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章 前生未有緣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266
  欽陵從越雁關回來時,葉姝、如歌、肖鬆年和俞秀娥正在燈火輝煌的廳堂等候他一起用晚膳。

  然而他滿麵凝重肅穆的神色,讓他們都嚇了一跳。

  “夫君,情況很嚴重嗎?”葉姝已有八個月的身孕,艱難地捧著肚子在椅中坐著,聲音微顫,臉色蒼白。

  欽陵點點頭:“應該是隆吉可汗的主力部隊到了關外,我今晚就要駐紮到越雁關去,如歌,姝兒拜托給你了。”

  如歌微顰秀眉:“姐夫,寧州離越雁關太近了,萬一你們守不住,隆吉可汗大軍入關,第一個淪陷的城池就是寧州。要不,我把姐姐送回藥王穀去?姐姐已經八個月身孕,應該是比較穩妥的,一個月左右就到藥王穀了,到時候正好可以在藥王穀生產。就算路上突然發生早產,也有肖穀主和秀娥姐這對神醫妙手,可保無虞。”

  “不!我不要離開夫君!”葉姝大喊,瑩澈的眸中淚光點點,似映著溪光流銀,閃動月華星輝。

  欽陵輕輕握了葉姝的手:“姝兒,聽話,為了我們的孩子。一旦寧州破城,那些北方蠻族必定大肆奸銀擄掠,到時候你和孩子恐怕難逃厄運。”

  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如歌一眼,如歌在燭光下與他眸光一觸,隻覺心旌搖曳。

  欽陵其實是暗示如歌——一旦赫蘭墨破城,隻怕葉姝又會被他搶回去,而且欽陵的孩子肯定保不住。

  如歌在一陣心動後,突然反應過來,定了定神,勸葉姝道:“姐姐,這些北方胡族,都是些茹毛飲血、殘暴嗜殺的野蠻人,跟畜生沒有兩樣。如果你落到他們手裏,可能他們會看在你的絕世容顏,留你當個玩物,可你和姐夫的孩子就別想保住了。”

  葉姝聽欽陵說過,隆吉可汗處死了自己的親兒子,導致兒媳滑胎,血崩而死。隆吉可汗的兒媳是黑雲部酋長的女兒,這也是黑雲部酋長叛逃的原因之一。

  想到那個可怕的北方霸主,葉姝手足發冷,身子輕顫,但她眼中很快升起信任與崇拜之色,望著夫君:“可是夫君能守住越雁關,對嗎?夫君不會讓那些畜生破關而入的!夫君以前不是曾跟著我亡夫多次擊退北國鐵騎,屢立戰功嗎?”

  欽陵凝望著葉姝,眼底痛楚與深情交織:“姝兒,我誓與關城共存亡。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出了什麽意外,我希望你能保住我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

  他伸手輕撫她圓滾滾的肚子,眼圈微紅。

  葉姝低垂羽睫,濃密的長睫在瑩白的臉上投下嬌媚的影子:“好吧,那我……我去並州行嗎?藥王穀太遠了,我不想離你太遠。我們不是在並州買了一座宅邸嗎?我就住到那裏去。並州靠近大晉腹地,相對更加安全,而且離寧州比藥王穀近得多。”

  欽陵想了想,對如歌道:“那就去並州吧,從寧州到並州有黃蛇嶺為阻礙,即使越雁關破了、寧州淪陷,野利人也沒有那麽快攻到並州。而且從並州不管是往東回藥王穀還是南下去京師避難,都比較快捷方便。”

  如歌和肖穀主、俞秀娥一商量,都覺得此議可行。

  “黃蛇嶺一到臘月就會下大雪,雪天過嶺極其艱難,所以我們要去並州就得立即出發,在下雪之前翻過黃蛇嶺。”肖鬆年捋著花白的胡須說道。

  “那就今晚收拾,明天出發。”欽陵斷然道,神色堅毅。

  葉姝卻露出了淒惶之色,眸中淚水盈盈,泫然欲泣,一把抓住夫君的手:“夫君不是今晚就要駐紮到越雁關去嗎?那我們今晚就要離別了?”

  欽陵瞧著她楚楚可憐、淒美哀婉的模樣,心像被揪住般疼痛,愛憐地撫著她的麵龐:“如果明天野利人還沒開始攻城,我會抽空從越雁關下來送你們。”

  然而第二天,葉姝和如歌收拾好行囊,馬車也已經套好,正等著欽陵回來道別時,欽陵本人卻未出現,隻派了個親兵回來說:“公主,野利人攻城了,越雁關戰況危急,都督抽不開身,讓屬下來告訴你,趕緊出發去並州。”

  葉姝眼裏浮起一層清淚,在如歌的一再催促和推攘下登上了馬車,卻撩開車簾遙遙地朝恒嶺的方向眺望,隱隱看見長城的方向升起一道道狼煙,漆黑的煙柱翻滾著直衝雲霄。

  寧州城離越雁關長城還有幾十裏,然而葉姝卻似乎聽見了震天動地的喊殺聲、呼嘯的箭雨聲和不絕於耳的慘叫聲。

  這聲音如此熟悉,許許多多模糊的畫麵掠過腦海,卻又抓不住一個清晰的形象。

  她抱著頭蜷在車廂的軟榻上,淚水一滴滴落在滾圓的腹部。

  “姐姐,怎麽了?”如歌靠近葉姝關懷地問。

  “頭痛……似乎要想起什麽事,但又隻抓住一些模糊的瞬間……”葉姝全身顫栗著,聲音嘶啞地說。

  “姐姐別急,我讓肖穀主來幫你看看。”如歌撩開車簾喊肖鬆年。

  不多時,肖鬆年便進了葉姝的馬車,為她拿了脈:“公主,你現在不要太耗費心神,於腹中胎兒不利。我知道你很想快點想起過去的事,但是這個急不得……”

  “不,不是我想快點想起過去的事,而是最近總有許多奇怪的畫麵在腦海中閃現。等我想弄清楚到底是哪件往事的場景,卻又像早上起床回憶夢境那樣,怎麽也想不起來了……”葉姝眼神倉惶而淒楚,臉上失去了血色,宛若瑩冰雪玉般蒼白著。

  “我給你施一輪針灸吧,讓你安安神。”

  肖穀主便在車廂中給葉姝施了一輪針灸,讓葉姝慢慢地睡了過去。

  葉姝的馬車走得很慢,欽陵派了百十個親兵護送,一路打著長公主府的水牌,十多日後即平安到達並州。

  年初時葉姝和欽陵到並州府來領取食邑收入,曾把從食邑收上來的糧食布帛交給並州府的主薄,拜托他幫忙兌換成金銀。

  五千戶食邑的收入可是一筆巨款,並州主薄韋謙建議葉姝拿出其中一部分放高利貸,以及購買商鋪和房產。

  葉姝也覺得全部換成金銀攜帶不便,便拿出一部分食邑收入,交給這位韋主薄去運作。

  考慮到以後每年都要來並州收取食邑的賦稅,葉姝覺得在此地買一棟住宅,比住客棧或者官府驛館更方便舒適。

  葉姝托韋主薄買的那棟宅邸,和並州府衙隻隔兩條街,同一條街上還住著好幾位並州當地的權貴。

  馬車沿街行來,在一處府門前停下,隻見門庭高闊,朱牆碧瓦,雕梁畫棟,儼然是一座十分富麗堂皇的府邸。

  當天剛安頓下來,韋主薄就上門拜訪,將年初幫葉姝放貸收回的利錢,給葉姝帶過來。

  葉姝與之談及這次野利人的入侵,韋主薄神色複雜,探詢的目光在葉姝臉上逡巡。

  他知道葉姝曾經和親野利國,也知道葉姝被隆吉可汗打傷以致失憶。

  見葉姝言談間是真的不記得過去了,便道:“此番隆吉可汗南下和往年一樣,仍舊是兵分三路。他自率中路軍從恒嶺入關;左律王(莫槐仁信已經病逝,現在的左律王是莫槐伏念)走東路,從幽州南下;右骨利侯走西路,從封喉嶺南下。這也是隆吉可汗一貫的戰略。”

  葉姝柳眉輕顰,星眸微凝:“既然隆吉可汗每次南下的戰略都一成不變,為何我哥就沒有找到應對之策?”

  “這……”韋主薄搖搖頭道,“攝政王應該有應對之策吧,此乃軍事機密,非是卑職小小並州府主薄所能與聞的。”

  葉姝一想也是,長長歎了口氣。

  接下去的幾日,葉姝用放貸收回的利錢,在並州置辦了不少家用和服飾,還發了俸祿給欽陵派來保護她的一百個親兵。

  又過了一個多月,臘八節到了。前晚下了一場大雪,早上起來,院子的地麵和樹上積了厚厚一層雪,在雪後晴光照耀下,如同晶瑩剔透的琉璃仙宮。

  葉姝、如歌、肖穀主、俞秀娥正圍坐在燒著地龍的飯廳,喝著熱氣騰騰的臘八粥,突然,仆人來報:韋主薄來訪。

  須臾後,韋謙的身影跌跌撞撞出現在門口,因為跑得太急,大冬天的他竟滿頭大汗,麵帶惶恐之色。

  然而一眼看見葉姝也坐在廳上,他剛張開的嘴蠕動了幾下,突然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晉、晉陽公主,蘭、蘭陵公主,今日是臘八節,下官冒昧來恭賀佳節。順……順便告知二位公主,上清寺今日會布施臘八粥,不知二位公主有無興致去遊冶?”

  如歌微微蹙眉,遠黛般的秀眉如春山籠霧:“多謝主薄大人,姐姐最近身子越發重了,恐怕不能出遊了。大人若有閑暇,不如留下來嚐嚐我們府上的臘八粥,這是宮裏的老尚宮秦姑姑親手做的。”

  “那下官就不客氣了。”韋謙坐下來,一位氣質不俗的侍女給他端上一碗熱騰騰的臘八粥,韋謙一邊低頭喝粥,一邊在熱氣繚繞中悄悄給如歌使眼色。

  “對了,後院梅花開了,韋主薄有沒有興致陪我去看看。”如歌見韋謙不停地使眼色,猜測他大概有什麽緊急事情,一時間心髒狂跳,不祥的預感如冬日的陰霾般迅速蔓延。

  “好,好!”韋謙忙不迭地應和,和如歌幾乎同一時間站起身,兩人急慌慌地一起走了出去。

  俞秀娥和肖穀主都看呆了,俞秀娥笑著瞅瞅肖鬆年:“師父,咱們蘭陵公主不會是……”

  “這不可能吧……”肖鬆年下巴都快驚掉了——如歌看上韋謙了?

  唯有葉姝默默地低頭喝著臘八粥,低垂的長睫下掠過一抹隱秘的幽光。

  ————

  韋謙跟在如歌身後,沿著回廊小道往後院走去,一路避開了侍衛、婢女,漸漸走得遠了。

  有清冷的幽香隨風拂來,接著,一大片粉紅色的雲朵撲入眼簾。

  院牆邊幾樹梅花開得正盛,一枝枝紅梅迎風鬥豔,襯著滿地堆瓊砌玉般的積雪,格外鮮豔嫵媚。

  如歌卻無心觀賞,見四周無人,驀地轉身,盯住韋謙:“究竟發生何事?”

  “越雁關破了!”韋謙的臉色在滿林紅梅中顯得格外慘白。

  “什……什麽……”如歌聲音顫抖,整個人往前一撲,抓住韋謙肩膀,指甲快要摳入韋謙肉裏,“那我姐夫呢?!”

  韋謙被她抓得幾乎叫起來,驚異於她強烈的反應,結結巴巴道:“隆、隆吉可汗用重金收、收買恒嶺中的獵戶,讓獵戶帶路,繞開了越雁關,從、從小路翻過了恒嶺,出其不意出現在寧州城下。寧州守將以為越雁關已破,遂開城投降。等寧州都督從越雁關回師,寧州已然陷落……”

  “然後呢?”如歌酥胸急劇起伏,映著冬日冰雪的黑瞳,仿佛有烈焰卷過。

  “隆吉可汗隻留了部分兵馬守寧州,自率主力繼續南下。寧州都督也隻留部分兵馬攻打寧州,親率主力在後麵追隆吉可汗,一直追到黃蛇嶺。黃蛇嶺穀深林密,崎嶇陡峭,又是風雪交加,寧州都督欽陵遭遇隆吉可汗設的伏兵,全軍被埋於青石穀的深雪中……”

  “不——”如歌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尖叫,聲音淒慘得不似人聲,韋謙整個人嚇傻了,呆立在當地。

  “姐夫……姐夫……”如歌跪倒在雪地裏,手摳進了冰冷的積雪裏,一聲聲撕心裂肺地哭喊著。

  一陣寒風掠過,梅花紛紛揚揚飄落,鮮血般在眼前飛濺,在潔白的雪地上落下一滴又一滴血痕……

  “晉陽公主,你怎麽來了?!”

  韋謙驚愕的高呼,讓如歌昏亂的意識中生出一縷微弱的理智。她抬起頭,看見葉姝挺著大肚子站在一株梅樹旁,臉色比雪地還白,一雙靈動水瑩的眼眸睜得極大,瞳孔裏滿是不敢相信的恐懼和驚駭。

  “姐姐……”如歌用盡了全身力氣,掙紮著爬起來準備去扶葉姝,卻驚叫著捂住了嘴——

  葉姝腳下,一攤鮮紅的血泊,襯著潔白的積雪,正在陽光照耀下泛著豔麗的刺目紅光,緩緩蜿蜒流淌……

  ————

  葉姝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黑沉沉的睡眠仿佛深深的沼澤陷住了她,怎麽也擺脫不了。

  耳邊有很多聲音,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她拚命想要醒來,卻怎麽也睜不開眼睛……

  終於,她聽到孩子的啼哭,是昊澤?我和阿墨哥哥的兒子?

  葉姝眼角有淚水滑落,顫抖著蒼白的唇,輾轉著模糊的呼喚:“阿墨哥哥……阿墨哥哥……”

  然後她慢慢睜開了眼睛,淒迷的眼中一片空茫,渙散的目光沒有焦聚。

  “姐姐,你醒了!快看你的女兒!”如歌抱著一個繈褓送到葉姝眼前。

  葉姝的眼睛緩緩轉動,終於落在女嬰粉嫩的小臉上。

  “她真漂亮……”葉姝虛弱地說道,“她有名字嗎?”

  如歌鳳眼裏淚光瀲灩,聲音哽咽:“等著姐姐取名呢!”

  “不,等夫君取名吧。”葉姝搖搖頭,輕輕地說。

  如歌將繈褓交給俞秀娥,捂著嘴失聲痛哭著奔了出去。

  “她怎麽了?”葉姝茫然望著如歌的背影,驀然之間,她想起來了——夫君在風雪中的黃蛇嶺中了野利人的埋伏,全軍覆沒了!

  刹那間,肝腸寸斷的痛楚襲來,五髒六腑像被無數利爪撕扯著般,痛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哇——哇——”女嬰的啼哭仿佛一道微弱的陽光,照進葉姝絕望的深淵。

  她勉強振作精神:“秀娥姐,我女兒哭了?抱過來,我哄哄她……”

  “奶娘在給她喂奶,公主你瞧,她吃得多高興。”俞秀娥笑眯眯說道。

  葉姝望著女嬰吃奶,突然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

  “秀娥姐,我是在一個荒村小院裏生的昊澤吧?那天打雷下暴雨了,對吧?”葉姝突然問俞秀娥,眸光清澈明亮如陽光下的湖水。

  俞秀娥驚喜地叫道:“公主你都想起來了?”

  葉姝搖搖頭:“隻想起了那個場景,但是忘了為什麽會在荒村小院裏誕子……”

  俞秀娥張了張嘴,肖鬆年給她使了個眼色,她立即閉了嘴:“是啊,不知道公主怎麽會在荒村小院誕子……”

  “那天你也在吧,你不知道嗎?”葉姝驚訝地問。

  “噢,我……我忘了……”

  “我的亡夫,小名是不是叫做阿墨?”葉姝問道。

  俞秀娥震驚地望著葉姝,半張著嘴說不出話。

  “外麵是什麽聲音,這麽吵?”葉姝突然側過頭傾聽。

  無數人奔跑呼喊的嘈雜聲,如漲潮般隱隱約約傳進來。

  “外街已經堵得走不通了。”如歌走進屋,滿麵淚痕閃著冷冽的光澤,“隆吉可汗率領的野利大軍已經過了黃蛇嶺,就快打到並州了,好多官吏富戶都收拾了金銀細軟,準備逃出並州避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