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章 白首不相離(5)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263
  葉衡帶兵撤出客棧所在街道,剛到十字街口,又一隊打著火把的鐵甲士兵圍攏過來,當先一人火紅狐皮大氅、銀白細鱗鎧,容色秀美,英姿颯爽,正是赫蘭薈。

  她怕葉姝見到自己會激動,做出傷害葉綺的行為,便在離客棧稍遠的十字路口等候,由丈夫出麵去勸小姑子。

  一看見葉衡,她便跳下馬背奔了過來,滿麵焦急:“如何?姝兒是否答應……”

  葉衡擺擺手,臉色沉如鐵石,眉間隱有怒氣,深深吸了一口氣,方道:“她不肯,還讓我們的人撤出客棧和那條街,否則就砍掉綺兒的手指頭……”

  他不敢告訴妻子,綺兒已經被砍掉了一根手指頭。

  赫蘭薈滿眼都是急痛:“你看到綺兒了?她如何?還有母親,你看到她了嗎?”

  “都看到了,都安好,你放心。隻要赫蘭墨沒事,姝兒不會傷害她們。”葉衡攬住妻子的肩安撫。

  “姐夫,能不能選幾個武功高強的,悄悄從屋頂潛入客棧救人?”赫蘭雋從姐姐身後走出來說道。

  赫蘭薈看向葉衡,征詢他的意見。

  葉衡抬頭望了望沉沉夜色下的街巷,腦中浮現出躺在錦盒裏的那根斷指,和葉綺被予晢用刀橫在脖頸裏的淒慘模樣,搖了搖頭道:“不行,姝兒手下的侍衛都是九華派的高手,我的親兵裏武功最高的也不見得能打過他們……”

  赫蘭薈又氣又恨:“你母後就是偏心!把她珍藏多年的寶物、還有她麾下的能人,全都給了姝兒。就連那件舉世罕見的軟甲,都給姝兒不給你!姝兒的孩子,她嘔心瀝血地撫養。咱們的孩子,她一次都沒過問。純兒(葉衡長女)出嫁,你母後就送了那麽點寒酸東西。姝兒在並州建長公主府,你母後送她十多車金銀珠寶。綺兒身子不好,母後明明知道,卻不派肖神醫來看,還是如歌為咱們請來了肖……”

  “姐姐……”赫蘭雋見葉衡撫著刀柄一言不發,忙拉住赫蘭薈阻止她再抱怨下去,“還是快想想怎麽救綺兒……”

  “王爺!”

  隊伍後方突然出現一陣騷動,伴隨著高呼呐喊、刀劍出鞘之聲,接著,一個親兵疾奔過來:“王爺!客棧方向有幾條人影從屋頂掠出,往北城門方向去了!咱們的人沒擒住他們,是否繼續追?”

  赫蘭薈一跺腳:“不好,一定是幫赫蘭墨去野利國搬救兵的!”一把扯住葉衡衣袖,“快傳令北城門的城門尉,加緊防備,不可放一人出城!”

  葉衡卻一動不動,臉色暗沉,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麽,赫蘭薈急得用力拉扯他:“阿衡,你在想什麽!”

  葉衡封寧王,兼寧州都督,隻有他可以下令寧州城的城門衛封鎖城門,所以赫蘭薈見他還不動作,不禁焦急萬分。

  葉衡卻反手捉住赫蘭薈的手,深深望定她:“阿薈,放過赫蘭墨吧……”

  赫蘭薈倒退兩步,睜大了秀麗的雙眸:“你說什麽?讓你去說服你妹妹,你反倒被她蠱惑了?”

  葉衡正要解釋,赫蘭薈淒厲地大叫:“死的不是你父親,被奪位的不是你弟弟,所以你能這樣輕鬆地叫我放過他!”

  說著拉過赫蘭雋:“就算我二弟是個窩囊廢,可你看看阿雋,如此英氣勃勃,文武雙全,哪裏比赫蘭墨差了?如果不是赫蘭墨害死父汗、陰謀篡位,阿雋一定也是一代雄主!”

  赫蘭雋被姐姐拉到她和姐夫中間,十分難堪,手足無措,頭垂得極低,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葉衡上前一步抓住赫蘭雋胳臂,狠狠逼視他:“你父汗當年屬意的汗位繼承人是你,現在你來說說,你想不想回野利國爭奪原本屬於你的汗位!”

  赫蘭雋拚命搖頭,高大英武的少年,卻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在姐姐和姐夫兩人一左一右的拉扯下,惶惶無措地不住搖著頭。

  “阿薈,你睜大眼睛看清楚,你弟弟不願意再回去爭位!你二弟赫蘭真是個扶不上牆的阿鬥!我們這是為了什麽!綺兒也因我們而遭受無妄之災,白白地斷了一根手指頭!”葉衡說到這裏再也忍不住,通紅的雙眼泛出了淚花。

  “你說什麽?綺兒怎麽了?”赫蘭薈放開赫蘭雋,大叫一聲,撲上去抓住葉衡手臂。

  葉衡悶哼一聲彎下腰,赫蘭薈這才反應過來——她碰到了他受傷的手臂,心疼得眼淚滾滾而下,扶住葉衡,痛聲呼喚:“阿衡,對不起,你怎樣?”

  “我沒事……”葉衡慢慢直起身,眼中含淚,攬住妻子肩頭,“阿薈,放下仇恨吧……否則,受禍的將是我們的女兒……”

  “你剛才說綺兒斷了一根手指頭?”赫蘭薈悲泣著問,流露出極度的心痛。

  “一根手指頭償還赫蘭墨一條胳臂,姝兒她已經手下留情了。”葉衡道。

  “這叫手下留情?”赫蘭薈聲音尖利如夜梟,臉色悲憤得近乎猙獰,“赫蘭墨害了我父汗一條性命,我們隻要了他一條胳臂而已!”

  說著轉身便朝客棧衝去:“我去找葉姝!我不信她這樣對待親侄女!”

  葉衡連忙一把抓住她,急怒道:“阿薈別去!葉姝說了,我們再出現在客棧,她就再砍掉綺兒一根手指頭!”

  “她敢?我不信她敢!她敢傷綺兒一根毫毛,我殺了她和赫蘭墨!”赫蘭薈失去理智地厲叫,足尖一點便掙脫了葉衡,發瘋地往客棧方向掠去。

  她本就武功高強,葉衡傷了一隻手臂,一時竟拉不住她,若命親兵去攔她又太丟人,隻得拚命朝赫蘭雋使眼色。

  赫蘭雋飛身衝上去,跪在赫蘭薈腳下,死死抓住赫蘭薈大氅一角,仰頭疾呼:“姐姐,你冷靜!母親早就跟我講過,不許我為父汗報仇!她希望我做個凡夫俗子,平平安安度過此生!姐姐,你放下仇恨吧!為了綺兒,為了母親!”

  赫蘭薈低頭看著唯一的同母弟,突然間悲從中來,泫然淚下:“阿雋,父汗死的時候,你才三歲多一點,你已經忘了,父汗他是多好的人,他那樣重情重義,那樣英武蓋世。要不是看在赫蘭墨的生父是他的結義兄弟,他根本沒必要認赫蘭墨為兒子……”

  赫蘭雋也哭起來:“姐姐,冤冤相報何時了,你非要為父汗報仇,晉陽公主肯定也要為自己的丈夫報仇,最終受傷害的將是綺兒……”

  赫蘭薈轉過身伏在葉衡肩上哭起來,葉衡輕拍她的背:“你放心,姝兒答應我了,隻要我撤出客棧和那條街,就不會再傷害綺兒……”

  “妹妹她為那個狼心狗肺的男人付出那麽多,是為什麽?”赫蘭薈伏在丈夫肩頭泣不成聲。

  葉衡無言以對,許久方道:“他們從記事起就在一起玩耍,感情比最親的親人還深……那種感情,外人是無法理解的……”

  ————

  野利國中都,後宮西北角落,有一間廢棄的宮室。

  斑駁的粉牆上爬滿毫無章法瘋長的紫藤枯莖,院子裏荒草沒徑,花台半塌,樓閣欄杆金漆剝落。

  凜冽的北風撲打著破損的窗紙,嘩啦嘩啦地響。月光映照下,殿內隱隱透出一個高大壯實的身影,正在拚命地用布條糊在破損處堵住呼呼灌進的寒風。

  “杜瑪,不必費力了,我沒那麽怕冷……”一張彩漆剝落的床榻上,莫槐柔裹緊了身上的水獺皮大氅。

  這件大氅還是赫蘭榮悄悄差人送來的。

  阿榮,到底念著我養了他快十年!

  淒冷的月光如水銀般流瀉在灰塵遍布的青玉石磚上,殘破的帳幔,和著蛛網一道在月光裏隨風亂舞,閃耀著冷冽的光澤。

  “如果阿圖魯真的能放咱們出去,我還是準備饒過阿榮。”莫槐柔說道,深色的水獺皮襯得她月光下的肌膚潔白如玉,雖然鬢發散亂,未施粉黛,一應首飾皆無,她仍是美得驚心動魄,月影中的五官猶如精心刻琢而成的玉雕。

  “我的娘娘啊,不是都議定了嗎,你一出冷宮就掌控禁軍,然後宣布太子勾結晉人害死了皇上,下令捕殺太子!”杜瑪按住擋風的布條,回過頭來,“你怎麽突然變卦了?”

  莫槐柔抿了抿唇,道:“阿榮到底也是我養大的孩子,跟親兒子也沒甚分別……”

  “他當你是母親了嗎?皇上在頭曼山部落大集會提出廢後之時,是他對你落井下石,站出來告發你當年害他母親!你以為他真是想為大妃報仇?大妃死的時候他才六歲,之後一直是你把他帶大,你對他視如己出,不曾有半分虧待。”杜瑪憤憤不平道,“太子告發你還不是為了和你撇清關係,懼怕皇上將他一並廢掉!他假惺惺送來一件大氅,皇後你就心軟了?”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殿外響起一陣嘈雜,夾雜著許多人的靴聲,有大片火光搖晃著向這邊移來。

  杜瑪和莫槐柔都是一驚,杜瑪剛起身奔到門口,就聽甲胄鏗鏘,一隊黑甲武士簇擁著一個英武少年從雜草叢生的磚石甬道大步走來。

  那少年手裏提著一個不斷往下滴血的人頭,杜瑪借著火把光亮看清那個頭顱,不禁發出一聲淒厲的大叫,正要返身奔回,幾個士兵一擁而上扭住了她,迅速將她綁得嚴嚴實實。

  “太子,都是奴婢搞的鬼,與皇後娘娘無關!奴婢是受伏念夫人威脅,才不得不與阿圖魯勾結,把皇上的回國路線告訴了伏念夫人!”杜瑪一邊掙紮一邊聲嘶力竭地喊道。

  赫蘭榮根本不理會,一揮手就讓手下把杜瑪拖了下去,他提著血淋淋的人頭徑直走向莫槐柔,站在她的床邊,將手裏的頭顱高高提到她眼皮底下。

  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鼻而來,幾乎要讓莫槐柔嘔吐出來。

  她閉上了顫抖的眼睫,呼吸有些急促,雙手抓緊了身上水獺大氅的衣襟。

  “你還有什麽話說?!”赫蘭榮滿臉怒氣,“我念在你養育我十年,父皇把你關入冷宮後,我仍悄悄給你送衣食,還準備在你被流放北海之後,偷偷派人去照顧你,等我繼位後仍舊把你接回來奉養。可你這個歹毒的婦人,竟然準備害死父皇,還準備把勾結晉人害死父皇的罪名加在我頭上,然後殺死我,扶立四弟繼位,你好當攝政太後!好個攝政太後的美夢!”

  赫蘭榮把血淋淋的頭顱直接摔在莫槐柔臉上:“阿圖魯對你倒忠心!他集結了一百多個狼衛,準備放你出來,被我發現,他就仰藥自盡了!說,你在我身邊安插的那個暗樁是誰?你老老實實招出來,我保證將來好好照拂四弟!”

  莫槐柔被這股力道摔得往後栽倒,又勉強爬起來重新坐好,她掠一掠散落的鬢發,冰雪般瑩白的臉上染了大片暗紅血汙,像女鬼一般妖豔。

  “葉衡他們真沒用……數萬大軍殺不了大汗十三個人……”她淡淡一笑,眼神複雜而淒美,緩緩抬眸道,“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告訴你那個人是誰。”

  “說吧。”赫蘭榮麵籠寒霜,月影下他冷峻深沉的眉目跟赫蘭墨幾乎一模一樣。

  “讓我再見阿盛一麵。”莫槐柔一瞬不瞬地盯著赫蘭榮。

  赫蘭榮皺眉遲疑片刻,隨即扭頭對手下親兵道:“把四弟帶來。”

  親兵領命而去後,莫槐柔問道:“阿榮,是誰告訴你,我害死了你母親?”

  “虹姨。”赫蘭榮冷冷俯視她,“那年舅舅們帶我去獵虎,四舅受了傷,回到莫槐部當晚,四舅就咽了氣。來了好多巫師作法,外公和舅舅們都嚎啕大哭,整個部落一片混亂,沒人注意我。虹姨派了個人悄悄把我叫去,她說當初是你讓她去找父皇的聖狼衛,揭發我母親害死可賀敦的孩子。又挑唆我母親帶兵去搜可賀敦的斡兒朵,導致我母親被殺害。”

  莫槐柔挑唇一笑,臉頰上猩紅的血汙仿佛火焰跳躍:“彩虹已經死了六年了,也就是說,你六年前就知道這事。你早不說,偏偏在你父皇提出廢後時才說,阿榮,我真是小看你的隱忍與陰險了!”

  “我若在你勢力如日中天時說出來,你會放過我?”赫蘭榮冷笑看著這個養育他快十年的女人。

  “阿榮,你摸著良心說,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母親的死,雖然與我有關,但我可曾虧待你半分?”莫槐柔被血汙覆蓋的臉上,一雙眼睛亦泛起了血色,牢牢地迫視赫蘭榮,“阿榮,你對得住我的養育之恩嗎?”

  赫蘭榮側過臉去,蹙眉不語,眼眸猶如深不可測的寒潭,看不到底。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隱約的悲愴:“我也無法,父皇寫了親筆手書給我,讓我賜死你。並且他要親眼看到你的屍體,不然我可以偷偷放你走……”

  莫槐柔一顫,帶著滿臉血汙綻開一抹笑容,宛如開到地獄盡頭的曼珠沙華,絕世美豔中仍然散發著奪目的驕傲:“好,既然是他要我死,我沒有怨言。畢竟是我先要他死……”

  她的目光落在赫蘭榮身後侍從捧著的托盤,盤子裏有一尊浮雕著神獸的金酒壺和一個配套的高足金杯。

  那純金的質地在火把裏閃耀著華貴的光澤,看上去無比奢華。

  生當九鼎食,死亦九鼎烹……

  無論如何,她從賤奴之女走到今天,離站在權力巔峰的夢想,隻差一步而已!

  這時,孩子稚嫩而悲傷的聲音傳了進來。赫蘭盛老遠就呼喊著“母後”、“母後”,旋風一般奔了進來,一頭撲進了莫槐柔懷裏,放聲大哭。

  “不哭,阿盛不哭……”莫槐柔緊緊抱著兒子,直到這一刻,她那雙被血汙包裹的冷狠眸子,方才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淚光。

  “母後,父皇為何要把你關起來?為何不讓我見你?”赫蘭盛哭得肝腸寸斷,“父皇還把明珠妹妹也帶走了,為何連明珠妹妹也不準我見?還有剛生的小妹妹,也不準我去看……”

  “因為你父皇寵愛的那個晉國妖婦,她想奪走我的皇後之位。你父皇這般對待我們母子,都是被那妖婦慫恿的……”莫槐柔附在兒子耳邊,用從骨髓深處迸出的深深恨意一字字說道,“阿盛,你要記住,是那個晉國妖婦害死了我,你將來要替我報仇!”

  “母後,我一定會為你報……”

  “噓……”莫槐柔猛地捂住兒子的嘴,將一根纖長玉指按在染著血色的唇上。

  赫蘭盛的聲音被悶在母親手裏,像小獸般嗚嗚地哀鳴,大睜著一雙淚汪汪的秀美深瞳,瞳孔裏深深地映入了母親血汙狼藉的麵容。

  “阿盛,我的好兒子,你記住這句話……”莫槐柔將唇貼在兒子耳朵上,唇上的血汙染紅了兒子秀致潔白的小耳朵,“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一定要等到你羽翼豐滿的那天,再為母親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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