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章 永以為好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280
  初春的草原,風裏還帶著料峭的寒意,大片的新綠卻已經覆蓋了綿延無際的原野,仿佛薄薄的細絨綠毯一直延展到天盡頭。

  在中都葉姝城外,正舉辦一場赫蘭氏皇族的大型馬球賽。

  這次馬球賽參賽的都是赫蘭氏皇族和宗室,專為慶賀大燕國皇帝赫蘭墨五十歲壽誕。

  馬球場上駿馬奔騰,草皮紛飛,馬身上的汗氣蒸騰起團團白霧,馬背上的騎士們英姿勃發,發出陣陣喧嘩吆喝。

  球場邊一頂頂傘蓋華麗絢爛,仿佛一朵朵碩大的鮮花盛開在草原上。

  最大的一頂金線繡著龍虎紋的朱紅傘蓋下,端坐著今日的壽星赫蘭墨。

  赫蘭墨今日的裝扮融和了野利人的大汗和漢人的皇帝兩種風格,頭戴黃金王冠,王冠垂下兩條長長的皮毛帶子,身穿一襲鑲著紫黑貂毛的明黃大氅,上唇和下頜蓄著修剪得極短的胡髭,越發顯得臉型棱角分明。

  五十歲的他,臉上的胡髭仍漆黑如墨,襯著藍如海水的深長雙目,俊美秀偉中透著一股奪人魂魄的威嚴霸氣,令人無法逼視。

  他身後站著幾十個盔甲鮮明、虎虎生風的狼衛,警惕森嚴地護衛在他周圍。

  麵前的蟠龍鎏金長案上擺著鏨金酒壺、酒杯和一盤盤奶食、點心、瓜果,兩個女奴跪在禦案邊,用潔白纖細的玉手為他斟酒,取食物。

  赫蘭墨左手邊,一頂與他的傘蓋一樣華麗、一樣巨大的傘蓋下,端坐著東宮皇後奚林氏。

  她是赫蘭墨後宮地位最高的女人,赫蘭墨雖很少臨幸她,但對她十分禮敬。她膝下無子,又生性恬淡,這些年養得越發富態,坐在那裏倒像是一尊佛。

  在赫蘭墨的右邊,有一頂比帝後二人稍小的傘蓋,傘下坐著西宮皇後葉姝。

  她是大燕國與晉國交好的標誌,赫蘭墨立她為西宮皇後時,跟各部酋長宣稱,立一個漢女皇後,有利於統治幽雲等漢地。

  故而,這些年葉姝寵冠六宮,無人敢有非議。

  葉姝也因此保養極好,看上去比同齡的東宮皇後年輕十多歲。

  緊挨著葉姝的傘蓋,還有一頂比她稍小的傘蓋,坐著三皇子的生母。這位蔑奇氏妃子雖然沒有皇後之名,但最近兩年因為三皇子赫蘭宏深受器重,蔑奇妃的風頭也漸漸看漲。

  如果將來真是三皇子繼承皇位,蔑奇氏妃子就可以追封為皇後。

  目前赫蘭墨的後宮,基本就是這三個女人鼎足而立。她們的利益並不衝突,又都上了年齡,擔心有年輕美人奪寵,因此三人一向團結。

  “五皇子隊贏了!”馬球場上驀地響起轟然如雷的歡呼聲,“五皇子進了四個球!”

  坐在場邊的眾妃,臉色都是一變!

  今日的球隊分為三皇子隊和五皇子隊,三皇子那邊有六皇子昊澤,還有幾位世子;五皇子這邊有七皇子,也有幾位世子。

  其實雙方是勢均力敵的,但因為太子倒台後,三皇子是呼聲最高的儲君人選,所以,幾乎人人都認定今日五皇子隊即使占優,也會讓著三皇子隊。

  不成想,五皇子居然敢給未來的儲君下馬威。

  感覺到蔑奇妃投來不安的目光,葉姝側首對她微微一笑,目含安撫。

  “兒臣今日能贏,全賴父皇聖德庇佑,兒臣願以今日勝績恭祝父皇福澤萬年,聖壽無疆!”五皇子赫蘭睿跳下馬背,英氣勃勃地走來,在赫蘭墨禦案前跪下磕頭,朗聲祝頌。

  赫蘭墨洪聲大笑,笑聲中氣十足,猶如鍾鼎震鳴:“好,好,睿兒果然球技高超,雷霆所至,望風披靡啊!——來人,宣北府宰相來此!”

  北府宰相趕到後,赫蘭墨宣布:將廢太子的奴隸、部眾以及領地,全部轉賜給五皇子,作為他贏得這場馬球賽的賞賜。

  一時間,眾皆嘩然。

  遊牧帝國的皇子都擁有大批奴隸和地域廣闊的封地,封地上有牧民和部眾。

  太子被廢黜之前,他所擁有的奴隸、牧場和部眾是諸皇子中最多的。

  如今赫蘭墨金口一開,就全部轉賜給了五皇子,如何不讓其餘皇子嫉妒。

  馬球賽結束後,宮城裏又擺了宮宴為赫蘭墨祝壽,六宮妃嬪、皇子公主們獻上各自精心準備的壽禮。

  直到深夜,赫蘭墨才帶著微微酒意回到葉姝寢宮。

  葉姝讓侍女端一盆溫水上來,親自為赫蘭墨拆下假肢,用熱毛巾為他清洗、熱敷斷肢處的皮膚。

  侍女捧來一個瓷缽,裏麵盛著乳白色的藥膏,葉姝親手拈了藥膏,替赫蘭墨塗在斷肢處。

  每次佩戴假肢,都會讓赫蘭墨斷肢處的皮膚磨得紅腫,甚至皮破血流。

  然而他每次出現在眾人麵前,仍然堅持裝上假肢。

  葉姝每次給他拆假肢、抹藥膏,都心痛得淚眼婆娑,赫蘭墨自己倒毫不在意,輕拍她的臉,淡笑:“這算啥,以前征戰沙場受過的傷可比這個重得多。”說至此,深深歎了一口氣,“斷了一臂倒還因禍得福,後半輩子不用戎馬征戰,享了不少清福。”

  葉姝斂了淚,淺淺綻開一抹笑意:“哪裏享什麽清福了,我還不知道你嗎,大權獨攬,日理萬機,凡事都不放心交給臣下。”

  抹完藥膏,侍女伺候二人洗漱,洗腳。

  赫蘭墨先上床,斜倚著金線刺繡合歡花的錦枕,看葉姝坐在花梨木妝台前卸妝。

  她脫掉了外麵的大紅蹙金鳳袍,隻穿月白色寢衣,長長的裙擺如月光般流瀉於地,從背後看去,她腰臀的曲線仍然纖細曼妙,宛如二八少女。

  “阿墨哥哥,你把廢太子的奴隸和領地全部轉賜給五殿下,是覺得三殿下勢力太大,想適當地製約他嗎?”葉姝將頭上簪環釵鈿一樣樣取下,解開發髻,甩動黑緞般的秀發,任它一泄如瀑,光可鑒人,沿著優美的腰部曲線流淌。

  “這是一方麵。”熒熒燭光下,赫蘭墨染滿風霜的眉目凝著深沉的思慮,“另一方麵,朕也是想給宏兒和睿兒同等的機會,將來才好在他們之間擇優而立。”

  “可是這樣容易導致諸皇子皆有爭位之心,你在時還能鎮得住他們。一旦你百年之後,他們必會為了爭奪皇位,同室操戈,屆時恐怕會危及社稷。”葉姝取過妝台上的圓月芙蓉銀梳,一下下地梳理著秀發,梳齒在發絲間流動,如遊魚行於墨色的水中,“所以,我們中原王朝是一定要立太子的,這樣才可以絕了其他人的爭位之心,從而鞏固江山。”

  “然而你們中原王朝為爭奪皇位,還不是流血不斷,代代都有父子相殘、兄弟鬩牆的宮廷慘劇。”赫蘭墨深如瀚海的眼底浮動著淡淡的冷光,“何況,朕並不是說不立太子,而是準備多考查幾年。”

  “就怕……”葉姝忽然閉口不言。

  “妹妹,你我二人不必忌諱。朕知道你想說,就怕朕還沒立太子就突然暴崩,那麽皇子們必定會為了皇位自相殘殺。”赫蘭墨深邃滄桑的藍眸驟然如擦亮的刀刃般亮起來,“若真有那天,諸子中誰最強大、誰能打敗他人,誰就得位,也算是草原上的傳統。”

  赫蘭墨長目微微一眯,閃過鐵血冷酷的光芒:“八大部落的勢力其實這些年都在逐漸衰減。朕在位早期,莫槐部一家獨大,占有六個軍州。後來莫槐部被離散,六個軍州全部分給赫蘭氏皇族。赫蘭氏的力量遠勝其它部族,若有一天朕騎馬上天了,倒不擔心異姓部落叛離,怕的是赫蘭氏幾大王公的勢力。所以這些年,朕一直在設法削弱左右賢王、左右律王的實權,讓朕的兒子們逐漸替代這四大王公。”

  “阿墨哥哥的意思是,你要趁著在位期間,進一步加強皇權。以便將來即使出現皇位爭奪,也隻會在你的兒子們之間……”葉姝用梳齒有一下沒一下地輕磕著妝台。

  “隻是防患於未然。朕當然也不希望兒子們將來自相殘殺。但這世上的事,往往並不能盡如人願。”

  赫蘭墨走下床站在葉姝身後,將一隻手臂搭在她肩上,輕撫著她修長優美的脖頸:“所以我跟你講過多次,讓昊澤不要跟宏兒走得太近。萬一將來朕立的太子不是宏兒,昊澤多少會受連累。”

  “我告誡過他,但是孩子長大了,由不得娘啊。”葉姝輕撫阿墨搭在自己肩上的左手,望著鏡子裏他赤果的上身——五十歲的他,仍然肌肉精壯,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隻可惜右臂隻剩一小截萎縮的肩頭,看上去有些怪異。

  “你也別擔心,橫豎咱們還有兩個兒子。朕過些日再給兒子們各增加一個軍州,這樣昊澤麾下也能再增加一些兵馬。諸皇子一起受封,也不那麽顯眼。”

  赫蘭墨繞到葉姝麵前,將她的頭攬到自己胸前,手插進她絲滑如水的秀發裏輕梳。

  “其實,昊澤的封地和部眾雖然是諸子中最少的,但朕後宮諸妃中,你卻是生兒子最多的,日後三個兒子的封地和部眾加起來可是一股不小的勢力。”赫蘭墨俯身將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邪魅地一笑,上唇精心修剪的俊美胡髭微微翹起。

  “何況,他們三個都武功高強,若真遇變亂,還能逃到南方舅舅那裏去……”

  葉姝點點頭,環抱住阿墨結實的豹腰,將臉埋在他精瘦堅實的胸大肌,“阿墨哥哥,無論你做何等決定,我都是支持你的。隻要你能為咱倆的兒子考慮……”

  “朕能不為咱們的兒子考慮嗎?朕的九個兒子裏,獨有他們三個是雙名,名字裏都有‘昊’,他們在我心中有多特別,你還不懂嗎?”赫蘭墨托起葉姝下頜與她深深擁吻,許久才放開嬌喘微微的她。

  “不光兒子們,還有女兒也讓人擔心……”葉姝倚在他的胸膛,“去年冬月如歌來了那封信之後,到現在都沒消息。”

  去年冬月,如歌托使者帶了一封信給葉姝,說思靈在她府上。

  “朕差點忘了。”赫蘭墨一拍額頭,“你五弟派大使前來恭賀朕五十壽誕,還帶來一封如歌的信。”

  赫蘭墨走到朱漆雕花衣架旁,從一件紫緞外袍的衣襟裏摸出一封信交給葉姝:“如歌說她給思靈物色了一門親事,你若答允,她準備今年就把思靈的婚事辦了。”

  葉姝神情急切,迫不及待接過信來瀏覽,秀眉卻漸漸顰了起來:“寧楚非的遠房侄子寧成器……身無功名……後年準備考武舉……”

  葉姝不悅地將信紙“啪”地拍在妝台上:“這怎麽行?一個沒有功名的白身,怎麽養活思靈?後年考武舉?那就後年考完再說!能考上武舉再娶我的思靈!”

  赫蘭墨無奈地笑著,摸了摸葉姝的臉:“聽說你們晉國武舉是三年一考,非要等人家考完武舉再談婚論嫁,豈不是把思靈耽擱了。我倒覺得,思靈這種頑劣的性子,嫁人生子後沒準能收斂一點。”

  葉姝不住搖頭:“不行,不行,這個寧成器到底是什麽人,我得親眼看看。”

  赫蘭墨從葉姝手裏把信奪走,張臂緊緊摟住她:“若是那丫頭自己相中的,就算你不中意,你以為她會聽你的?”

  葉姝一時語塞,將臉貼在赫蘭墨堅實的胸膛,不住歎氣。

  “兒女大了,讓他們自己把握人生吧。”赫蘭墨俯身用灼熱的唇拂過葉姝的鬢發和耳垂,聲音曖昧性感,充滿情玉,“今日是朕壽誕,妹妹是不是該大禮奉上……”

  “已經送過了呀……”葉姝柔垂粉頸,雙頰緋紅,在燭光照耀下宛若陽春三月的灼灼桃花。

  “你好久沒給我那個了……”赫蘭墨的聲音因飽含情玉而無比低沉性感,“是不是嫌我老了?”

  “我以為你嫌我老了……”葉姝仰起麵龐,杏眼裏波光流轉,嬌媚而又委屈。

  “哪有?再老也是我唯一的妹妹!”赫蘭墨用一隻獨臂猛地一下將葉姝抱了起來,扛在肩頭大步走入層層疊疊的羅帳繡幕中。

  清風吹過,珠簾輕動,帳幔上懸掛的珠玉有節奏地撞擊著,發出嬌細柔膩的聲音。

  床帳上金線刺繡的交頸龍鳳一波波蕩漾著,似欲騰空而起,直上雲天。

  “妹妹……”雲雨初收時的聲音格外沙啞,情意綿綿。

  “唔……”她的聲音被悶住了似的,越發嬌媚入骨。

  赫蘭墨低頭看見葉姝又蜷到了他的腋下,將臉緊緊貼著他的腋窩。

  “這麽多年了,你就沒改過這毛病,別人都是枕著我的胳臂睡,你是睡在我的腋窩下。”

  “哼,不許提到別人!”

  “這都多少年沒有別人了。”

  “將來你千秋之後,地宮裏還是會有別人。我隻是西宮皇後,現放著還有個東宮皇後,你兒子繼位後還會有一個追封的皇後。百年後地宮裏可是一帝三後呢!”

  “那是你們漢人的說法,我們野利人的說法是,人死了將會騎馬上天。可汗死了將騎最雄偉的駿馬,上到天的最高一層。”阿墨眼底泛起深濃的柔情,宛如大海深處湧起的波濤,用那隻獨臂緊緊摟住葉姝,像是要將她嵌進血肉裏,“到那一天,我會帶著妹妹同騎一匹馬,一起上天。”

  “其她女人呢?”

  “踹下馬去。”

  葉姝笑得淚水順著粉腮直流,有他這句話,她就算即刻死了也值了。

  她從他腋窩下鑽出來,趴在他強壯的身體上,指尖畫過他前額深沉蒼涼的紋路、染盡風霜卻依然英挺的眉目、微帶胡渣的清瘦麵頰,久久吻他線條分明的薄唇。

  這是她愛了一生的男人,他身上每一個細節,臉上每一道皺紋,都讓她愛得骨頭都痛了,幾十年來,從未改變。

  “阿墨哥哥……”她輕咬他胸肌上的舊刀疤,又順著他的肩吻到他的斷臂處,用溫熱的唇舌久久允舐他斷臂的傷口,“可我害怕最後會忘了你。太醫說,我腦部受過損傷,即使能長壽,最後的結局也是癡呆。好可怕,如果我再也記不起你……”

  赫蘭墨胸口劇烈地起伏,錐心刺骨的痛楚從靈魂深處迸開,他緊緊抱住她,滿眼都是痛苦的淚水:“好吧,我答應你,如果有天你癡呆了,我幫你結束生命……”

  “你親自動手,好嗎?”葉姝眼裏燃燒著炙烈的光芒,摟著他的脖頸仰起臉,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好,我親自動手。”赫蘭墨低下頭,發狂地吻著她的睫毛、鼻梁、香腮和唇,兩人的麵頰都滾燙而濡濕,分不清是誰的淚水,“但若我走在前麵……”

  “我一定追隨你,絕不讓你獨自一人騎馬上天。”葉姝將臉埋在阿墨頸窩裏,整個人纏在他身上,在他耳畔深情地一字字道,“愛你,阿墨哥哥,永生永世不要和你分開。”

  (葉姝和阿墨的故事結束了,後天發《姝和墨現代版》。關於思靈和赫蘭盛,後天會有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