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章 醉掌天下權(3)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4979
  赫蘭盛跟隨太子剛返回皇帝寢殿,迎麵撞上一個匆匆奔出的緋袍宦官,王重福一把扯住他:“師弟往何處去?”

  宮中的大宦官都要收徒弟,王重福和這位宦官過去曾是同一個師傅帶出來的,所以王重福叫他師弟。

  “師兄!”宦官深深打了個躬,靠近王重福低聲道,“奉聖上旨意,宣召太傅……聖命在身,不敢延誤,小弟先告辭!”

  說罷旋風一般奔了出去。

  赫蘭盛回頭望了一眼那緋袍宦官急如星火的背影,眼底劃過一抹寒光。

  皇帝大漸(病危)時急召太傅,莫非是要托孤?

  郗太傅一向不喜歡我,當初我主審廣平王謀反案時,他就曾暗中指使門生彈劾我株連太廣、濫用酷刑,後來他又以我丟失兵符為要挾,逼我辭掉左羽林將軍之位。

  若他成了顧命大臣,那我將來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赫蘭盛在心中暗暗叫苦。

  這時他們走到了仁壽宮大殿外,此處已是燈火通明,四周長廊、階下庭院到處可見黑甲佩刀的羽林軍。

  王重福帶太子進殿,赫蘭盛留在殿外廊上,匆匆朝內瞥了一眼,尋找長樂的身影,卻隻看見一團團昏黃的燭影,殿門便沉沉地闔上了。

  守衛在廊上的左羽林將軍過來做了個手勢:“左衛率請階下等候。”

  赫蘭盛拱手施了一禮,退到台階下。

  階下已經站滿聞訊趕來的宰相和重臣們,正在低低地交頭接耳,一片沉悶壓抑的嗡嗡聲在夜色裏盤旋。

  廊下掛著龍鳳呈祥圖案的八角琉璃宮燈,清晰照見眾位臣僚臉上的不安之色。

  赫蘭盛不動聲色地按劍垂首站定,銳利的目光卻自濃睫下悄然掠出,依次從宰相們臉上掃過。

  為防止前梁君弱臣強的局麵,大晉實行多宰相製,目前有五位宰相,其中以中書令殷崇禮為首席宰相。

  赫蘭盛深知殷崇禮雖才具出眾,理政得力,然而其人卻培植私黨,排除異己,在政事堂一手遮天,絕非一個清廉守正的賢相。

  當初殷崇禮本就是郗元載的政敵,若皇帝臨終前讓郗元載顧命輔政,殷崇禮肯定心有不甘。

  赫蘭盛心中正想著,忽然觸到殷崇禮的目光,兩人目光交匯,殷崇禮悄悄朝赫蘭盛這邊踱了過來,赫蘭盛也暗中靠近。

  “殷相!”赫蘭盛躬身一揖,低聲問道,“傍晚末將陪太子來請安,聖上龍體尚和,不知何以突生變故?”

  殷崇禮捋著胡須,搖頭歎息:“一位益州府的長史進京告密,說義成王謀反……”

  赫蘭盛一驚:“義成王的藩鎮在襄州,怎麽益州長史進京告密?”

  殷崇禮道:“據說義成王派人去秘密聯絡蜀王(葉衡),想與蜀王一起舉兵謀反。蜀王扣押了義成王的使者,通報了益州刺史,益州刺史便派了個長史入京告變。”

  赫蘭盛點點頭:原來如此。

  三年內兩位宗室王爺先後謀反,難怪皇帝病情陡然加重。

  赫蘭盛想起當年主審廣平王謀反案時,有人告發,義成王每次進京都與廣平王暗中來往。

  這份口供赫蘭盛報上去了,但複審時不知為何並未判定義成王與廣平王同謀。

  雖然義成王未受牽連,不過皇帝還是動了疑心,自去年開始便頻繁調動義成王藩鎮的人事,把義成王府原來的長史召回京師,另派了一位心腹前往任長史。

  義成王被皇帝的舉措弄得難以自安,索性派人暗中聯絡蜀王葉衡謀反。

  義成王以為皇帝當年兵變奪權,把葉衡從攝政王貶為藩王,後來又貶到蜀地,葉衡必定心有不甘。沒想到葉衡反而抓了義成王的使者,義成王因此暴露了謀反的意圖。

  赫蘭盛正在細想,忽覺衣袖被人一扯,低頭一看,隻見殷崇禮悄悄將一本奏折塞到自己手裏。

  赫蘭盛甚感詫異,飛快地打開一看:是禦史彈劾長樂公主強買民田的折子。

  長樂看中了京城外九龍山一處風景勝地,想在那裏建一座別苑。可是無論長樂出多高的價錢,那裏的百姓就是不肯遷走。

  無奈之下,長樂動用了公主府的府兵,強行逼迫百姓賣掉土地搬走。

  這事若是傳到皇帝耳中,隻怕他會對這個一向寵如掌珠的女兒大發雷霆。

  殷崇禮把折子扣下來,幫了長樂這樣一個大忙,想必是有所企圖的。

  赫蘭盛迅速將折子收入袖中,低聲對殷崇禮懇切地說道:“多謝殷相庇護。殷相放心,長樂定會勸諫聖上,前梁之禍未遠,不可不鑒。”

  赫蘭盛這話的意思是,前梁因外戚專權而亡國。郗元載是皇後的父親,皇帝若真讓郗元載輔政,長樂定會勸諫皇帝,不可讓外戚坐大。

  不用明說,殷崇禮自然明白赫蘭盛的意思,他捋著胡須,嘴角浮起一絲滿意的笑紋。

  便在這時,鏤花朱漆填金殿門打開,燭光從殿內如水瀉出,王重福尖細的聲音響起:“陛下已蘇醒,召中書令、門下侍中、尚書左右仆射、禦史中丞覲見!”

  五位宰相全部召進去了,必定要商議軍國大事,太醫們和長樂公主暫時退出了大殿。

  太醫們不敢離開,就在偏殿歇息。

  長樂侍奉一天,疲累不堪,走到廊上大口地呼吸夜間的新鮮空氣,風裏吹來菊花的寒香,淡雅的香氣沁人心脾。

  她朝庭院裏掃了一眼,正好看見赫蘭盛對她做了一個手勢。

  長樂腰擺柳風,襟袖飄揚,跟隨赫蘭盛走到庭院一隅的桂樹下。

  赫蘭盛從袖中摸出那本折子遞過來,長樂塗著丹蔻的纖手打開來一看,明媚的鳳眼登時挑了起來,低聲罵道:“這幫無所不至的禦史!”

  她憤憤地將奏本翻過來,看了一眼封麵的署名,更加怒不可遏:“又是外公的門生!本公主雖然是強買,但那幫刁民從我這裏得了豐厚的賠償!我買他們的田付出的銀錢夠他們再買數倍的田產,還要怎地?!”

  赫蘭盛抱臂靠著桂花樹,低聲道:“是殷相將這本奏折交給我的……”

  長樂立時明白過來,眼底晶亮的光芒一閃:“你告訴殷相,讓他放心,他賣我這份人情,本公主自然會有回報。”

  赫蘭盛劍眉微擰,又問:“聽說有人告義成王謀反?”

  長樂秀媚的眼裏立刻殺機迸射:“正是,所以父皇才突然病篤(病情加重)!可恨義成王本來被我皇爺爺奪了爵位,是父皇即位後重新讓他承襲王爵。前年廣平王謀反有人告他與廣平王過從甚密,父皇也未追究其罪。他竟不知感恩,想要聯絡皇伯父起兵造反,幸而皇伯父未受他蠱惑,派人火速入京告變!”

  赫蘭盛和長樂在這裏密談時,皇帝在寢殿召見幾位宰相,商討調兵前往平叛一事。

  剛剛被太醫們救醒的皇帝,臉色極度蒼白憔悴,氣息短促,講幾句話便要歇好一會兒:“義成王欲謀反……諸卿覺得……派哪位大將平叛……較為合適?”

  皇帝講完這句話,靠在枕上大口喘息,虛弱地閉上眼,等待這陣頭暈過去。

  好一會兒,聽見門下侍中說:“啟稟陛下,以臣愚見,既然是蜀王派人來告變,何不就讓蜀王從蜀地順長江東下前往平叛。”

  中書令殷崇禮突然咳了兩聲。

  門下侍中猛地意識到,自己怕是說錯話了——皇帝既然剝奪了葉衡的兵權,豈會重新又讓葉衡帶兵?!

  果然,皇帝閉著眼睛,許久不語。

  盡管皇帝虛弱不堪,然而空氣裏卻似有無形的威壓如雪山冰峰般壓下來。

  半晌,皇帝緩緩開口說道:“蜀王年事已高,朕不忍其鞍馬勞碌,諸卿再薦一位良將。”

  尚書左仆射膝行兩步,雙手一抬,交疊於額前,道:“微臣薦一人,岐州都督蕭方智!自他平定岐、雍、秦三州之亂,在三州撫循百姓,引流灌田,懲治貪腐,使民各有地,州無荒田,短短一年便使剛剛經曆大災的三州百姓安居樂業。”

  “如此……立即下發詔令,調任蕭方智為襄州都督,行軍大元帥,即刻赴襄州平叛。”皇帝言畢,勉強撐起的一口氣終於力竭,閉眼仰靠在枕上,大口地喘氣,燭光投在他昏花的視野裏,隨著一陣陣頭暈,如流星般不斷旋轉。

  “陛下,要不要叫太醫?”王重福膝行到龍榻邊,擔心地輕聲問。

  皇帝喘息著擺擺手,閉目養了一會神之後,忽然開口道:“宋愛卿……”

  門下侍中宋荃連忙膝行上前:“臣在!”

  “你曾經在襄州擔任刺史,對襄州地形熟悉,朕擬派你擔任蕭方智帳下司馬,協助蕭方智平叛,你即日啟程吧。”

  門下侍中宋荃腦中嗡嗡作響,冷汗涔涔而下:剛才自己說錯話,所以皇帝罷免我的宰相之職?

  “嗯?宋愛卿不願前往?”皇帝半晌未聞宋荃領命,驀地睜開龍目,原本虛弱黯淡的雙眸,驟然間如點燃的燈盞般亮起來。

  宋荃渾身一軟,忙不迭叩拜:“微臣恭領聖命!”

  宋荃剛領命,殿門外響起腳步聲,宦官尖細的嗓子傳進來:“陛下,太傅到了!”

  郗元載在宦官引領下進殿,三跪九拜,燭光下,他頷下的白須閃著銀亮的光澤,滿頭銀發蒼蒼——皇後薨逝後,這位當朝國丈一下子老了許多。

  “太傅快請起……”皇帝在枕上撐起半身,伸出顫抖的手虛扶,見到郗元載,皇帝猶如見到愛妻,一時間悲傷難抑,胸口一陣抽搐,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陛下!”

  “陛下!”

  “快叫太醫!”

  驚惶失措的宮人們奔來跑去,叫太醫的叫太醫,端水的端水,拿藥的拿藥,寢殿中亂作一團。

  郗元載白胡須上灑滿老淚,顫巍巍地爬過去悲聲呼喚:“陛下!陛下!”

  長樂聞聲奔了進來,扶皇帝躺下,含淚勸道:“父皇歇一歇吧,不要再憂心國事了,國事有宰相們處置,料想無虞!”

  一直默默跪在一旁的太子也膝行上前哭喊道:“父皇!父皇!”

  “不……”皇帝用顫抖的手推開長樂和太子,緊閉的眼睛昏花暈眩,卻仍強撐著,啞聲說道,“朕要再頒一道旨意,秘書郎,你替朕起草詔令,任命太傅郗元載為門下侍中,大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長樂悄悄抬頭,與殷崇禮交換了一個眼神。

  殷崇禮心中發寒:皇帝真是天威難測,不動聲色地罷免了宋荃,重新啟用郗元載。

  “臣躬領聖命!願陛下保重龍體,臣等必定恪盡職守,請陛下勿以國事為憂!”郗元載重重地磕下頭去,聲音哽咽沙啞。

  其餘臣僚們也跟著磕頭,高聲道:“願陛下保重龍體,臣等必定恪盡職守,請陛下勿以國事為憂!”

  皇帝口述完詔令便昏厥過去,長樂和太子放聲大哭,太醫們慌慌張張地奔了進來,眾臣們暫時退到偏殿。

  天色將曙的時候,在偏殿焦急等候的群臣忽然聽見腳步聲靠近,接著,王重福喜怒不驚、白皙光滑的圓臉出現在殿門處,手裏麈塵一甩:“陛下宣太傅、門下侍中郗元載,太師、中書令殷崇禮入見!”

  王重福念到郗元載的時候,殷崇禮心中一咯噔:這是要委任顧命大臣了?沒有我的份?

  緊接著就聽到自己的名字,殷崇禮這才長長鬆了一口氣。

  皇帝寢殿彌漫著濃濃的藥味,由於門窗緊閉,帷幔低垂,還燒著炭火熊熊的暖爐,整個大殿空氣十分壓抑滯悶。

  伺候的宮人們屏息凝氣,不敢發出半點聲響,深闊的殿宇內,唯有太子跪在龍榻前低低啜泣的聲音。

  龍榻前兩個鎏金青銅燈奴手捧的燈罩透出熒熒光亮,映著皇帝躺在蹙金繡枕上的臉龐,臉上無一絲血色,呈現出死一般的灰白,緊閉的眼睛連睫毛都凝固了似的。

  長樂俯身在他耳邊說道:“父皇,兩位宰相來了。”

  皇帝仍無半點反應,唯有睫毛輕輕簌了一下,胡須在微弱的氣息下極輕微地抖了抖,表明他還有聲氣。

  長樂雙眸含淚,抬起臉來,精致嫵媚的麵龐蒙了一層淒愴,悲傷的聲音裏隱隱透著威嚴:“父皇已入彌留,不能言語,他方才已經口述遺詔——秘書郎,念給兩位宰相聽吧。”

  專門負責草擬詔書的秘書郎展開一軸黃絹念了起來:

  “朕聞皇極者天下之至公,神器者域中之大寶……”

  前麵洋洋灑灑盡是官樣文章,直到念道“既終之後,七日便殯,皇太子可於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紀輕重,宜依漢製。以太傅郗元載,太師殷崇禮,受顧命,輔佐太子,承祧宗廟……”

  殷崇禮聽到此處,心中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暗暗抬起眼皮,感激地望了長樂一眼。

  ——肯定是長樂勸皇帝把自己也列入了托孤大臣之列。

  甚至……說不定長樂是矯詔!威逼利誘秘書郎,把自己的名字寫進了遺詔!

  看皇帝這樣子,已進入彌留,長樂在做什麽,說不定皇帝已經不清楚了!

  秘書郎念完遺詔,長樂又俯身在皇帝耳邊問了一句:“父皇,還有什麽要補充的麽?”

  皇帝嘴唇微微蠕動,卻說不出一個字,隻是吃力地抬起一根手指,指向某個方向。

  長樂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對太子招手:“快,父皇有話跟你講!”

  太子一邊啜泣著一邊膝行到龍榻邊,皇帝的眼睛忽然微微睜開,閃現出最後一絲光亮,費力地抬手指著太子,呼吸驀地急促起來……

  太子心中撲撲亂跳:老賊想說什麽?他不會這時還想換太子吧?

  太子不禁渾身顫抖起來,一股寒意從脊柱直衝向頭頂,正恐懼得全身血液快要凝固時,突然,皇帝的手軟軟垂落下去……

  “父皇!”

  “陛下!”

  一時間哀聲四起,太子先是大大鬆了一口氣,跟著也撲倒在皇帝身上,呼天搶地地慟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