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蘭墨親征前把整個東都的防衛，包括王庭侍衛的統領權，都交給了赫蘭昌。

  葉姝擔心阿墨大病初愈就行軍打仗，身體吃不消，遂讓肖穀主跟隨大軍一起去遼東。

  如歌因為奉父皇之命保護肖穀主，肖穀主既然不急著回國，她便留在王庭等候。

  於是昊澤每天都纏著如歌陪他出城騎馬，以前都是大哥帶他玩，現在赫蘭昌接管了東都的防衛，每日都要巡視東都各處，再沒有閑暇陪伴昊澤。

  這日，昊澤又騎馬去城外玩了一天，晚霞滿天時，葉姝終於聽見了兒子熟悉的清脆聲音。

  她帶了幾個侍女迎出來，昊澤和如歌騎馬在最前麵，後麵跟著大隊的侍衛。

  “母後！母後！”昊澤從來不走正門，每次都是縱馬直接跳過斡兒朵的柵欄進來。

  馬蹄剛穩穩落地，他就躍下馬背，朝葉姝奔去，撲進葉姝懷裏。

  葉姝見他又玩得滿身草泥，臉上盡是汙跡，不由責備道：“你就不能乖乖在宮帳裏待一天，哪有成天往城外跑的？”

  “父汗說過，春天馬瘦，所以要多跑馬，讓馬多出汗，汗出多了，脫毛快，長膘也快！”昊澤喜愛地摸著自己的小馬“胭脂虎”，胭脂虎親昵地蹭著昊澤手心。

  葉姝愛憐橫溢地白了兒子一眼：“你父汗隻說要讓馬多跑，可沒說讓你也多跑，把胭脂虎交給別人騎不就行了，你給我好好休息幾日。”

  “不行！二姨在教我輕功呢，城外的草原寬廣，方便學習輕功。”昊澤一聽母後不讓他出城去玩，登時急壞了，連忙扯住如歌的衣角，仰起粉雕玉琢的臉，琉璃般的大眼睛眨巴著，“二姨，是不是啊？”

  昊澤的眼睛晶瑩透明，墨黑中帶一點深藍，仿佛有一種夢幻般的魔力，被這樣一雙眸子凝視著，如歌不覺心頭一軟，幫著昊澤連聲道：“是啊，是啊，城外更方便學習輕功。”

  葉姝無語，將昊澤往宮帳裏推攘：“快進去洗澡，瞧你這一身髒成什麽樣了！”

  “我餓了，我要先吃飯再洗澡！”

  “不行，洗幹淨了才準吃飯！塔娜，還不快把六王子脫光了扔浴桶裏！”

  宮帳外間放置了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木桶，幾名侍女圍上來為昊澤脫衣服，昊澤不住地喊叫掙紮，侍女們一不留神，昊澤像滑溜的泥鰍，一下子衝破了包圍圈，光著身子往帳門口逃跑。

  葉姝氣得一把抱起他，二話不說，“撲通”一聲將他扔進了浴桶裏，浴湯濺起半人高的水花，侍女們嬌呼著舉袖擋住迎麵飛來的水珠，整個宮帳一片歡聲笑語，尖叫沸騰。

  如歌卻趁著這陣忙亂，悄悄在葉姝耳邊道：“姐姐，我有要事稟報，借一步說話可以嗎？”

  葉姝心中詫異，交待侍女們給昊澤洗澡，和如歌走進內帳，在榻邊坐下。

  內帳中的錯銀鏨金蓮瓣寶珠紋熏爐，嫋嫋地逸出淡白色的輕煙，百合香的馥鬱芬芳在帳中繚繞飄散。

  朦朧煙氣中，兩個絕色美人靠坐在一起低語，像是兩個天外的仙子。

  “姐姐，今天我和昊澤一直騎馬到了別魯山，在山裏我避開狼衛們去更衣，然後你猜我遇到了誰？”如歌明媚的鳳眼閃爍著神秘的光芒。

  “誰啊？”葉姝驚訝地睜大了墨鑽般的明眸。

  “欽陵。”

  仿佛一個驚雷轟然炸響在耳畔，葉姝隻覺心跳都快停止了，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聲音控製不住地顫抖：“當真？當真？他沒死？他好好的嗎？”

  欽陵在藥王穀住過數月，常與如歌切磋武功，故而如歌一眼就認出了他，很肯定點頭：“是的，他想見你，問你明天能不能去一趟別魯山，他會在那裏的野杏林等你。”

  “這……”葉姝胸口仍激動地起伏著，眼裏搖曳著複雜難言的微光，“可是，我走哪裏都有狼衛跟著，若被大汗知道我私下和欽陵會麵，隻怕不好解釋。”

  “那麽，我明天去回複他，就說你去不了，他若有事我可以代為轉達。”

  “嗯……隻能如此了……”葉姝黯然失色地垂下頭。

  外麵的水聲停了，昊澤光著身子嘻嘻笑著跑了進來，一群侍女拿著擦身子的澡巾在後麵追著，昊澤一頭撲進葉姝懷裏：“我要母後替我擦！”

  葉姝從侍女手裏接過澡巾為昊澤擦頭發，直到昊澤不舒服地扭動：“母後，你怎麽一直擦我的頭發，不擦身上……”

  “啊？”葉姝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已神馳天外，“哦，該擦身上了……”

  如歌和葉姝、昊澤一起用完晚膳，葉姝送她走出宮帳。

  看著如歌婀娜的身影繞過幾座帳篷，葉姝的心跳驀地加速，呼吸有些急促。

  “小歌，等等！”葉姝突然叫住她，走下宮帳門口的台階，“我去你的氈房坐坐。”

  暮色初降，氈房裏有些昏暗，如歌擦亮火石，點燃一盞雙鶴比翼紫銅燈。

  氈房內立即幽幽地亮起來，搖曳的燭光將姐妹倆的影子投到帳壁上。

  “小歌，我……”葉姝輕咬下唇，似下定了什麽決心，抬起眼睛看向如歌，燭光在她澄澈剔透的瞳仁裏跳動，像兩簇曖昧的火苗，“我明天想去見欽陵，你可否幫我想個辦法甩掉那些狼衛。”

  ————

  春天的別魯山，綠得好像每一座山坡都被大桶的綠色染料漂洗過，除了綠色，幾乎沒有別的顏色，滿坡的新草在風中搖曳起伏，遠遠看去仿佛飄動的綠色輕紗，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草香和泥土的清新。

  葉姝一行人的馬蹄都被嫩草的汁液染成了綠色，馳過幾道山梁後，葉姝說自己要更衣（解手），跳下馬背，轉到山坡背後。

  她聽見如歌在後麵喊：“昊澤，你去哪？”

  又聽見如歌驚呼：“哎喲，昊澤，你怎麽了？德支，快來啊！你們都過來！”

  紛遝淩亂的馬蹄聲遠去，葉姝猜測狼衛們應該被如歌引開了。

  她從這處草坡爬上另一道山梁，站在山頂往下眺望，果然看見從這裏往東有一處山坡上點綴著一叢叢粉色雲朵似的野杏。

  欽陵昨天告訴如歌，他會在野杏林等她。

  葉姝翻過一道山梁，往東邊山坡走下去，正是野杏花盛開的時節，豔陽高照，映得一樹樹杏花宛如粉紅的輕霧。

  “可賀敦……”剛走入野杏林，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葉姝整個身體定住了，許久，方才緩緩轉過身。

  恰在此時，一陣大風吹過，無數粉色的杏花飄飄悠悠地墜落，仿佛蝴蝶蹁躚般在陽光下起舞，如夢如幻。

  欽陵單膝跪在這朦朧的陽光花影裏，讓葉姝覺得那樣不真實。

  “是你嗎，欽陵？真的是你？”葉姝哽咽得幾乎難以成言。

  “可賀敦，是我，我是欽陵。”

  驀然間，一股強大而又滾燙的力量貫穿了葉姝，讓她心中熱浪翻滾，整個人搖搖欲墜。

  多少次，在她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候，這個聲音如陽光般照進她暗無天日的深淵之底——

  在頭曼山的岩洞裏，外麵是雜遝的腳步聲，無數人喊著“快抓住妖婦，可汗要斬她祭旗”，極度的悲傷與恐懼中，突然有人在洞口扒拉碎石，熟悉的聲音傳進來：“可賀敦，是我，我是欽陵……”

  快到達晉國邊境的前一晚，她的車隊遭到一群悍匪劫持，月光下鮮血飛濺，慘叫四起，刀光劍影中一個身影將她撲倒在車廂地上，高大的身軀整個覆蓋了她，那樣溫暖，那樣堅實，在她耳畔以極輕的聲音道：“可賀敦，是我，我是欽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