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章 十二年後(5)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124
  赫蘭墨趕回中都便徑直去了鳳儀宮。

  還沒到鳳儀宮門口,就見一隊隊侍衛在四處巡邏搜索。

  見了赫蘭墨,他們連忙一齊跪地下拜,一片鏗鏗鏘鏘的兵甲聲中,眾侍衛齊聲道:“參見皇上!”

  “都平身吧!”赫蘭墨把其中一個隊長叫過來問,“怎麽回事?還在搜尋罪人赫蘭盛?宮城裏早就搜過好幾遍,罪犯不可能還在宮裏。”

  “啟稟皇上,是思靈郡主走丟了,西宮娘娘命我等在整個宮城尋找……”狼衛隊長躬身稟報。

  赫蘭墨濃黑的劍眉微微一擰,臉色卻未有一絲變化,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你們繼續搜吧。”

  原來又是被那個該死的丫頭氣病了……

  赫蘭墨隻覺腦仁一跳一跳地疼痛起來。

  他一路帶風而行,心中如同火油煎熬,疾步進入鳳儀宮。

  “皇上駕到——”

  宣唱聲傳入葉姝寢殿,太醫們迎了出來,在廊下齊齊跪了一地:“參見皇上!”

  “都起來吧。”赫蘭墨並未停下焦急的腳步,從跪地的太醫們麵前疾步而過,徑直進了葉姝寢殿。

  燭影憧憧,錦帳低垂,雲羅正坐在葉姝床前抹淚,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下拜:“父皇……”聲音哽咽,難以成言。

  “你母後怎樣?”赫蘭墨輕聲問道。

  “母後剛睡著。”雲羅以極輕的聲音回答。

  “你先出去。”赫蘭墨讓雲羅下去,他在葉姝床邊俯下身,聽了聽她的呼吸。

  她的呼吸還算平穩,赫蘭墨稍稍鬆了口氣,將葉姝的手拿起貼在臉上。

  葉姝睡得正熟,濃長的睫毛隨著呼吸輕微顫動,昏暗的燭影掩去了她眼角細微的皺紋,那精雕細琢般的五官依然像年輕時一樣秀美。

  皮膚雖不再擁有年輕時的光澤,但因為保養得宜,幾乎沒有斑點和皺紋,此刻被燭光映了一層紅暈,依然美得風華絕代。

  赫蘭墨俯身吻了吻葉姝沉睡中的麵頰,然後起身來到外室,向太醫們詢問葉姝的病情。

  醫正說,葉姝仍是那次被赫蘭墨用鐵骨朵打傷腦部的後遺症。這些年來,隻要受到刺激,她就會頭痛欲裂,有時甚至會暈厥。

  “她往年暈厥,不到一刻鍾便會醒,朕聽女官說,這次她暈過去半個時辰才醒。”赫蘭墨滿麵急痛,焦躁地拍打著桌案,“難道就沒有根治的法子?”

  醫正搖搖頭道:“唯一的法子便是讓娘娘不要輕易動怒,切忌大急大悲。娘娘頭部曾受重擊,腦部經絡比較脆弱。若鬱怒憤懣,或大悲驚恐等,都可使情誌損傷,氣機鬱結,上蒙清竅,導致氣血運行不暢,瘀阻腦絡而致失憶甚至癡呆……”

  醫正講了一堆醫道術語,赫蘭墨都聽不太懂,但最後兩個詞,卻讓他從靈魂深處蔓生出徹骨的恐懼,聲音都變調了:“失憶、癡呆?你說姝兒還會再次失憶或癡呆?”

  醫正嚇得腿一軟就跪下了:“臣隻是說有可能,隻要善加保養,遇事不急不怒,不要大悲大恐,便可無虞。”

  “她以前也癡呆失憶過,後來慢慢康複了。如果再次癡呆失憶,還能恢複嗎?”赫蘭墨聲音顫抖,心痛得臉上肌肉都抽搐了,如同要吃人般瞪眼逼視著太醫。

  太醫抹了一把額頭冷汗,戰戰兢兢答道:“娘娘上次癡呆失憶是三十歲左右吧?年輕時容易康複,年齡越大,康複難度越大。一旦失憶,就可能再也想不起來。所以,娘娘日後要盡可能避免劇烈的情緒起伏。”

  赫蘭墨的左手在桌上攥成了拳,胸中劇烈的悲楚如狂潮般洶湧。

  都是當年他用鐵骨朵打她留下的後患,他突然恨自己恨得錐心刺骨。

  側首望向自己僵硬的假右臂,他不禁愴然:“當年就是用這隻手打的妹妹,結果這隻手就沒了,報應!報應啊!”

  “有沒有什麽藥可以緩解?”赫蘭墨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卑職已經給娘娘開了寧神通絡的藥方,娘娘按時服用,目前應該無虞。”

  赫蘭墨揮手讓他們先下去,走到紫檀雕龍書桌前,讓內侍磨墨,用左手給如歌寫了一封信。

  信中他給如歌講了葉姝的病情,又告訴她思靈失蹤,很可能跑回了晉國。

  赫蘭墨希望如歌不管有沒有找到思靈,都給葉姝來一封信,告訴葉姝思靈在如歌府上,以免葉姝擔心。

  還寫到,思靈每次回來都會把葉姝氣病,希望如歌以後最好把思靈留在晉國,即使葉姝派人去接思靈,也找各種借口不要放人。

  等思靈再長大些,或許性子會改。過幾年再和葉姝見麵,對葉姝的病情比較有利。

  寫完信,他仰頭靠在椅背,燭影映著他飽經滄桑的麵龐,深邃的長目兩邊滿是細密的魚尾紋,唯有鼻梁的線條依然高而直,挺拔如山脊,仿佛會永遠英挺下去。

  他臉上籠著一層深重的悲哀,當年他輕信兒子,失手把她打成殘廢,這成了他心底永遠的痛。

  那次腦部損傷留下的後遺症,恐怕會讓妹妹再次失憶甚至癡呆,而且因為年齡的原因,一旦失憶,隻怕再難康複……

  他將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突然無比地恨,恨已經死了的赫蘭昌、莫槐柔、莫槐伏念,恨他們合夥愚弄自己,讓自己鑄下無法挽回的大錯。

  於是,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莫槐柔的兒子赫蘭盛,心頭的憎恨因此愈加強烈。

  赫蘭盛明知他大哥要弑父,那天自己在德陽殿召見他時,他竟然絕口不提。

  自己給過他機會,如果當時他把赫蘭榮的陰謀說出來,自己是會饒他一命的。

  他不說,就已經等於是赫蘭榮的同謀。

  他母親當年勾結赫蘭昌害姝兒被打成殘廢,又以割讓燕雲之地為條件,勾結葉衡害我斷了一臂,如今又留下他這麽個禍患,著實可恨!

  赫蘭墨本來已經答應葉姝,隻在中都到西境的沿途搜尋赫蘭盛,即使抓住赫蘭盛也不殺他。

  然而此刻,他突然恨這個兒子恨得咬牙切齒,讓聖狼衛去把大理寺卿叫來。

  他要下發“黑木令”,在全國海捕赫蘭盛。

  “黑木令”是早期野利國使用的一種通緝令,那時野利國文字還未普及,可汗如果要通緝要犯,就命狼衛將數麵黑色令牌派發到各部酋長手裏。

  如今大燕國已經通行野利語和漢語,詔書政令皆以這兩種文字頒行。

  通緝令也已經不再使用黑木牌,而是改用文書的形式。

  然而,人們仍習慣把最高通緝令叫做“黑木令”。

  聖狼衛領命去後,侍女走來稟報:“娘娘醒了。”

  赫蘭墨回到內殿,見葉姝靠在床頭,雖然還很虛弱,但是眼眸清亮,唇際帶笑:“阿墨哥哥……”

  赫蘭墨心中劇痛,大步走過去,用一隻手將她擁入懷裏:“怎麽又暈倒了?太叫人揪心了!”

  “靈兒不聽話,我讓人打了她三十鞭,她便賭氣走了,宮城裏到處找不到她……”

  葉姝並未把思靈放走赫蘭盛的事說出來,怕萬一赫蘭盛跑回西境,鼓動西邊部落作亂,那麽思靈的罪過就大了。

  “她武功那麽高,有何可擔心!”赫蘭墨在床頭坐下,用左手攬住她的肩,“朕已經派人沿著她每年回晉國所走路線去尋找,還給蘭陵公主也寫了書信,你就放心吧。”

  葉姝點點頭,倚在赫蘭墨懷裏:“你剛從頭曼山回來?這次部落大集會還順利麽?”

  “順利,比朕預想的更順利。”

  “三皇子可得眾心?”葉姝問道,“蔑奇妃甚是擔心三皇子,到我這裏來了好幾趟。”(蔑奇妃,三皇子生母)

  “宏兒都二十六歲了,代朕南征北戰多年,比太子軍功更隆,有啥可擔心。”

  葉姝搖頭微笑:“那不一樣,有些人善於征戰沙場、衝關奪隘,卻不善於溝通人際,籠絡人心。”

  “那就看宏兒自己的表現了,朕已經給他機會了。”赫蘭墨不在意地淡淡道,“太子已經廢黜,朕也不必急著再立太子。如今朕還有六個兒子,先考查幾年再說。”

  “哎哎,沒有六個。我的三個兒子可不參與儲位之爭。”葉姝連忙從他胸口仰起頭,“阿墨哥哥,答應我,千萬千萬不要把咱倆的兒子拖進這趟渾水。”

  葉姝和赫蘭墨的長子昊澤已經二十一歲,按照遊牧帝國的傳統,可以帶兵打仗、受封領地和民戶了。葉姝卻隻讓阿墨把邊境最小的軍州分封給昊澤。

  “好,朕知道了。”赫蘭墨捧起她的臉,滄桑的長目蘊滿深海般的溫柔,“你別想這麽多,好好養病。”

  葉姝仰麵望著他,大大的杏眼映著燭光:“阿墨哥哥,若我將來再次失憶癡呆,你幫我結束生命好嗎?你來動手……”

  赫蘭墨劇烈一顫,痛得五髒六腑都要碎裂了,喘著粗氣怒吼道:“你在胡說什麽?我才不會幫你,你給我好好地活著,聽見沒有!”

  “我是說如果……你答應我好嗎?”葉姝哀求道,眼裏浮起一層氤氳淚光。

  “我不會答應你!”赫蘭墨狠狠瞪著她的眼睛,額頭抵著她的額頭,粗重的呼吸撲在她的唇齒間,“葉姝,你聽著,我絕不答應你!如果你害怕癡呆失憶,就給我每天快快活活的,不要再有什麽大悲大怒!”

  赫蘭墨臉上的神情極度痛苦猙獰,渾身都在發抖,瘋了一般用那隻獨臂摟緊了她,臉上未剃刮幹淨的粗硬胡茬狠狠蹭著她的臉龐,近乎狂暴地親吻著她。

  這時,侍女在外麵稟報:“皇上,皇後,九殿下回來了!”

  葉姝紅著臉輕輕地一推阿墨:“小九回來了!”

  “讓他進來吧。”赫蘭墨放開葉姝,坐直身子。

  “父皇也在?”一個約摸十三歲的男孩興衝衝地奔了進來,納頭便拜,“參見父皇!”

  “快起來,怎麽隻你一人,昊淳呢?”見到兒子,赫蘭墨眉目間的悲傷略略消散,心中油然升上一股欣喜之情。

  “他留下向師傅提問,兒臣就先回來了。”昊浚答道,滿麵關切地望向葉姝,“母後好些了嗎?”

  “好多了。”葉姝靠在枕上,掠了掠淩亂的鬢發,淺淺笑道,“母後問你,為啥你哥每天都有問題請教師傅,你卻沒有,難道你都懂了?”

  “額……”昊浚抓了抓後腦勺,“我也不知道昊淳哥為何有那麽多問題。比如昨天,師傅講‘八侑舞於庭’。我知道這句話是說諸侯僭越了天子之禮,昊淳哥卻非要刨根究底地問師傅,八侑是什麽。我就不懂,學這些東西究竟有啥用?咱們野利人多簡單,誰最強大,誰就是王,你打得過我,你就用八侑,什麽僭越不僭越的。”

  赫蘭墨哈哈大笑,拍打兒子的肩膀:“漢人那套東西也有它的好處,不過,昊浚若是不喜歡,不學也罷。”

  赫蘭墨給雙胞胎兒子請了漢人師傅教授漢家典籍,但是兩個兒子性情迥異,八皇子昊淳對漢人的詩書禮儀極為沉迷,九皇子昊浚卻嗤之以鼻。

  “那以後兒臣就不學了?”昊浚趁機涎著臉對父皇笑道。

  赫蘭墨正要答允,葉姝拉下臉道:“不行!多少得學一點漢家的詩書禮儀。你父皇小時候武功既高,又博覽經史,兵書史籍樣樣精通。所以你父皇上馬能征戰,下馬能治國……”

  “你剛才不是才說咱倆的兒子不參與儲位之爭嗎?那你把昊浚培養成上馬能戰、下馬能治的人才,到底是何居心?”赫蘭墨在葉姝耳邊邪魅笑道。

  葉姝一時語塞,昊浚趁機喜笑顏開道:“父皇,我明日起就不用去師傅那裏念書了,是嗎?”

  赫蘭墨含笑點頭,冷峻威嚴的眉目間盡是寵愛之情。

  “什麽?你真的答應他?這怎麽可以?怎麽可以不念書?”葉姝幾乎要驚跳而起,赫蘭墨轉身用左臂緊緊抱住她,在她耳畔溫厚低語,“別激動,別忘了你不能大悲大怒……”

  葉姝和赫蘭墨都是四十好幾的人了,從來沒有當著十多歲的兒子這樣擁抱過。

  葉姝的臉龐染上淡淡紅暈,輕微地掙了一下,羞不可抑地扭過頭去。

  昊浚用拳抵唇,壞笑著咳了兩聲。

  赫蘭墨突然轉過身,神色冷肅,目光威凜:“昊浚,雖然父皇許你不用念書,但你也不能就此懈怠,日後更要刻苦習練武功騎射。”

  “父皇若不放心,現在就可以考較兒臣武藝!”昊浚英眉傲然一展,渾身散發出一股野性難馴的氣勢,如一頭生機勃勃、蓄勢待發的幼獸。

  赫蘭墨深邃眼底升起欣賞之色,沉聲道:“好,父皇也有許久未考較你武功了。”

  不多時,殿外的院中便傳來父子倆的打鬥呼喝聲。

  葉姝在侍女伺候下喝完苦澀的藥湯,從侍女奉上的彩繪漆盒裏拈了一顆蜜餞棗子含在嘴裏,靠在枕上聽著窗外赫蘭墨指導兒子:

  “昊浚,不能等到敵人出擊才移動,記住,敵欲動,我先動。高手要能夠預先判斷敵人的出擊方向,專挑敵人出拳的那一刻進攻他……”

  “難怪我每次和思靈姐對練,都被她搶占先機,我連進攻機會都沒有。她的力量不如我,但反應出奇的快……”

  “你思靈姐是武學奇才,靠的是天賦。但即使沒有她那樣的天賦,隻要反複地對練過招,慢慢也可以練出這種身手……咱們再來,你先出拳打我……”

  父子倆的談話被夏日晚風從大開的窗戶送進來,葉姝的心髒仿佛被重重地撕扯了一下,劇烈地疼痛起來。

  她從枕下取出那張紙條,久久盯著上麵的字跡——“不孝女去矣,母後勿念”,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忽然,斜裏伸出一隻手,將紙條抓了過去。

  葉姝驚愕地抬目,見女官小荷將紙條收入袖中,滿麵擔憂:“皇後娘娘,切不可再憂思傷身了!”

  葉姝珠淚盈睫,伸出手可憐巴巴地道:“小荷,還給我吧,我不會再傷心了……”

  “這張紙條娘娘一天要看無數次,看一次哭一次!太醫說了,娘娘切忌情緒波動,切忌悲傷鬱結,娘娘為何不遵醫囑?”小荷擔心得眼圈都紅了。

  “好吧,我不看了……”葉姝深吸一口氣,往後靠在刺繡並蒂蓮花的引枕上,縈滿淚水的濃睫輕顫著緩緩垂下,“小荷,把紙條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