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章 醉掌天下權(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3157
  天青色織錦帷幔如流水層層蜿蜒流淌,數盞宮燈照耀著帳幔上金線刺繡的騰龍紋,流光溢彩。

  剛入秋,皇帝的寢殿中就燒了數個祥雲紋鎏金銅炭盆,融著馥鬱的龍涎香和苦澀的藥味,將整間寢殿都籠了一層蒙蒙的熱氣。

  此刻,長樂正跪在榻邊,一勺一勺地喂父皇咽下濃黑的湯藥。

  自從皇後薨逝,皇帝就病臥不起。

  長樂擔心那幾個有兒子的妃嬪前來侍疾時,趁機挑撥皇帝和太子的關係,為她們的兒子謀取儲位。

  因此,長樂索性搬入宮中,每日衣不解帶親自侍奉父皇。

  並讓赫蘭盛督促太子,每日早晚都來向皇帝請安,以示孝道。

  除了太子每日來請安,雍王無需任何人督促,也是每日都過來向父皇問安。

  這日,長樂剛服侍父皇用過第三次藥,雍王過來請安,留在龍榻邊,與皇帝談了一會兒他讀《尚書》的心得。

  後來見天色已晚,雍王怕打擾父皇歇息,告辭先走。

  皇帝虛弱地靠在金線刺繡袞龍紋赤繒引枕上,久久望著長樂送雍王走出大殿,深不見底的眼中有異樣的光影幽幽明滅。

  長樂返回後,見皇帝在兩個宮女扶掖下坐了起來,連忙趕上兩步扶住他:“父皇,你要如廁?”

  皇帝搖搖頭,按住長樂的手:“覓兒,你坐下,父皇和你說件事。”

  皇帝揮手屏退所有宮人,深闊的大殿隻餘父女二人。

  僅僅是坐起來這個動作,似乎已耗盡皇帝的體力,他歇了好一會兒,方才緩緩道:“璟兒(雍王)天資聰穎,文武雙全,談吐莊重,頗具人君之器。”

  說到這裏頓了頓,長長歎息一聲,“不像琚兒(太子),望之不似人君,實非社稷之主……”

  長樂神情一震,明媚的鳳眼微微睜大:“父皇,切不可廢長立幼,悖亂宗法啊!”

  長樂心中撲通亂跳:自從母後薨逝,那幾個有兒子的妃嬪都在蠢蠢欲動。這時候若太子和雍王起爭端,豈非讓那幾個庶子漁翁得利!

  “可朕也非長子,不是一樣繼承大統,威服四海。”皇帝虛弱的聲音裏隱隱透著一代帝君的威嚴。

  “那是因為皇伯父(葉衡)主動讓賢!可是父皇若廢黜太子,改立雍王,隻怕其餘諸子皆起覬覦之心!”長樂聲音急切,滿目焦灼。

  皇帝沉默不語,微微仰靠在枕上,幽深的眸子倒映著琉璃宮燈的燭光。

  長樂連忙又道:“父皇,你沒發現太子最近心性改變不少,比以往知禮好學了嗎?他年紀還小,貪玩懶惰也是有的。好在他心地仁厚,隻要有賢臣輔佐,將來就算不能成為一代英主,也不失為一個仁君。

  父皇若廢長立幼,隻怕引起日後皇室內部紛爭不斷,自相殘殺。此禍古今皆有,我大晉亦不乏先例,當初若非皇伯父避位,戾王(皇帝追封謀反的庶兄葉衫為戾王)又豈會起不軌之心?”

  長樂一番諄諄勸諫,令皇帝久久不語,末了,仰靠在枕上長歎一聲:“如今朕總算明白當初父皇之難了。”

  父女倆正說著,外麵宦官尖細的嗓子響起:“太子殿下向陛下問安!”

  長樂連忙迎了出去,行至殿外長廊,見太子在赫蘭盛護衛下走上漢白玉台階。

  太子前幾日剛剛脫下孝服,重新穿上了儲君常服——一襲杏黃色龍紋錦袍,袍子上金線所繡的龍隻比皇帝龍袍上的龍少了一爪。

  秋日傍晚的陽光灑在太子清瘦的身軀,照得他金冠玉帶熠熠生輝,別有一種雍容華貴,全然不見往日頑劣狂悖之態。

  長樂讚許地點點頭,她曾數次提醒赫蘭盛一定要督促太子收斂心性,否則儲位難保。看來太子還是聽進去了,自母後仙逝,太子變得格外謹言慎行。

  太子進殿去見皇帝,長樂留在殿外廊上,給赫蘭盛使了個眼色。

  赫蘭盛跟著她走到長廊拐角。

  長樂背倚朱漆廊柱,明豔絕倫的臉上籠著憂色,道:“父皇今日又提起廢立之事了。”

  赫蘭盛斜飛入鬢的劍眉一振:“為何?太子近來改了許多啊!皇後大喪期間太子幾度哭暈過去,給皇後送葬那天,太子追著皇後梓宮奔跑,百官莫不唏噓,何以皇上又動了廢立之念?”

  提到母後,長樂不禁淚水盈眶,歎息道:“琚兒本性還是仁善的,隻是貪玩疏狂而已。我今日已經勸父皇放棄了廢長立幼之念,否則琚兒和璟兒若起了爭端,豈不讓那幾個庶子漁翁得利?

  你知道嗎,嫻妃天天領著三皇子來給父皇請安。三皇子染了風寒,喉嚨嘶啞,嫻妃還要逼他背《孝經》給父皇聽。還有德妃,好幾次想要留下來侍疾,還是父皇說五皇子還小,需要母妃照顧,才讓她回去了。”

  赫蘭盛抬手撫上長樂的臉,寶石般的墨藍眸子溢滿關懷:“你母後去了,日後太子和雍王隻能指望你這個長姐庇護了。你要記住,唯有太子儲位穩固,太子和雍王才皆能保全。一旦太子被廢,恐怕雍王也未必能順利立儲,屆時那幾個有母妃庇護的庶子,就有可乘之機了。”

  “我知道……”長樂用臉頰蹭著赫蘭盛的大手,鳳眸裏淚光點點,“你近來也辛苦了。我聽說琚兒現在終日要你護衛,連夜裏睡覺都非要你值夜才能安寢?”

  赫蘭盛俯身攬住長樂香肩,眼裏蘊滿月光般清淺的溫柔:“覓兒,因為他是你的弟弟。就憑他不叫我左衛率,而是叫我姐夫,我當然會傾盡全力保護他。”

  長樂感動得淚落漣漣,摟住他的後頸仰起臉來,秋日金燦燦的夕陽照得她膚如瑩玉,唇如粉櫻,鳳眸光華流轉。

  赫蘭盛伸手輕撫她的嬌腮,眼前似乎浮起晃動的水光,荷花長長的根莖像水蛇一樣伸過來纏住長樂的臉,長樂海藻般的長發在水裏飄散開去……

  “殷相請稍侯,老奴這就為您通稟!”廊道那邊忽然傳來總管太監王重福的聲音。

  長樂和赫蘭盛一起望過去,見中書令殷崇禮站在廊下,滿麵焦急,來回踱步。

  長樂一愣,悄聲對赫蘭盛道:“父皇龍體違和,不能上朝,但宰相們每日都來向父皇稟奏要事。今早殷崇禮和幾位宰相已經來過了,怎麽又來了?”

  正疑惑間,殿門打開一扇,王重福和太子一起走了出來,太子站在門口左顧右盼,赫蘭盛忙幾個箭步趕上去,躬身一拱手:“太子殿下!”

  太子挑起一邊眉毛,邪邪地衝他笑笑,赫蘭盛一見這個表情就知道太子今日定是表現不錯,得了皇帝誇讚。

  赫蘭盛也衝他展顏一笑,上前幾步按劍走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朝外行去。

  赫蘭盛回頭看了一眼,見總管太監王重福引著殷崇禮進了皇帝寢殿,殷崇禮腳步急促而慌亂,顯然是有緊急國事奏報。

  赫蘭盛和十幾個侍衛跟在太子身後,穿過暮色籠罩下的宮闕殿宇、崇台飛閣。

  太液池邊一株株紅楓搖曳,火紅的葉片在夕陽下閃亮,好似天邊豔麗的雲霞。

  赫蘭盛做了個手勢讓侍衛們不要跟得太近,上前兩步低聲對太子道:“剛才你長樂姐姐告訴末將,今日皇上又提起要廢了您,改立雍王。”

  太子清秀的臉頰猛地抽搐,突然站住,手重重地拍在一株楓樹上。

  老賊又要廢他!

  自從上次皇帝私下召見中樞重臣、欲廢掉太子改立雍王之事,傳到太子耳中,太子便把自己最喜歡的那些遊戲都停了。

  之後皇帝派人來記錄太子的作息起居,太子為此每日早睡早起,勤學苦讀。

  皇後大喪期間,他更是幾次哭暈過去,雖然是假裝的,但也很是耗費心力。

  沒想到自己這般努力,父皇竟又提出要廢黜自己!

  父皇難道不知道,從古至今所有的廢太子,無一善終!

  父皇這是要絕我的生路啊!

  如火楓樹在秋風裏搖曳,在樹下投下大片暗色。少年的臉隱在暗影中,清秀的眸子泛起滔天的仇恨,摳在樹幹的指甲,隨著他咬牙切齒地用力,一點點翻卷過來,滲出殷紅的血絲。

  赫蘭盛見狀,上前兩步壓低聲音勸道:“太子殿下放心,你長樂姐姐已經勸你父皇打消了廢儲的念頭。”

  太子唇際掠起一抹淒冷笑容,心想:他今日暫時打消此念,日後遲早還會再提!隻要他活著,我的儲位就會一直不穩!

  老賊啊,你何不速死?何不速死?

  仿佛是上蒼聽見了少年悲怒的祈求,身後突然傳來總管太監王重福淒厲的高呼:“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赫蘭盛和太子回過頭,見王重福氣喘籲籲地奔來,臉孔因極度焦急而扭曲,尖細的嗓子帶著撕心裂肺的淒慘,因而格外刺耳:“太子殿下請速速回去,陛下,陛下他……他大漸(病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