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章 前塵逐水流(5)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4649
  思靈將休書折好放進衣襟,慢慢抬起瑩澈的眸子,眼底縈著一層清淚:“盛哥哥……你真的還要我嗎?”

  赫蘭盛心房顫動,抬手撫上她的臉:“傻丫頭,我對你的心從未改變,我隻是情非得已……”

  思靈含淚點頭:“盛哥哥,能不能把我陪嫁的那幾個侍女釋放了,她們都是我從二姨府裏帶過來的,仍舊讓她們回我二姨府上可好?”

  赫蘭盛點頭道:“好,你現在就隨我出去,把你的陪嫁侍女指認出來。”

  “謝謝你,盛哥哥……”思靈抹了抹淚,綻開一抹嬌豔笑顏。

  赫蘭盛微微失神,緊緊握住思靈的手,夜空般深邃的眼眸閃動著星星點點的光輝。

  靈兒……你終於又要回到我的懷抱了!

  赫蘭盛帶著思靈往前院走,二門內已經跪滿了蕭府的上下人等,像牲口一樣被羽林軍士兵們用繩索綁成一串,押跪在地。

  思靈指了其中幾個侍女,其中包括蕭方智的小妾婉如。赫蘭盛忙命手下士兵為她們鬆了綁,思靈將她們喚到自己身邊,安撫了幾句。

  這時,赫蘭盛走過來悄聲問思靈:“靈兒,怎麽不見蕭嵐嵐?”

  思靈微感詫異地看了赫蘭盛一眼,答道:“前幾日郗太傅把她和她娘親一起接走了。”

  赫蘭盛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來之前寧楚軒叮囑過,務必把蕭嵐嵐帶給他。

  沒想到郗家下手這麽快!

  三法司之一的刑部尚書是郗元載的門生,郗家必定提前知道了判決結果,所以把蕭嵐嵐接走了。

  這下怎麽跟二叔交差?

  查抄完蕭府,赫蘭盛派了一隊親兵,將思靈和她的陪嫁侍女們送回蘭陵公主府邸。

  如歌陪伴夫君去了西疆,京城的府邸空了下來,隻剩一個管家和幾個看門護院的家丁,整座府邸十分冷清。

  思靈回到如歌府邸,管家康寅迎出來,思靈一邊往裏走一邊問他:“康叔,前些日我讓人送回來的東西,都放哪了?”

  思靈料到夫君有可能會被判流放或者貶為庶人,那麽府邸肯定要被查抄、家產也會被充公。

  所以,思靈最近一直悄悄地把自己當初陪嫁時帶到蕭府的金銀財寶,悄悄地轉移到二姨府上。

  “都在郡主的寢院裏。”管家康寅答道。

  康寅是如歌用了多年的老管家,因其年老,所以沒有跟著如歌去西疆。

  思靈之前還怕康寅會卷著財寶逃跑,待得走入寢院,打開那一口口紅木大箱子,滿眼璀璨炫目的錦緞和珠寶,終於讓她懸著的心落了地。

  她不禁熱淚盈眶,感激地轉身向老管家深深一福:“二姨沒有看錯康叔,多謝康叔費心!”

  康寅慌得雙手亂擺:“郡主快起來,切莫折煞老仆!”

  思靈立即賞了康寅一箱錦緞,康寅萬般推辭不過才收下。

  思靈將那幾個從蕭府帶回來的女人喚到自己房中,其中有蕭方智的小妾婉如,思靈對她溫言道:“婉如姐姐,咱們嫁入蕭家門,就是蕭家的人,如今蕭家遭此大難,咱們本不該避禍躲責。然而老爺心地仁厚,不忍妻妾陪他一同流放受苦,在牢中就寫了休書。”

  婉如抬起頭,滿眼都是淚水:“可是老爺一個人去播州那樣的荒遠之地,身邊無人伺候怎麽成?”

  思靈一笑,眼裏閃著堅定而純粹的光芒:“我是他的正妻,與他成婚時就有過誓言,恩結白發,不離不棄,自然是我陪他去。婉如姐姐,聽說你父母兄弟都在新豐縣有營生,我這裏贈你兩箱珠寶綢緞,你回到娘家,願意幫家裏經營店鋪,還是願意再嫁都隨你,你看如何?”

  婉如睜大了眼,震驚地望著思靈——夫人願意陪伴老爺去那麽荒遠的地方?

  夫人這般年輕,還不到二十歲,從未生育過,又有郡主的封號,再嫁應該不難。何苦再陪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男人去邊遠荒蠻之地?

  婉如歎息著,跪地向思靈叩頭謝恩。

  思靈忙攙起她,又對另外幾個侍女做了安排,其中有一個是如歌用了多年的女官,思靈交給她幾箱珠寶綢緞,一箱是賞她本人的,其餘幾箱是拜托她買田產的。

  這天晚上,寧楚軒來訪。

  他笑眯眯地甩著大袖走進來,見思靈房間外廳堆著兩口紅木箱子,上前揭開一看,見是兩箱金銀器皿,抬頭笑道:“喲,這些是你嫁給成器的嫁妝?”

  思靈“嗤”地一聲冷笑,挑了挑眉道:“寧成器準備接我入府嗎?”

  寧楚軒尷尬地將手籠入袖中,笑道:“搬到我家隻是暫時的,方便你們幽會嘛。以後總有一日,成器會明媒正娶你的,你信不信?”

  思靈輕蔑地笑了:“嗯,我信,我等著。”又道,“這兩箱東西你幫我兌成金餅子,我準備用來打點押送我夫君去播州的差役,以免他們路上苛待我夫君。”

  寧楚軒蹙眉道:“他已經休了你,你怎麽還叫他夫君?”

  “是我口誤。”思靈一笑,掠了掠鬢發,“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雖從此與他勞燕分飛,卻還是要幫他這最後一回。你知道蕭大帥是哪天出發嗎?我去送送他,順便把金餅帶給押送他的差役。”

  “這個我不知。”寧楚軒搖搖頭。

  “你幫我打聽一下蕭大帥出發去播州的日期。這兩箱東西換得的金餅,我給你一部分。”

  寧楚軒兩眼放光地盯著思靈:“給我多少?”

  思靈心中暗罵:難怪二姨討厭你,貪財鬼!早知道不找你兌換了!

  寧楚軒是西市一家古玩店和一家金器店的幕後財東,比較了解金銀器皿的行情,所以思靈找他兌換。

  “給你三成如何?”思靈壓下心中厭惡,問道。

  寧楚軒伸出一根手指頭晃了晃:“再加一成,我就幫你打聽蕭帥的出發日期。你想想,我還要幫你搬家、為你騰出房間,還得幫你瞞著成器。以後你雖然住我家,但你是成器的小妾。你跑去送前夫,成器若知道了,能不生氣?”

  “對哦,還得瞞著成器,我差點忘了。”思靈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真是有勞二叔了,確實應該再加一成。”

  寧楚軒喜滋滋地把兩箱東西帶走了,三天後,他再次登門,將兌換的金餅給思靈帶來,並告訴她蕭方智九月初三出發去播州。

  “你什麽時候搬到我家?今天我上職的時候,成器過來問我,你搬過去了不曾。成器還有兩天就休沐(休假)了,他迫不及待想見你!”寧楚軒賊兮兮地笑著。

  “九月初三……”思靈喃喃念著,“這樣吧,我去送了夫……蕭大帥,當晚就搬去你家。”

  “你在府裏等我,我下了職過來幫你搬家。”寧楚軒熱情萬分地說道。

  思靈微微一笑:“好,有勞二叔。”

  ————

  九月初三,晨。

  京城西南門剛打開,最早一批出城的百姓人流中,有一個格外高大威武的身影,盡管穿著褐色囚衣,脖頸戴著木枷,一雙手扣在枷鎖裏,他偉岸的身軀仍散發出一種無形的威嚴。

  排隊出城的百姓都以敬畏的目光望著他,自動地讓開一條通道,低低地議論著:

  “那是蕭大帥吧?他這是被流放了?”

  “聽說是卷入了廣平王謀反案……”

  “大帥是國之幹城啊,一向忠心耿耿,怎麽可能謀反?”

  “是啊,想當年燕國大汗打到瀛關,距離京師不過數百裏地了!蕭大帥率領青兗二州兵馬西進勤王,在瀛關大敗燕國左大將,迫使燕國大汗不得不緊急從清陽城突圍。這樣的功臣良將怎麽可能謀反?”

  “你不知道嗎,是他兒子與廣平王暗中勾結。前日不是在東市斬首了一批廣平王謀反案的罪魁嗎,其中就有蕭大公子。”

  “唉,真是家門不幸,怎麽就養了這麽個孽子……”

  蕭方智漠然聽著這些議論,在兩名差役押送下,慢慢走出京城西南門。

  郊外的原野籠著一層薄霧,昨晚下了霜,官道兩邊的野草在晨風裏搖曳,草尖的薄霜閃著清冷的輝芒。

  遠處平林漠漠,丘陵起伏,山丘的輪廓在朦朧晨霧裏猶如淡墨山水畫。

  按照大晉律法,流放的罪犯需徒步走到流放地,一路上風霜雪雨,千辛萬苦,體質弱的囚犯往往還未達到流放地就死在路上。

  不過,蕭方智顯然不屬於那一類,隻見他步伐穩健,行走如風,走幾步反而要站住等候兩名差役。

  兩名差役對他敬若神明,不僅不敢抱怨,反而氣喘籲籲地追在後麵,哀求連天:“大帥,你能不能走慢些!”

  蕭方智淡淡一笑,稍稍放緩腳步,卻還是比兩名差役快得多。

  前方,一座十裏長亭出現在視野裏,兩名差役呼哧呼哧地大喊:“大帥……大帥……亭子裏歇會兒吧……”

  便在這時,忽然身後隱有急促馬蹄聲傳來,迅速地由遠及近。

  蕭方智和兩名差役同時回頭看去。

  隻見朝霞初升,晨霧正在漸漸散去,官道上黃塵滾滾,一騎乘風而至,馬背上的人影衣袂翻飛,手臂揮舞:“夫君——夫君——”

  蕭方智渾身巨震,整個人被一股滾燙的熱流貫穿!

  饒是他身經百戰,麵對千軍萬馬都麵不改色,此刻卻抑製不住湧上眼眶的熱淚,滿臉胡須都因激動而輕顫。

  “夫君!”思靈輕盈地躍下馬,從馬背上解下兩個包袱,然後拍了拍馬臀:“去吧!”

  那駿馬聽話地長嘶一聲,轉身往來路跑了,留下一溜煙塵。

  思靈一手提了一個包袱走上前來,先對兩名差役笑盈盈地打了招呼:“兩位大哥辛苦了,這一路要拜托你們照顧我們夫妻。”

  兩名差役張大了嘴巴,吃驚地望著她。

  思靈從一個包袱裏拿出兩個鹿皮兜子塞到兩名差役手裏:“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兩名差役呆呆接過鹿皮袋,沉甸甸的口袋讓他們猛地醒過來,稍稍拉開往裏一瞧,絢爛的光芒幾乎耀盲他們的雙眼:十幾個金燦燦的金餅子!

  兩名差役麵麵相覷,抬頭道:“這……”

  “胡鬧,你來作甚!我已經休了你!”蕭方智忍下眼底酸澀的熱淚,低沉地喝道。

  思靈咬著下唇,仰頭望著夫君。

  這麽多日的牢獄折磨,夫君老了不少,棱角分明的眼角隱約有了憔悴的紋路,蓬亂肮髒的須發遮住了大半張臉,敞開的衣襟可以看見一大塊烙鐵留下的褐色疤痕,極其猙獰醜陋。

  思靈隻覺心痛得要裂開,無邊無際的疼惜與酸楚漫湧而來,讓她幾乎站立不住,搖晃了一下,她跪倒下來,緊緊地抱住他的雙腿,放聲大哭:“夫君,不要休我!求你了!我們說過不離不棄,白頭到老,難道你都在騙我嗎!”

  “靈兒……”蕭方智心如刀絞,蹲下來極力伸手想要扶她,然而雙手被扣在木枷中無法動彈,他深黑的眼裏蓄滿淚水,蓬亂的胡須簌簌抖動,“播州荒蠻偏遠,窮山惡水,蠻夷作亂,山賊橫行,你何必跟我去受苦。我休了你,你還有郡主封號,還可以重新再嫁好人……”

  “不——”思靈發出聲嘶力竭的狂呼,整個身體伏在木枷上抱住蕭方智的頭,不顧一切地蹭著他髒亂的胡須、粗糙的臉頰,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要嫁給別人,我是你的妻,上刀山下火海都跟著你!你說過護我一世,至死方休,你都忘了嗎!”

  兩名差役望著這一幕,都是唏噓感慨,兩人低聲一商量,其中一人拿著鑰匙上前,為蕭方智解開枷鎖,將他脖頸上的木枷取下。

  木枷一取下,思靈發瘋般撲進了蕭方智懷裏,近乎貪婪地嗅著他身體的氣息,將臉貼在他的脖頸上蹭著——他身上沒有赫蘭盛那種醉人香氣,然而卻是一種厚重堅實、如鋼鐵般的男子氣息。

  “夫君……”熟悉的氣息讓她覺得特別安心滿足,緊緊摟著他的脖頸不肯放開,臉貼在他堅實的胸膛,哽咽得泣不成聲,“別丟下我,讓我跟你一起走,求你了……”

  “靈兒……愛妻……”懷裏柔軟而有彈性的嬌軀,讓蕭方智心底湧起大海般深沉無邊的疼惜與憐愛,也夾雜著無法遏製的情玉暗流,他深深嗅了嗅她秀發的香氣,強抑著內心的衝動,輕輕推開她,“好了,我不會再趕你走了。別這樣,有人看著呢……”

  思靈這才抹了淚退開一步,卻仍緊緊抱著蕭方智的胳臂。

  蕭方智對兩名差役道:“給我戴上枷鎖吧。”

  兩名差役笑道:“大帥,咱們知道你不會半路逃走,戴不戴都無妨。”

  “不行,這裏離京城太近,若被人看見告上去,你們不好交差。”蕭方智沉著地堅持,“晚上住進驛站再幫我解開。”

  兩名差役隻得為蕭方智戴上枷鎖,又看向思靈:“夫人要一起去?這幾千裏徒步跋涉,夫人你……”

  思靈笑著擺擺手:“你們太小看我了,我才三歲時,二姨就給我身上綁著沙袋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