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章 十二年後(4)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3509
  頭曼山是野利國的舊王庭,自從野利國改國號為“大燕”,赫蘭墨的軍政中心遷移到南邊中都後,頭曼山下原來的王庭,隻在每年部落大集會時會變得格外熱鬧。

  這裏是一片極其豐美的水草地,西北靠頭曼山,東南臨哈倫河。

  又到一年盛夏部落大集會的日子,山川河穀到處是成群的駿馬,起伏不平的地勢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彩色氈帳,無數繪著各種動物的旌旗在風中招展,風吹旗幟的“劈啪”聲仿佛巨鳥撲打著羽翅。

  可汗金帳坐落在一片隆起的高地上,巨大的穹廬足可以容納上千人,由上萬張牛皮縫製而成,通體塗著耀眼的金漆,在夏日陽光下閃著炫目的熠熠光輝。

  此刻,各部落酋長已經在大金帳中齊聚,每人臉上神色都有些異樣,巨大的穹廬中低低地喧響著酋長們交頭接耳的議論聲,仿佛無數蒼蠅蚊呐在嗡嗡地盤旋。

  太子兵變的消息已經傳開,這幾年都是太子代替赫蘭墨出席部落大集會,有幾個部落酋長因不滿赫蘭墨的漢化改製,跟太子走得格外近。

  如今,太子倒台了,這幾個太子餘黨尤其惴惴不安。

  其餘部落酋長亦各懷心思,不知道這次太子謀反,將會給大燕國帶來怎樣的朝局變動。

  正在這時,帳外號角齊鳴,鼓樂大作,伴隨著奔騰如雷的馬蹄聲,幾乎震動雲霄。

  接著,侍從官高聲宣唱:“大燕皇帝陛下、無上隆吉大可汗駕到——”

  大帳中的低低議論聲頓時戛然而止,帳中一片鴉雀無聲,各位酋長臉上都浮起發自內心的震駭與敬畏。

  赫蘭墨已經多年未出席部落大集會了。

  今日竟親自前來,而且是在剛剛平息太子兵變之後。

  猶如暴風雨即將來臨前的那種壓抑與窒悶,一下子籠罩了整座大穹廬。

  接著,帳門大開,一陣甲胄鏗鏘、軍靴踏地之聲中,幾十個高大威猛、虎虎生風的狼衛,團團簇擁著赫蘭墨和他的三兒子赫蘭宏,大踏步進入金帳。

  束發戴冠、改易漢服已多年的赫蘭墨,今日卻摘掉發冠,散開發髻,編了滿頭小麻花辮,辮子上結滿彩色珠串,耳朵下的大金耳環熠熠生輝。

  穿了一襲野利人傳統的斜襟左衽袍,衣襟向左邊斜掩,袒露出整個左邊肩膀和左胸,雖然年近五十,那微微隆起的臂肌和胸肌,仍然那樣堅實雄渾。

  各位部落酋長見這位一心漢化的皇帝,竟然又重新改作野利人的裝扮,一個個內心激動又傷感,仿佛回到當年跟隨赫蘭墨打天下的歲月。

  “參見大汗!”

  “參見大汗!”

  各部落酋長都熱淚盈眶,心潮澎湃,紛紛起身,以手按胸,躬身下拜。

  赫蘭墨左手提著一柄金銅狼頭紋刀鞘的大刀,右邊的假肢僵硬地垂在身側,然而,這絲毫不改他龍行虎步的奪人氣勢。

  他在鑲金嵌玉、椅背和扶手上皆雕鏤虎狼的寶座坐下,將狼鋒刀橫放在膝蓋上,左手微微向上一抬:“都起來吧!”

  狼衛們在主座兩邊整齊地站定,將大刀拄在地上,森嚴護衛在赫蘭墨身側。

  “當年先可汗被阿須拔所弑,草原四分五裂。你們追隨朕,從東邊伊罕山起兵討伐阿須拔,先收複了東邊諸部,建立了東野利汗國。到現在都二十五六年了吧?經曆了多少風霜雪雨啊!”

  赫蘭墨渾厚有力的聲音,如黃鍾大呂般回響在大穹廬中。

  “那時朕帶著從晉國借來的三萬兵馬,從伊罕山向紫蒙川進發。最先率兵來助的便是莫槐、室韋、烏矢三個東方部落。朕定基建業多得你們之力,你們都是朕的老兄弟啊!”

  莫槐部已經離散,不在八大部落之列,另外兩部酋長聽到大汗提及自己,都十分激動,站起身來深深一躬。

  赫蘭墨抬起左手示意兩位酋長落座:“你們是朕的兩頭猛虎,有你們在東邊,朕無東顧之憂!”

  赫蘭墨深沉威凜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落在又一位酋長臉上:“當年朕攻打盤踞在頭曼山的阿須拔餘孽時,若非蔑奇部的和綽老酋長主動歸附,為朕打開了伊勒河穀的捷徑,朕不知道還要在哈倫河對岸駐軍多久。”

  赫蘭墨說著望向蔑奇部的新任酋長:“你父親當年可是威震草原的第一勇士啊!當初隨朕征戰的諸位將領,唯有你父親每到臨敵,越是大戰越是麵不改色!”

  ——當年,蔑奇部首領和綽,主動投降了赫蘭墨,還把女兒送到赫蘭墨床上,這個女兒便是如今三皇子赫蘭宏的生母。

  赫蘭宏此刻就扶刀站在赫蘭墨身後,氣宇軒昂,英武不凡。

  太子剛被廢黜,赫蘭墨便帶三皇子出席部落酋長大集會,其用意不言自明。

  年輕的酋長起身向赫蘭墨恭敬行禮,身為三皇子的親舅舅,他神色間毫無倨傲得意之色,全然不像廢太子的舅舅莫槐伏念當初那般跋扈。

  赫蘭墨欣賞的目光久久凝在蔑奇部年輕的酋長臉上,對他大加讚賞,悉心撫慰了一番。

  接著又轉向鐵弗部酋長:“當年打西野利汗國時,因為薛延部的背叛,朕被赫蘭真追得隻剩三百部眾,在齊勒霍斯河喝混濁的河水、吃野馬肉時,便是昆莫老兄弟陪著朕!昆莫老兄弟與朕的患難之情,朕永生難忘!”

  鐵弗部酋長昆莫熱淚一下子湧上眼眶,站起身吼道:“大汗與將士們同甘共苦,每次戰敗都歸罪於己,從不委過於人,而且不懼失敗、越挫越勇,老夫早就為大汗所折服,此生都願為大汗驅馳,願為大汗流盡最後一滴血!”

  赫蘭墨用力點頭,深邃滄桑的眸中亦泛起了一層水霧,一邊敘舊一邊追憶各部酋長們的功勳,對他們一個個都大加褒揚。

  “如今朕的兒子們都已長大成人,諸位的兒子也都差不多大了,國家後繼有人。朕的江山是和諸位老兄弟一起打下的,朕不會忘記諸位之功!朕承諾過,朕的兒子娶你們的女兒,朕的女兒嫁給你們的兒子,世世代代共享這份基業!”

  赫蘭墨雄渾有力的聲音回蕩於大穹廬中,雙目冷峻威嚴中飽含真誠與懇切,從各部酋長的麵上,一個個看過去。

  “你們以為朕推行漢化,是要讓你們從骨子裏變成懦弱的羔羊嗎?”

  陡然間話鋒一轉,赫蘭墨濃黑的劍眉沉沉地壓低,深沉的目光如穿過冰峰雪山的陽光,既冰寒凜冽又灼烈迫人,令人無法遁形。

  “朕是為了利用漢人!漢人是我們的奴隸,為我們耕田種地!但是,奴隸也會反抗,一旦反抗起來,我們也要耗費兵力去鎮壓。

  既然如此,何不讓他們心甘情願當奴隸。要讓他們心甘情願為奴,就必須讓他們從心底裏把朕當成他們的君主,用他們自己的人統治他們,用他們那一套儒家學說愚化他們。

  漢人的勇武和血性不如咱們,但他們統治百姓的那一套精密製度,卻是我們沒有的。狼統治羊群隻靠武力怎麽行?何不讓羊群甘願為狼驅使?

  這就是朕建立南府,任用漢官,改易服色的原因。現在,那些漢人已經越來越順服,咱們燕國的糧食日增,你們不需要再刀頭舔血地搶掠,也有足夠的糧食、足夠的布帛。

  你們自己說說,現在每個部落是不是都比過去富足?朕的各項漢化國策,到底是讓你們的日子過得更糟了,還是讓你們的日子過得更好了?”

  各部酋長都露出心悅誠服的神色,那幾個曾與太子結黨,對赫蘭墨的漢化政策頗有怨懟的部落酋長更是麵露慚愧之色,同時又有幾分畏懼,生怕赫蘭墨清算太子餘黨。

  赫蘭墨一番推心置腹的講話後,終於談到了太子謀反一事,他宣布了太子包括謀反在內的八大罪狀,表示將廢黜太子。

  “此乃關係國本之大事,朕先與諸位老兄弟商議,再草擬詔書頒行全國。”赫蘭墨口氣中對各部酋長極為尊重,絕口不提太子曾與幾位酋長走得很近。

  那幾個酋長從今日赫蘭墨進大帳就一直提心吊膽,聽聞此言,當然巴不得和太子撇清關係,立即站出來表示支持大汗廢黜太子。

  這次部落大集會開得十分順利,赫蘭墨和各部酋長聯絡了感情,廢黜了太子,達到了籠絡和震懾的雙重目的。

  過去野利國每次召開部落大集會,可汗都會和各部酋長一起圍獵。赫蘭墨因為斷了一臂,無法再拉弓射箭,已經多年未與各部酋長一起狩獵。

  這次,他特意把三皇子赫蘭宏從東都召回,帶著他一起出席部落大集會,讓他代替自己和各部酋長們一起狩獵,一方麵也可以讓他在各部酋長麵前大展身手。

  草原民族崇勇尚武,要想成為野利國的統治者,沒有高強的身手和過人的騎射功夫,如何能令人臣服。

  圍獵開始的第二日,赫蘭墨騎馬立在一座高崗上,赫蘭宏策馬跑來,在赫蘭墨馬前單膝半跪,神情激動:“父皇,兒臣聽他們說,在山那邊的樺樹林中看見一頭雪狼,兒臣已經派人把林子圍起來了!”

  “果真?咱們去看看!”赫蘭墨喜之不盡,正要策馬跟著兒子過去,突然山下馬蹄聲疾,一隊騎士旋風般馳來,為首一人翻身下馬,奔上山崗:“皇上,西宮娘娘病了!”

  “什麽病?”赫蘭墨仿佛被一錘重重擊中心口,滿麵急痛,左手用力抓緊馬鬃。

  “聽說是突然暈倒……”

  怎麽會?我離開中都時妹妹還好好的……

  “德支!——點齊狼衛,跟朕回中都!”赫蘭墨極力控製著自己,不讓聲音發抖,又對赫蘭宏道,“這裏交給你,你替父皇率領各部首領圍獵,務必安撫好他們。”

  “兒臣謹記,父皇請放寬心!”赫蘭宏擲地有聲地躬身答道。

  (後天晚上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