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章 白首不相離(1)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092
  葉衡和赫蘭薈臉上瞬間失去所有血色,赫蘭薈淒厲地慘叫一聲:“綺兒!”

  便要往山穀外衝,葉衡一把拽住她:“阿薈!先救赫蘭墨,否則以姝兒的性格,綺兒和母親別想保全!”

  葉衡蹲下為赫蘭墨點了斷臂處的穴道,阻止血液流動,以免失血過多,又給他嘴裏塞了一粒隨身攜帶的回心丹——可以起到提神續命、消炎止血的作用。

  然後讓親兵在山壁避風處鋪了氈毯,小心翼翼地將赫蘭墨抬到氈毯上。赫蘭薈叫來隨行軍醫,給阿墨的斷臂處灑上止血藥粉,包紮傷口……

  眼看斷臂處的鮮血終於逐漸止住,阿墨雖然昏睡過去,但軍醫拿了脈搏之後說,暫時無性命之虞,葉衡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赫蘭薈卻依然臉色慘白,絕望而無措地跪坐在赫蘭墨身邊,滿臉淚水漣漣,嘴裏不住喃喃:“若綺兒斷了一隻胳臂……她……她的身體根本支持不住……”

  葉衡用那隻未曾受傷的手握住赫蘭薈的手,凝重的目光看住她:“阿薈,我親自送赫蘭墨去姝兒那裏。我去求葉姝不要傷害綺兒和母親,若她執意要用綺兒和母親的一條胳臂,償還赫蘭墨失去的胳臂,那麽我斬斷自己的胳臂給她!”

  “阿衡!”赫蘭薈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抱住了他,輕撫他吊在繃帶裏的那隻鎖骨斷裂的手臂,忽然伏在他肩上哭出聲來,“不,阿衡,我不要你失去胳臂!我不信葉姝會為了個男人,傷害親哥哥,親侄女!”

  “姝兒不會的,她隻是為了救赫蘭墨,那樣威脅我們而已!你放心,我會帶著綺兒和母親平安回來!”葉衡輕拍著赫蘭薈在哭泣中不住顫動的肩背安撫道。

  ————

  越雁關,飛雪漫漫,雄關如鐵。

  白雪覆蓋的長城,仿佛雪白的巨龍蜿蜒在綿延起伏的崇山峻嶺間。

  恒嶺白雪皚皚的山頭連綿不斷,映襯著山上黑褐色的點點枯枝,一直延展到天際。

  不時有風從山上吹起飄飛的黑點,在雪白的山嶺和灰蒙蒙的天空間飄搖。葉姝撩起車簾細看,發現那是烏鴉,一隻又一隻從嶺上的林子裏飛到天空,盤旋不去。

  車內傳來咳嗽聲,葉姝放下厚厚的氈簾,回過頭,見躺在軟榻上的葉綺醒了,由於雙腕和雙足都被繩索綁著,她隻能竭力地側著頭咳嗽。

  “予晢,給她拿一個痰盂。”葉姝冷聲下令。

  予晢從軟榻下取了個銀盂,湊到葉綺嘴邊。

  葉綺劇烈地咳喘著,等這一陣咳嗽稍緩,方吃力地勉強吐出幾個字:“姑母……你會……殺我嗎……”

  葉姝望向虛弱地躺在軟榻上的少女——唇色蒼白,烏黑長睫如振翅無力的蝶翼,翩翩顫動,由於一路掙紮顛簸,夜色一般漆黑的長發披散下來,襯得臉色更加雪白透明。

  其實她和葉姝有幾分相像,隻是她麵無血色,嬌弱無力,全然沒有葉姝那樣白裏透紅的健康膚色,以及充滿活力與彈性的身段。

  葉姝眼底浮起一絲微弱的憐憫,聲音卻冷如寒冰:“如果你父母殺了我的阿墨哥哥,我就殺了你。”

  葉綺一邊咳嗽著,一邊掙紮著一字字道:“假如我父母殺了你男人……你殺了我……便能讓你的男人複生?”

  葉姝心中猛地一痛,眼裏泛起了血光,神情瘋狂:“不能!但是起碼可以讓你父母也嚐嚐,失去至愛的痛苦!”

  葉綺還想再說什麽,卻被唾沫嗆得再次劇烈咳嗽起來。

  這時,車外響起馬蹄踏雪的聲音,有侍衛在車窗外大聲喊著:“彭華他們回來了!”

  葉姝帶了一百個侍衛趕到寧州,與予晢、彭華三人喬裝成花燈鋪的夥計混進了寧王府,綁架了葉綺和阮湘。

  之後,葉姝把葉綺和阮湘的貼身飾物取下,交給六個騎馬最快的侍衛,讓他們快馬先行趕到恒嶺,把信物帶給葉衡,並帶話說:如果赫蘭墨死了,葉綺和阮湘也別想活;如果赫蘭墨少一條胳臂和腿,葉綺和阮湘也會少一條胳臂和腿……

  葉姝因為帶著兩個人質,乘坐馬車在後麵慢行,路上又遇到風雪,車輪陷入雪中,一百個侍衛輪流推車,行走十分緩慢。

  算起來,應該落後了那六個帶話的侍衛大半日路程。

  聽說他們回來,葉姝撩開車簾,隻見昏暗的暮色已經降臨,然而因為四野皆是茫茫積雪,昏冥中彌散著一種陰冷慘淡的白光。

  遠處雪浪翻滾,似有數騎人馬正在奔馳而來,最前麵的騎士舉著一麵大紅繡金鳳的旗幟搖晃,那正是葉姝和侍衛彭華約好的信號。

  葉姝不由秀眉一顰:去的是六騎,怎麽回來十多騎?

  心中一凜,她回頭對予晢喝道:“予晢,無論發生什麽,你看好葉綺!”

  “是,長公主!”予晢聲音鏗鏘,斬釘截鐵。

  葉姝又交待車窗外的侍衛:“去後麵一輛馬車,叮囑殷詡看好我大哥的嶽母!”

  侍衛答應著去了,這時葉綺似乎也猜到了什麽,突然掙紮著叫起來:“父王!父王!”

  “讓她閉嘴!”葉姝回頭厲喝一聲,嫵媚的杏眼寒光迸射。

  予晢立即用布條勒住葉綺的嘴,將布條綁在葉綺腦後,葉綺劇烈咳嗽,然而因為被布條綁住,咳不出來,她的臉憋得紫紅,渾身不住劇顫,眼看就要暈厥過去。

  葉姝隻得道:“算了算了,解開她的嘴!”

  布條剛一解開,葉綺就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渾身痙攣,臉皮紫漲,似乎把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了。

  車外忽然傳來痛徹心扉的呼喊:“綺兒!綺兒!”

  葉衡聽見女兒的咳嗽聲,飛馬奔了過來,跳下馬背便徑直衝到馬車前。

  “站住!再靠近一步,我砍斷你女兒手指頭!”葉姝攀住車窗,將身子探出車外,厲聲怒喝,“阿墨哥哥呢?我的阿墨哥哥呢!”

  “你讓我看一眼女兒!姝兒,你讓我看一眼女兒!我聽見她在咳嗽!她怎麽樣了?”葉衡一隻手臂吊在繃帶裏,貂皮帽和身上大氅落滿了雪花,凍得青白的臉急得變了形,仰著頭向馬車上的葉姝哀求。

  葉姝一隻手攀住車窗,另一隻手猛地抬起,白狐裘下的紫色羅袖如瀑滑落,露出皓白如雪的玉腕,以及綁在腕上的袖弩,黑森森的弩口對準了葉衡:“退後!退到一丈地外,聽到沒有!”

  葉衡無法,隻得往後退到一丈地,兩眼通紅,聲音嘶啞變調:“姝兒!綺兒是你親侄女!你看她和你長得多像!”

  “我的阿墨哥哥呢!”葉姝毫不動容,隻是聲嘶力竭地厲聲質問,黑森森的弩口對準葉衡的咽喉。

  葉衡雙膝一軟,跪倒在雪地裏,重重地給葉姝磕了一個頭。

  葉姝隻覺他磕下的那個頭猶如一記重錘狠狠砸到了心上,刹那間,仿佛靈魂都被砸成了碎片,全身的血管都似乎要炸裂了!

  她的瞳孔劇烈收縮,嘴唇變得慘無血色,發出的聲音像被人捏住了喉嚨般低啞可怖:“阿墨哥哥怎麽了?”

  猛然間,她拔高了聲音,像是嗓門被撕爛般發出了瘋狂的厲叫:“阿墨哥哥死了?!”

  “他沒死,隻是斷了一條胳臂!”葉衡連忙抬頭大喊,“姝兒!赫蘭墨沒死!”

  葉姝的表情驀地凝固不動,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目光定在葉衡臉上,半晌,帶著哭腔開口:“他在哪?阿墨哥哥在哪?讓我見他!”

  “姝兒,我把阿墨給你帶來了,他在後麵那乘馬車裏,身邊有軍醫。”葉衡朝後麵抬了抬下頜,“你讓我看一眼綺兒,好嗎?我剛才聽見她在咳嗽,怎麽現在沒有聲音了?她怎麽了?大哥求你了,姝兒!”

  葉衡又是一個重重的響頭磕下去。

  “好吧,我讓你看她一眼!”葉姝轉頭向予晢示意。

  予晢將葉綺拖到車窗邊,將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橫在葉綺脖頸裏,把葉綺的臉對著車窗外。

  “父王……”葉綺的臉被匕首的寒光映襯得更加慘白,臉上淚痕依稀,雪白的唇顫抖著,像一隻被巨掌用力攥住的黃鶯鳥,發出微弱而淒慘的嚶嚶呼喚,“父王……”

  “綺兒,別怕!沒事的,姑母不會傷害你!”葉衡心中劇烈絞痛,蓄滿淚水的眼眸拚命地盯著車窗內女兒的臉,生怕一錯眼就又看不到女兒了。

  然而,女兒的臉還是消失在車窗後,葉姝美豔而又急痛的臉重新占據了車窗的位置:“好了,讓你看到女兒了,該把阿墨哥哥給我送過來了!”

  夜色漸濃,侍衛們點起火把,火把的光焰在白茫茫的雪野裏仿佛盛開的橘色花朵,被寒風吹得飄飄搖搖,淡淡的月光從雲層間灑落,給茫茫雪地籠了一層慘淡的銀光。

  葉姝撐著車窗邊緣用力支起身子,遙遙地朝葉衡後方那乘馬車張望,彭華和三個公主府侍衛抬著一乘擔架從馬車下來,葉姝一看見擔架上蓋著絨毯的身影,心中就是一陣劇痛。

  她叮囑予晢:“看好葉綺,我哥武功高強,別讓他趁機救人!”

  然後奔到車門口,幫著侍衛們將赫蘭墨抬進馬車,見那軍醫也要跟著上來,葉姝厲喝:“大夫先別上來!”

  又回頭對予晢道:“把葉綺搬到地上去,軟榻騰出來給阿墨哥哥!”

  葉綺手足都被綁住,隻能由予晢抱下來,讓她靠著車廂壁坐在地上。

  這是寧王府的馬車,車內十分寬敞,車廂地麵鋪著厚實的羊絨地毯,其實是相當暖和的。

  隻是這樣的姿勢實在難受,葉綺再次痛苦地咳嗽起來,葉衡焦急如焚的聲音在外麵響起:“姝兒,綺兒是不是又咳嗽了?你讓大夫上去幫她看看好嗎?赫蘭墨斷了手臂,傷口容易感染,也需要大夫守著!我保證大夫不諳武功,不信你讓予晢查驗!”

  侍衛把赫蘭墨放在軟榻上,葉姝借著車內宮燈昏黃的光線看見阿墨雙目緊閉、臉色灰敗,驀然間仿佛回到那天早上,欽陵剛被人從戰場救回來,腹部傷口不住流血,那時,欽陵也是這樣可怕的臉色,後來便傷口感染,不治而亡。

  那段痛苦的記憶如利劍般絞動她的心髒,葉姝不禁打了個寒戰,忙對予晢道:“你去試試大夫是否會武功,若不諳武技,便帶他上車來。”

  予晢應了,將軍醫帶進馬車。軍醫從藥箱裏拿出藥丸給葉綺服下,葉綺的咳嗽才慢慢緩過來。

  葉姝跪在赫蘭墨身邊,手搭在他的額頭上,焦急萬分地催促軍醫:“大夫你快過來看看,他發高燒了!”

  軍醫之前已經得到葉衡的指示,遂不緊不慢地對葉姝道:“長公主保證不會傷害郡主和老夫人,在下便竭盡全力救治燕帝。”

  葉姝受此威脅,又氣又急,抬起袖弩對準軍醫,歇斯底裏地厲吼:“阿墨哥哥若有不測,我殺了你、還有葉綺,讓你們陪葬!”

  軍醫臉色平靜,抬目望著葉姝:“長公主冷靜!在下有信心可以保住燕帝性命,隻要長公主不傷害郡主和老夫人即可。長公主又何必弄得魚死網破,大家都不得善終?”

  “好,我保證不傷害葉綺和我哥的嶽母!你能保證阿墨哥哥不會有事?”葉姝深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一隻手緊緊握住阿墨滾燙的手。

  軍醫不緊不慢地道:“在下已經處理好傷口,也給燕帝服了丸藥。但此地缺乏藥材,也無法煎藥,所以燕帝一時難以退燒。隻能趕緊去最近的寧州城,抓藥煎了給燕帝服下,方能免於性命之危。”

  葉姝心如刀割地看著阿墨,他斷掉的手臂處包紮了繃布,繃布的顏色呈紫黑色,可見傷口仍不斷有鮮血湧出,若不及時服用涼血解毒的藥,隻怕會像欽陵那樣傷口感染。

  葉姝打了個寒噤,連忙對車夫下令:“即刻去寧州!”又對車窗外的侍衛下令:“告訴寧王(葉衡)不許在後麵跟著,若讓我發現後麵有人跟蹤,我就砍掉他女兒的一隻胳臂!什麽時候阿墨哥哥康複,我什麽時候把他女兒和嶽母送回王府!”

  ————

  天蒙蒙亮時,葉姝一行到達寧州城,住進一家客棧。

  因為還在正月,客棧裏空房甚多。

  葉姝要了四間上房,她與赫蘭墨住一間,將葉綺安排在左邊隔壁,由予晢親自看守;軍醫則安排在右邊隔壁,也有侍衛看守;阮湘安排在軍醫隔壁,由侍衛殷詡看守;另外走廊上還有公主府的侍衛輪流值守。

  葉姝一邊讓客棧小二按照軍醫的方子去抓藥,一邊讓侍衛再去寧州城請一位坐堂大夫——她對大哥派來的軍醫還是不放心。

  藥抓來後,葉姝向老板娘借了藥罐,搬了小杌子坐在火爐邊,親自給赫蘭墨煎藥。

  爐子裏騰起的熱氣一陣陣撲在臉上,她這一路上一直用侍衛從道邊取來的積雪給赫蘭墨降燒,一夜未眠。

  此刻被熱氣一烘,隻覺昏昏欲睡,小腦袋晃啊晃,眼看就要滑下那隻托腮的手,耳邊忽然響起含糊不清的呼喚。

  “阿墨哥哥,你醒了?”葉姝跳起來,往床邊衝過去。

  “殺了我……殺了我吧……”赫蘭墨發出含糊的囈語,不住地輾轉呻銀,原本修長剛勁的劍眉,此刻皺成了一團,長滿絡腮胡子的臉頰微微抽搐,高高的鼻梁兩邊滲出了一層細汗。

  “阿墨哥哥……”葉姝哽咽著,將赫蘭墨的手貼在臉上,又俯身輕輕地吻他的唇,伸出丁香小舌,滋潤他幹裂的嘴唇,用自己嬌嫩的麵龐磨蹭他臉上紮人的胡子,“阿墨哥哥,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你聽著,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活了!我也不活了!……”

  她的眼淚一顆顆掉落在他臉上,發瘋般地吻他的嘴唇,下頜,喉結,肩膀,吻到那處斷臂的傷口時,她不禁放聲大哭。

  “妹妹……”

  沙啞的聲音讓她渾身一震,抬起身子,看見他緩緩睜開的藍眸像晨霧中的海水,泛著朦朧的黯淡光澤,蒼白的唇輕輕翕動,“妹妹……”

  他張開手臂想要抱她,卻發現自己隻有一隻手臂了!

  他的臉頰痛苦地抽搐起來,胸膛劇烈起伏。

  “阿墨哥哥,別亂動!”葉姝撲過來,在他身邊伏下身子,輕輕地蹭著他的臉,“你別動,藥煎好了,我喂你喝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