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不知所起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371
  “美貌哥哥,你也喜歡我嗎?跟我一起回晉國吧!”她在他耳邊輕輕問道,香甜的氣息拂在他鼻端。

  不多時,耳邊傳來貓咪般輕微的呼吸。

  赫蘭盛慢慢睜開眼睛,月光如輕紗漫灑,思靈在他旁邊睡著了,小腦袋倚在他肩膀下,長長的睫毛隨著呼吸像小扇子般輕顫著,粉嫩的小嘴微微嘟著,香腮嬌嫩水滑,被月光蒙了一層珍珠般的光澤。

  “不要再看她了,她是仇人的女兒!”赫蘭盛在心裏對自己喝令,扭過頭去不看思靈。

  然而,他還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不要再看了!”赫蘭盛一怒之下坐了起來,背靠著樹幹,心中猶如冰火交煎。

  他仰頭望著月光如水銀般從樹葉縫隙漏下,一片片樹葉仿佛銀色的遊魚。

  “我母後害死你母親?盛哥哥,你覺得我母後會去害人?以我母後之寵,耗子哥受封的領地和部眾卻是諸皇子中最少的,為何?因為我母後從沒想過讓自己的兒子染指皇權!一個毫無野心的女人會去害人?你告訴我她圖啥?害人總要有個理由!”

  不——

  赫蘭盛痛苦地抱住頭,全身發抖:父皇對我母後並非全無感情,我記得很清楚,父皇和母後曾有過很多恩愛的時刻!

  一定是妖婦從中挑撥,奪了父皇的寵愛!

  小丫頭知道什麽!

  母後……母後……

  都怪我,鎮守西境這麽多年,竟沒有和西邊部落聯姻。

  若我能娶一個西邊大部落的貴女,或許這次就能統率西邊部落起兵響應太子,或許也可以逃到西邊去擁兵一方。

  可我現在卻走投無路了,不僅不能為母後報仇,連自己都無處安身了……

  赫蘭盛抱住腦袋,發出壓抑而痛苦的嗚咽。

  父皇好狠的心,已經殺了一個親兒子,現在連我也不放過……

  赫蘭盛眼前又浮現母後被賜死時那血汙狼藉的臉,耳邊仿佛又縈繞著母後淒慘的聲音:“阿盛,為我報仇!為我報仇!”

  “美貌哥哥……”思靈翻了個身,在夢中發出囈語。

  赫蘭盛抬起頭看向她,思靈的半邊小臉被幹草壓出了紅印子,越發顯得皮膚嬌嫩,仿佛能掐出水。

  她在夢中蠕動著粉嘟嘟的小嘴,細細的柳葉眉微微擰成一團,像是做了什麽不妙的夢。

  赫蘭盛用力地咬著牙,他感覺體內似乎有一個惡魔正在逐漸成形,慢慢占據他整個的靈魂。

  利用她……利用她……她是妖婦心愛的女兒……

  不,不可以,不可以……

  體內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音在互相拉扯、搏鬥。

  赫蘭盛像被逼到絕境的野獸般喘息著,絕望地將頭深深埋進了膝蓋。

  ————

  清晨的山穀彌漫著淡淡的晨霧,濕潤的空氣裏飄著草木野花的清香,鳥兒清脆的啼鳴猶如珍珠在樹葉間滾動。

  思靈猛地醒了,一下子坐了起來,揉著眼睛,轉動腦袋到處看:“美貌哥哥呢?”

  她的心裏升起巨大的恐懼:他走了?他不要我了?他根本不喜歡我嗎?

  不遠處栓在樹下的那匹坐騎忽然甩著尾巴,打了個響鼻。

  葉思靈聽見沙沙的聲音,是人的腳步踩在草地上的聲音。

  她倏地站起來望去,初升的朝陽斜射入林,透過朦朦朧朧的晨霧形成了夢幻般的光柱,在這迷離晃動的光影裏,一個高峻英挺的身影正走來。

  “盛哥哥!”思靈頓時悲欣交集,淚如泉湧。

  ——他沒走,他沒走!

  赫蘭盛赤果著精壯的上身,衣袍脫了下來,打成了一個包袱。

  他將包袱放在葉思靈麵前打開,一個個新鮮水嫩的野果子滾了出來。

  “都是青的,肯定酸極了。”葉思靈僅僅看一眼就覺得腮幫酸出了水。

  赫蘭盛卻不管,拾起一個就坐在樹下嘎吱嘎吱地啃起來。

  葉思靈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燒了。”又仔細看了看他手臂的箭傷——他赤果著上身,背上那隻雄鷹的紋身栩栩如生,她好想伸手摸一摸,卻又怯怯地縮回了手。

  眼角餘光感覺到思靈在自己身邊蹭來蹭去,赫蘭盛卻麵無表情地啃著野果,一言不發。

  許久,他才抬頭望了她一眼:“怎麽不吃?附近可沒有吃的。這裏離最近的城鎮有大半日路程。”

  “你還沒答複我。”思靈微微咬著紅唇。

  “答複你什麽?”赫蘭盛還是啃著山果,頭也不抬。

  “願不願意跟我去大晉。”思靈水眸瑩瑩,閃動著期待之光。

  “不去大晉我還能去哪?”赫蘭盛仍然啃著山果不抬頭,“父皇都發‘黑木令’通緝我了。”

  “真……真的?!”葉思靈眼中迸出了強烈的歡悅,欣喜若狂地摟住了赫蘭盛。

  赫蘭盛被她摟在懷裏,整個人石化了似地,一動不動,手裏拿著啃了一半的野果,懸在半空僵住了。

  葉思靈沉浸在巨大的喜悅裏,片刻後才意識到自己抱著赫蘭盛赤果的身體,不禁麵如火燒,觸電般跳開。

  為掩飾羞窘,她連忙從攤在地上的包袱裏抓了一個野果,吱嘎吱嘎地大口啃著。

  明明是酸掉牙的果子,她卻覺得那樣甜,一邊啃一邊忍不住傻笑出聲。

  帶著美貌哥哥回家——天啦,這是她無法想象的幸福。

  赫蘭盛聽見她的笑聲,瞥了她一眼,眼底有一抹複雜的幽光掠過,忙低下頭繼續啃果子掩飾過去。

  ————

  大晉都城盛安,王氣蒸蔚,氣象巍峨。

  城內屋宇連綿,崇閎侖奐,街道寬闊,九衢通衙。道路兩邊店鋪連雲,百肆雜陳,來自五湖四海、近番遠邦的行人熙熙攘攘,車馬如川。

  在一處樓台重疊、高牆環繞的坊區,有一座占地廣闊的府邸,門前一帶飛簷挑出一排吉獸,朱漆金釘的大門上方掛著鎏金匾額,上書七個銀鉤鐵畫的漆金大字:敕造蘭陵公主府。

  此刻,府前長長一排台階下,正站著兩個頭戴幕蘺的人,雖然幕蘺垂下的長紗將兩人的身體遮掩一半,卻仍看得出其中一人身材英武,似是男子;另一人身段婀娜,猶如風中柔柳,顯然是女子。

  門前執戟而立的衛士正要嗬斥,那女子撩起幕蘺,露出一張笑意盈盈的芙蓉秀麵。

  執戟衛士驚得睜大眼睛,失聲驚呼:“大小姐?!”

  思靈是寄養在赫蘭墨名下的,她在燕國(野利國)是郡主,在晉國卻無封號,如歌府上隻以“大小姐”呼之。

  “還不快進去通報公主!”家兵隊長急忙對手下吩咐。

  不多時,府門大開,如歌的貼身女官孔姑姑親自迎了出來,臉上笑成一朵花:“哎喲,大小姐今次怎麽自己回來了,往年不都是公主派人去接嗎?”

  “是啊,我自己回來了。”思靈三兩步就跨進了包金鏤花的門檻,進了門才發現赫蘭盛沒有跟上,回頭看去,見赫蘭盛局促地站在門檻外。

  “姑姑,我還帶回來一個朋友。”思靈笑嘻嘻轉過身去拉赫蘭盛的手,“快進來,這位是孔姑姑,我二姨跟前最得力的女官,也擅武功,一手暗器能射虱穿蠅!”

  孔姑姑好奇地打量全身罩在幕蘺下的赫蘭盛。

  赫蘭盛抱拳對她行了一禮:“姑姑好!”帶著異域口音的嗓音顯得格外清醇磁性。

  孔姑姑點了點頭,在前引路。

  “二姨呢?”思靈邊走邊問,剛走到第三進院落,兩個六七歲的孩子像地滾球一樣撲了上來:“靈姐姐回來了!”

  思靈蹲下來一左一右把他們抱在臂彎:“想不想我?”

  “想啊!昨天吃枇杷時,諾諾還說要給靈姐姐留呢,我就說靈姐姐不知啥時候回來,留著也會放壞的!”如歌的大兒子寧茗越說道,“沒想到靈姐姐真的回來了!”

  “幸好我給靈姐姐留枇杷了!”如歌的小女兒寧芊諾歡喜地說道,“你看靈姐姐這不回來了嗎?”

  “哈哈!你們兩個都是乖孩子,知道我最愛吃枇杷!”思靈開懷大笑,“我就惦記著吃枇杷呢,草原上可沒有這東西!”

  “每年派人去接你都是秋天,回來常常都過了吃枇杷的季節,今年你倒是趕上了。”隨著一把清泉漱石般悅耳的嗓音,一個穿天水碧碎花暗紋鳳尾裙的女子款款走來。

  “二姨!”思靈滿心湧起親切的孺慕之情,奔過去納頭就拜。

  如歌今年三十有八了,因常年習武,身材仍苗條纖細,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青絲籠雲,玉貌瓊姿,舉手投足間盡顯雍容華貴。

  她扶起思靈,細細打量——思靈既像葉姝又像欽陵,把二人相貌的優點恰到好處地融和了。

  如歌心中有無數回憶翻湧,用力按下激蕩的心潮,溫和地責備道:“今年怎麽自己回來了?是和你母親賭氣,私自逃走的吧?”

  思靈噘了噘嘴,還未回答,見如歌目光落在赫蘭盛身上,遂笑眯眯介紹道:“二姨,這是我在燕國新交的朋友。”

  赫蘭盛抱拳行禮:“參見蘭陵公主!”

  如歌看透世事的目光似乎穿過了赫蘭盛的幕蘺,透進了他的眼裏,讓他一陣不安。

  如歌沒有多問,隻讓孔姑姑把赫蘭盛帶到客院去歇下,然後把思靈叫到自己的臥房。

  “靈兒,實話告訴二姨,你那個朋友到底什麽來曆?”如歌靜水深流般的眸光凝在思靈臉上。

  思靈低著頭如實招來:“他就是燕國正在通緝的重犯——赫蘭盛。”

  如歌重重歎了口氣:“靈兒,你太不懂事了!”

  思靈的頭垂得更低,她在葉姝麵前固然任性叛逆,但在二姨麵前卻一向俯首帖耳。

  “你知道嗎?燕國太子赫蘭榮已經被燕帝(阿墨)賜死了。”如歌牢牢地盯住思靈眼睛,“可見,這次燕國太子作亂有多嚴重,燕帝是動了真怒了。你覺得赫蘭盛沒有參與太子謀反,可是燕帝認定了兩個兒子勾結作亂,赫蘭盛也是同謀。如果燕帝知道是你放走赫蘭盛,不僅你再也回不去燕國,就是你母後也將受到連累。你母後雖盛寵不衰,但燕帝多麽冷酷你不知道嗎,他已經殺了兩個兒子了,加上赫蘭盛就是三個兒子!”

  “那現在怎麽辦?難道二姨要把盛哥哥交給皇上(小五)嗎?”思靈哭了起來,眼淚大顆大顆滾落麵頰。

  “你別哭,二姨當然不會把你的朋友交出去。”如歌歎口氣,“隻是,你日後不可再任性妄為。”

  “我隻是覺得盛哥哥好可憐!他有什麽錯?十二歲就失去了母親,也失去了父愛。這麽多年,隻有太子對他好,他和太子手足情深,就算他知道太子包藏禍心,又豈能狠下心去告發太子?”

  “唉,自古皇家無父子……”如歌歎息道,“好吧,我可以留下他。但他必須換一個身份,燕晉交好已有十餘年,兩國皇帝都不願意背棄盟約,再起幹戈。若燕帝得知晉國收容要犯,隻怕不會善罷甘休。”

  如歌和她的丈夫——現任左羽林大將軍寧楚非商量後,決定給赫蘭盛改名為寧成器,對外就說他是寧楚非的遠房侄子。

  如歌想讓寧楚非給赫蘭盛找個差事,然而羽林軍屬於北衙軍體係,北衙軍的士兵必須出身清貴之家,而且要經過武舉考核。

  寧楚非便找到了他的一個好兄弟,南衙軍的右鷹揚大將軍範穆,把赫蘭盛安插到南衙軍的右鷹揚衛中做了一個底層巡捕,負責巡防京都的西城。

  赫蘭盛便以“寧成器”這個身份,在異國他鄉開始了他的巡捕生涯。

  晚上他和兄弟們巡夜時,思靈便像一隻滑翔的夜鳥,運起輕功在一棟棟屋頂上陪伴赫蘭盛。

  赫蘭盛每次抬頭,都能看見葉思靈輕盈的身影在屋簷間縱跳,衣袂卷著皎潔的月光,跟隨他的腳步起落飛揚。

  有時赫蘭盛和兄弟們抓捕盜賊,思靈還能幫上忙。

  赫蘭盛當了半年巡捕,因為屢次擒住大盜要犯,很快就得到擢升,從底層巡捕升為都檢,掌管八個坊區的巡防。

  這晚,赫蘭盛正在當值,突然幾個坊區同時敲起了街鼓,隆隆的巨響如悶雷般震破夜色,一個巡吏手持令牌跑來:“寧都檢,右鷹揚大將軍命爾等緊急集結,前往順義坊的齊國公府!”

  寧成器(赫蘭盛)一邊下令麾下巡捕們集合,一邊披掛停當,騎上駿馬,率領部眾朝順義坊疾馳而去。

  剛到街口就見一群士兵打著火把風馳電掣衝出來,高聲地吆喝著:“朝那邊跑了!快追!”

  這時,右鷹揚大將軍一眼看見了寧成器,他素來知道成器武功高強,遂朝他大喊:“成器,長樂公主被劫持了!反賊把公主帶上一輛馬車,往崇業坊那邊去了!”

  “掉頭,向崇業坊追!”寧成器一聲厲喝,率領手下士兵掉轉馬頭朝崇業坊方向追去。

  “盛哥哥,我看見那乘馬車了!在那邊!”屋頂上的思靈大聲叫道。

  寧成器一扯馬韁,按照思靈指引的方向轉入另一條街道,果然,剛轉出來就看見前方一乘鑲金嵌玉的馬車正在夜色下奔馳如飛。

  “劫匪就在前麵,快追!”寧成器大喝一聲,猛地一提馬韁,如離弦之箭般率先追了上去。

  劫匪大概也聽見了身後的馬蹄聲,突然從車窗押出一個少女,將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橫在少女頸間,猙獰地暴吼道:“誰再敢接近馬車,老子砍斷公主一隻手!”

  寧成器此時已經策馬接近馬車,快要與車窗齊頭並進,劫匪見狀怒吼:“他媽的你不信是吧!”說著舉刀就向公主的手腕揮下。

  空中黑影一閃,寧成器從飛馳的駿馬上脫鐙而起,如飛鷹展翅般縱身跳到了馬車上,攀住車簷接力一蕩,一腳將劫匪的匕首踹飛出去,又一腳狠狠踹在劫匪頭部。

  劫匪往後倒下的同時,寧成器的身形已經從窗口射進來,抱著公主在車廂裏連著打了幾滾。

  長樂公主翻滾得七葷八素,暈暈乎乎睜開眼時,隻見麵前是一雙寒星般的秀美深瞳,眸子的顏色說不清是黑色還是藍色,總之是一種夜空般深邃迷離的色彩,幾乎一瞬間就將她整個人吸了進去……

  便在這時,“鏘”地一聲,一股帶著殺氣的寒風襲來,原來是剛才那個被赫蘭盛踹倒的劫匪爬起來,拔出劍狠狠刺來。

  寧成器抱著公主又是幾個翻滾,連著避開了幾招淩厲的劍招,然後將公主用力推到一旁軟榻下:“躲好!”

  剛把公主推進去,又一道劍光如閃電般掠來,寧成器就地往那劫匪腳下一滾,一掌擊打在劫匪小腿脛骨處,哢嚓一聲,劫匪小腿骨折,慘叫著摔落在地。

  寧成器拾起劫匪掉落在地上的劍,一把將劫匪揪過來,將劍橫在他脖頸裏,正要逼問,突然間“轟”地一聲巨響,奔馳的馬車整個地往一邊翻倒。

  天旋地轉間,寧成器隻來得及接住從軟榻下尖叫著滾出來的長樂公主,在馬車傾覆時將她牢牢護在了懷裏。

  (注釋:長樂公主,小五的嫡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