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靈的名帖剛遞進齊國公府，就有一位執事出來，非常殷勤客氣地把她領了進去。

  執事將思靈帶到一間前臨碧水、周圍種滿芭蕉和天竹的書齋。

  “老爺，宋國公夫人到了。”

  郗元載從堆滿書卷的巨大紫檀木書案後抬起眼睛，夏日陽光從他側麵的雕花窗欞照進來，他臉上細密的皺紋和花白的胡須都籠著暖暖的光澤，看上去非常慈祥和藹。

  思靈一眼看見他，一直懸著的心就落下了一半。

  “見過郗太傅！”思靈深深地斂衽施禮。

  “快起來！”郗元載忙虛手相扶，微微蒼老的聲音十分慈和，仿佛空山幽穀的鬆風，“郗貴，給蕭夫人上茶。”

  思靈在一張卷草紋花梨木椅中落座，接過長隨奉上的茶盞，欠身微笑道：“有勞了。”

  郗元載捋著胡須，溫和地望著思靈：“夫人是為蕭帥的事來找老夫吧？”

  思靈眼裏泛起一層淚光：“正是，太傅應知，我夫君廣立戰功，盡忠報國，之後又功成身退，主動交出兵權，絕不可能有謀逆之心！家中不孝子雖與廣平王過從甚密，但我夫君對此二人有無逆謀實在不知情！”

  郗元載點點頭，手捏胡須道：“老夫已經致仕，不便再上書參與朝政。禦史台有幾個我的門生，我已經囑托他們上表彈劾主審寧成器羅織冤獄，濫用酷刑，借廣平王謀反案排除異己。

  本想著若皇上看到奏折，換成刑部尚書主審此案，那麽事情就好辦了——刑部尚書呂直是老夫的門生。

  可是皇上近來龍體違和，奏折大概被扣在了政事堂。政事堂那幫家夥，因反對老夫變法，凡是老夫的門生，他們一律打壓……”

  思靈登時激動得熱淚盈眶：她早已聽說有禦史彈劾盛哥哥，原來就是郗太傅暗中指使的。

  夫君看人真準，她還沒有求到郗太傅，太傅就已經在為夫君奔走了。

  “不過你也不用擔心。”郗元載繼續說道，“即使寧成器判定蕭帥參與謀反，那也隻是初審。像這樣的大案，最後都得三法司複審。三法司之一的刑部尚書是我的門生，禦史中丞一向也與老夫關係不錯，我可以暗中跟這兩人打招呼。屆時翻案是很有可能的。再者，蕭帥是開國元勳，隻要他本人未曾參與謀反，哪怕蕭世南被定罪，陛下也會特赦蕭氏一族的。”

  思靈心想：我如今有盛哥哥的官印和兵符在手，可以用此要挾他，讓他毀掉不利於我夫君的那些供詞。

  隻要沒有證據證明我夫君本人參與了廣平王的密謀，三法司裏又有兩個都與郗太傅有交情，皇帝看在我夫君功勳彪炳，或許能夠赦免我夫君。

  思靈懸著的心至此放下了一大半。

  “多謝太傅大人！”思靈哽咽著跪了下去，給郗元載重重磕了三個頭。

  “快起來！這可使不得！”郗元載忙從書案後走出來，彎腰虛手相扶，“當年老夫變法改製，因新製中有削減宗室待遇。結果在新中橋被一群宗室子弟毆打，差點將我扔到橋下。是蕭大帥救了我，還打傷了當時如日中天的彭城王（葉靖）世子。那時皇上還未親政，幾位宗室親王權力極大，蕭帥敢為老夫得罪親王，如今他蒙冤落難，老夫焉能袖手旁觀？”

  郗元載將思靈扶起來，又道：“等此案塵埃落定，不管最後判決如何，老夫都會派人去貴府下聘禮，爭取早日把貴府小姐娶過門。”

  郗元載的孫子郗潤與蕭嵐嵐有婚約，如今蕭府逢此大難，郗元載卻仍堅持娶蕭家小姐做孫媳婦，思靈感動不已，又從椅子裏起身跪了下去，淚如泉湧：“太傅大恩，蕭府滿門銘記於心，日後必報！”

  ————

  思靈從郗太傅府邸回到蕭府，執事來報：寧楚軒來訪。

  “帶他進來吧。”思靈微微一笑，心想，必是盛哥哥讓他來的。

  盛哥哥知道是我偷了他的官印和兵符，卻不敢聲張。

  如果被長樂知道他和我幽會，後果恐怕比丟失官印和兵符還嚴重。

  盛哥哥不敢大張旗鼓追回官印和兵符，隻能悄悄托人來求我，最好的人選當然是寧楚軒。

  思靈猜得一點沒錯，寧楚軒的確是受赫蘭盛之托，造訪蕭府。

  在執事引路下，穿過前三進院落，走到第四進的小花園時，忽然，寧楚軒綠豆般的小眼睛驀地睜得老大。

  前方槐蔭覆地，落花如雨，一道纖秀娉婷的身影正穿過落花，嫋嫋行來。

  隨著她的款款而行，水綠羅裙隨風飄舉，仿佛碧波蕩漾，襯得她整個人猶如洛神臨波。

  僅僅是這遠遠的一瞥，已是絕世風姿，待其人走近，隻見她眸含春水，膚凝冰雪，年齡不過十七八歲，恰似一枝含苞待放的映水芙蓉。

  寧楚軒眼睛都看直了，而那位佳人似乎有心事，彎彎的柳葉眉凝滿愁緒，都走到寧楚軒麵前了，她才發現眼前竟站著一個陌生男子，一時間愣住了。

  “小姐！”執事忙躬身行禮。

  “這位絕色美人是……”寧楚軒問執事，滿眼色欲橫流，目光在蕭嵐嵐全身上下流淌。

  蕭嵐嵐見他如此無禮，甚是惱怒，一甩廣袖，轉身沿著廊道匆匆離去。

  “是我們家小姐。”執事躬身目送蕭嵐嵐離去後才皺眉答道，他對寧楚軒的無禮也十分厭惡，但如今正是家門落難，需要各方援助的時候，這位公子是夫人的親戚，夫人會見他，應該也是為了老爺的事。

  念及此，執事極力保持禮節，見寧楚軒仍站在原地、垂涎三尺地直直盯著蕭嵐嵐消失的方向，執事咳嗽一聲，道：“寧大人這邊請！”

  “啊？哦……”寧楚軒猛醒般轉回頭，失魂落魄地跟在執事後麵，“你們家小姐定親不曾？”

  執事心中甚惱，大聲地一字字道：“咱們家小姐許的是郗太傅的孫子，皇後娘娘的侄子——郗家二公子！”

  寧楚軒撇撇嘴不說話了。

  來到主院廳堂，思靈已經等著他。

  她臉上化了淡妝，雪膚香肌，剪水雙瞳，要說美豔，並不輸於蕭嵐嵐，然而寧楚軒卻不敢流露半分色欲——他不諳武技，被思靈打怕了。

  寧楚軒說明來意，思靈莞爾一笑：“寧成器的官印和兵符的確在我這裏。”

  “哎喲我的姑奶奶，盜取官印和兵符可是殺頭之罪！”

  “那你就讓寧成器去告發，就說是我盜取了他的官印和兵符！看他敢不敢！”思靈柳眉一挑，頑皮嬌俏的笑容如桃花初綻。

  寧楚軒隻覺光華滿眼，不敢逼視，定了定神方道：“你不就是想要成器幫蕭大帥脫罪嗎？成器丟了官印和兵符，一旦被人告發，是要革職甚或殺頭的，都革職了還怎麽幫你夫君脫罪？”

  思靈一聲冷笑：“別以為我不知道，隻要近期沒有重大的調兵行動，不會有人發現少了羽林軍兵符。”

  “兵符你暫且拿著，但官印你得還給成器啊！”寧楚非身體前傾，急道，“成器以大理寺少卿之職，負責主審廣平王謀反案，審完的卷宗得蓋上官印。沒有官印，這案子就沒法往上交差，又如何能幫大帥脫罪呢？”

  思靈嫣然一笑，豔光四射：“你轉告寧成器，以後凡需要蓋印的卷宗，都拿到我這裏來蓋印。但凡有不利於我夫君的供狀，我一律不予蓋章！”

  “靈兒你……”寧楚軒瞠目結舌，一根手指頭顫顫地指著思靈，半晌方道，“好吧，我服了你了……”

  又過了數日，寧楚軒又來了，帶來赫蘭盛的答複。

  赫蘭盛已經讓潘娘子和蕭世南翻供，兩人都否認蕭方智參與謀反。

  廣平王也證實，蕭方智並非他的同謀。

  “成器說他已經結案，蕭世南難逃謀逆之罪，但蕭方智對兒子與廣平王的密謀確實不知情。”

  寧楚軒此語一出，思靈大大鬆了一口氣。

  寧楚軒又道：“此案即將移交三法司複審，就隻差在卷宗上蓋官印了。成器的意思是，既然官印在你這裏，他想親自把本案的卷宗拿到你府上來蓋印。”

  “我和你都不懂朝廷的章程。”寧楚軒的笑容有些詭異，“成器擔心若由我把卷宗帶過來，咱們兩個可能會把官印蓋錯地方。”

  “他想親自來？”思靈柳眉一顰，“不怕被長樂知道？”

  “他先到我府上假裝找我弈棋，把親兵們留在室外。然後從後窗悄悄潛出，到你府上來，蓋完印章，再回到我府上。讓那些親兵以為他一直在和我對弈。”寧楚軒意味深長地笑著凝望思靈，“怎樣？”

  想到可以把此案的卷宗全部閱看一遍，親眼確認夫君未受牽連，思靈答允下來，和寧楚軒約定了日期時辰，讓他轉告赫蘭盛。

  ————

  到了約定的這天，赫蘭盛準時到達蕭府。

  思靈派了個心腹執事引著他從東角門進來，走過一道夾巷，穿過曲徑花叢，來到思靈的寢院。

  正廳的外廊站著十幾個按刀執劍、高大威猛的家兵。

  踏入正廳，見正中擺了一張鋪著暗綠金線繡團花紋錦緞桌布的黃檀木大桌。

  思靈坐在桌子的一邊，穿著寶藍長裙，銀白紗衫，高髻輕綰，梅花白玉簪綴下細細的銀鏈子。

  聽到門口執事稟報人帶到了，她微微轉頭看過來。

  夏日午後的陽光在寬敞的大廳裏灑下金燦燦的光影，有塵埃在陽光裏飄浮，仿佛是無數的往事煙塵。

  赫蘭盛穿著紫色雲錦長袍，金絲滾邊，如墨長發高高束起，別著一支暗青色玉簪，身形高挑秀頎，廣袖迎風，大步而入。

  華貴明亮的衣色越發襯得他膚白如玉，一雙明眸若藍若黑，晶瑩剔透，宛如神仙中人。

  他徑直在思靈身旁的椅子坐下，將背在背上的大包袱拿下來，頓在寬大的桌上，把裏麵的卷宗一本本拿出來，用力地砸到桌麵上，一掀濃長的睫毛：“葉思靈，廣平王謀反案所有卷宗在此，蓋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