靈芝紋案上的赤金小走龍擺件。

  赫蘭盛偷窺小皇帝的表情,悄悄給褚全忠使了個眼色。

  褚全忠會意,眼珠一轉,陰陽怪氣地說道:“陛下,今日奴婢奉你之命去看望雍王……”

  “哦?他怎樣了?”小皇帝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

  褚全忠幸災樂禍地道:“雍王已經病得不輕,咳出的痰中都帶血了。”

  “真是報應不爽啊!”小皇帝得意地笑道。

  褚全忠接著又道:“奴婢在殿外聽見雍王的小太監們商議說,太醫不肯來治,不如去找郗昶想辦法,郗昶過去就曾拿了雍王不少好處。想來他們還不知道郗昶已經鋃鐺入獄了呢……”

  “什麽?”小皇帝臉色一變,抓起案上的赤金小走龍擺件,擲在雕刻瑞獸的澄金地磚上。

  清脆的撞擊聲響起,伴隨著小皇帝深惡痛絕的怒罵:“原來二舅早就和雍王勾結!難怪父皇和母後當初都想廢了我,改立雍王!肯定是二舅在父皇麵前說了我不少壞話!此人絕不可饒!”

  小皇帝雙目怒火騰騰,咬牙切齒對赫蘭盛道:“你暗中知會殷相,三法司複審時一定要把郗昺和郗昶都判處斬刑!”

  赫蘭盛笑起來,露出潔白如玉的牙齒,俊美無儔:“陛下放心,這二人謀反罪證確鑿,就算三法司想為他們脫罪也無計可施。不過,為防萬一,末將會跟殷相打聲招呼。三法司中除了刑部尚書是郗太傅的人,另外兩個都是殷相的人。”

  數日後,審判結果出來了,郗昺和郗昶兩兄弟判處斬立決,府邸查抄,女眷通通沒入掖庭詔獄。

  而郗元載因年事已高,且又是先帝遺詔中的顧命大臣,皇帝特加寬赦,判處流放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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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裏飛霜,千林落木,蒼然暮色籠罩著連綿天際的衰草,夕陽斜暉裏,萬點寒鴉淒厲鳴叫著掠過。

  京城外東南官道上,一位白發蕭蕭的老者,正在蹣跚而行,一身褐色囚衣在秋風裏瑟瑟飄擺,灑滿胸口的銀髯多日未打理,亂蓬蓬的,沾滿殘渣汙漬。

  他身後走著兩名差役,每人手裏拿一條皮鞭,但凡老者行走稍慢,便揮鞭催促:“還不快走!”

  這位老人正是郗元載,臨行前,兩名差役收受了赫蘭盛的重金賄賂,讓他們在路上虐待郗元載,務必讓郗元載死在途中。

  新君登基才一年,這位先帝遺詔中的顧命大臣就因兩個兒子招權納賄、意圖謀反,被判處流放,淪落到如此境地。

  眼看天色向晚,兩名差役一邊用皮鞭抽打郗元載的大腿,一邊厲聲嗬斥:“走快些,天黑前需翻過這座山方才有驛站可住!”

  郗元載已被抽打得長褲破碎,雙腿一片鮮血淋漓,踉蹌兩步,扶住山道邊一棵大柏樹,搖晃著跌坐在樹下。

  “你這老頭還不快走!”兩名差役氣急敗壞,揮起皮鞭又欲抽過去,忽然,山穀中響起急促的馬蹄聲。

  兩名差役回頭望去,隻見山道另一邊轉出來十幾騎蒙麵漢子,揮舞長槍大刀,徑直向這邊衝來。

  兩名差役駭然大驚,一麵大喝:“你等是何人?”一麵掏出朝廷專門配給的手弩朝騎士們射擊。

  頃刻間,數支勁矢如飛火流星般破空而去,接著是一串“釘、釘、釘……”的急響,疾射而去的箭矢竟全數被騎士們揮舞刀劍撥擋開去。

  兩名差役目瞪口呆,眼看騎士們越來越近,隻得棄了手弩,“鏘——”地拔出亮晃晃的佩刀,嘶聲大吼著:“我等是朝廷衙役,何人如此膽大包天,竟敢——”

  一名差役話未喊完,一騎快馬已經淩空躍來,馬上騎士信手一揮,暮色中閃過一道匹練般的刀光,差役半邊肩膀連著腦袋已被斬落,鮮血噴濺一尺多高,將坐在樹下的郗元載胸口胡須都濺上了血點。

  另一名差役嚇得雙腿發抖,手裏佩刀“鐺”地落地,掉頭就跑。

  剛跑了沒兩步,身後勁風襲來,正在奔跑中的差役整個人猛地定住,驚恐地低頭看時,一截淌血的槍尖正從自己胸口穿出。

  差役渾身的力氣都在頃刻間被抽空,大睜著眼睛慢慢倒了下去。

  騎士中為首的那個小個子,翻下馬背,奔至郗元載麵前跪下,撕下蒙麵的布巾,聲音嬌脆猶如珠玉撞擊:“太傅,你受苦了!”

  郗元載定定望著麵前花嬌月媚的臉龐,染滿風霜的須髯微微顫抖:“你是……”

  “妾乃是荊襄大都督蕭方智的夫人!當年曾為夫君受冤之事拜訪過太傅!”思靈美眸中盈滿淚水,“夫君月前收到女兒蕭嵐嵐的傳信,說郗氏一門遭了大難,太傅二子以謀反罪被判處斬刑,太傅被判流放,滿門女眷沒入掖庭。”

  蕭方智平定義成王叛亂後,被任命為襄州、郢州、荊州等五個州的大都督,因為這五個州中以襄州和荊州最大,因此又被稱為“荊襄大都督”。

  “老朽自身難保,未能救下蕭都督之女……”郗元載老淚縱橫,長長的銀須淒愴地在風中飄著。

  思靈抓住郗元載的手:“太傅不必愧疚,妾身此來,除了救太傅,還要為夫君救嵐嵐。夫君身為五州大都督,不能擅離職守,未能親自來接太傅,特遣妾前來。太傅,你跟這位徐猛將軍先回襄州,夫君在那裏等你。我還要去救嵐嵐。”

  思靈說著把徐猛叫上前,引見給郗元載。

  郗元載望著兩名差役的屍身,發愁道:“可是……我是朝廷犯人,你們殺了差役劫走我,若朝廷查起來,豈不連累蕭大都督。”

  思靈輕蔑地看向兩名差役血淋淋的屍身:“夫君派我來時說了,若差役厚待太傅,則留他們性命。若差役虐待太傅,那麽他們必定收受了奸黨的賄賂,便可殺之。

  剛才妾埋伏在那邊山林,見這二人鞭打太傅,著實可惡!想來他們收受不少賄賂,朝廷若查起來,他們受賄之事豈不是要暴露。

  賄賂他們的人定是朝中要員,否則誰有這個膽,皇上都對太傅特加寬赦,竟還要取太傅性命?我料此人必不敢徹查!

  何況,就算朝廷要查,也查不出什麽。妾等會就把這兩人的屍身扔到那邊懸崖下,再把這裏的打鬥痕跡一並抹去。看他們如何查!”

  思靈一番解說,聲音清脆亮麗,神情英秀颯爽,當真有鬆竹之清氣,雲梅之風姿,令郗太傅好生敬慕,顫巍巍地扶著樹幹站起身,欲向思靈施禮:“多謝蕭都督和蕭夫人!”

  思靈忙一把扶住他:“太傅切莫行此大禮,你對我夫君有再造之恩。當年蕭家蒙難時,你堅持讓郗二公子迎娶嵐嵐,在蕭府抄家之前接走了嵐嵐。後來夫君流放途中,多虧你打點差役,托他們一路照顧我夫君。你又給播州刺史寫書信,讓他庇護我夫君。我夫婦不知如何報答你的大恩大德,日後你就在我夫君轄地養老吧!”

  郗元載又是感動又是悲傷,一時間老淚滂沱:“蕭夫人,嵐嵐已沒入掖庭,你要怎麽救她?你可千萬不要鋌而走險!”

  思靈粲然一笑,明媚的笑容仿佛寶石迸發出晶瑩明澈的光輝:“太傅放心,我自有分寸!”

  然而,郗元載和思靈都未料到——蕭嵐嵐並沒有進掖庭。

  郗府抄家那天,是赫蘭盛率領左羽林軍去的。

  蕭嵐嵐和蕭府其她女眷都被繩索綁了,押跪在庭院裏。

  可是,蕭府抄完後,蕭嵐嵐卻被赫蘭盛悄悄拉到一邊,塞進了一輛馬車。

  (猜猜蕭嵐嵐被帶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