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章 舊情餘幾許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0      字數:3473
  春天的大風掠過草原,層層疊疊的新綠,仿佛從地下湧出的碧綠潮水,沿著起伏的地表一直漫到天邊。

  東都康多城終於建好了,赫蘭墨率領群臣百官、各部酋長、後宮妃嬪,一起搬進了新的都城。

  東都分為南北二城,中間有一條巴音博洛河穿城而過。北城是金帳所在,一座巨大的漆金穹廬坐落在高高的台階上——這是赫蘭墨上朝的地方。

  遷入新都這天,他舉行了盛大的祭天典禮,典禮融和了野利部的舊俗和中原漢人的習俗,由幾位漢人文士為他製定。

  大型儀式結束後,赫蘭墨回到寢帳,莫槐仁信親自來稟報:他手下一位千騎長差點抓到欽陵,那名千騎長親眼看見欽陵掉下懸崖,千騎長隨即從另一條路下到懸崖底,沒想到崖底有一條河,他們又沿著河往下遊找了許久,沒有找到欽陵的屍體。

  赫蘭墨把玩著禦案上的紫銅臥獅鎮紙,低壓的眉宇間浮動著沉鬱之色。

  緝捕欽陵的黑木令是他下發的,去年葉姝的車隊被劫,那步真回來稟報,劫走葉姝的是欽陵。

  之後那步真又稟報,他麾下有個狼衛揭發一位欽陵的舊部屬,暗中和欽陵來往,葉姝被劫就是這名舊部屬向欽陵通報了消息。

  赫蘭墨很快逮捕了這名欽陵過去的舊部屬,此人被酷刑拷打後招供,他的確一直和欽陵暗中來往,還幫欽陵和葉姝傳遞消息,暗通款曲。

  赫蘭墨登時怒不可遏,立即下發黑木令緝捕欽陵,賞格極高。

  然而,之後赫蘭墨冷靜下來,又覺得這不像欽陵的為人,他正準備把那個告發此事的狼衛雅裏抓起來拷問,雅裏卻在狩獵時被豹子咬傷,傷口感染,不久即一命嗚呼。

  線索斷在這裏,無法再追查下去,赫蘭墨也不想再追查下去,他怕背後的真相是他不能接受的。

  如果葉姝真的和欽陵一直暗通款曲,那麽葉姝前年生下的那個孩子就很有可能是欽陵的,因為她懷孕時正好是和欽陵出逃之時……

  如果葉姝是被人陷害的,那麽陷害她的很可能是阿柔,阿柔是自己的可賀敦,名下有兩個兒子,自己又如此倚仗莫槐氏一族。

  無論哪種真相,都是赫蘭墨無法接受的。

  他決定不再追查這件事,遂對莫槐仁信道:“讓你手下那個千騎長來領賞格吧。”

  把事先懸賞的條件兌現,等於宣布欽陵已被緝拿,將來就不會再有人追殺欽陵了。

  如果欽陵沒死,赫蘭墨這算是放過欽陵一馬了。

  莫槐仁信點頭領命,又向赫蘭墨稟報了幽州的漁陽郡、上穀郡發生漢人叛亂的事。

  赫蘭墨斜靠雪豹皮大椅的扶手,手撫下巴沉思著道:“把這些反複作亂的漢人遷到紫蒙川附近來,正好本汗準備建軍州,把他們分到各部酋長的軍州治下種地納糧,當我們的農奴吧!”

  莫槐仁信點頭稱是:“離開了生長的故土,拆散他們原先的村落和族群,讓他們成為我們的奴隸,看他們再如何作亂!”

  赫蘭墨接著又和莫槐仁信商討建立軍州的諸般事務。

  赫蘭墨準備在邊境建立二十幾個軍州,結合中原的州郡製度和原先野利國的部落製度,讓赫蘭氏王公們和其餘各部落首領,擔任各個軍州的都督。

  軍州的建立,鞏固了赫蘭墨在雲州、幽州、遼西和遼東的統治,軍州治下既有牧民,也有漢人老百姓,牧民平時放牧,漢人種田交納賦稅,戰時都跟隨各軍州的都督打仗。

  野利國因而人口殷富,牛羊遍野,兵勢雄強,四海來朝。

  同時,赫蘭墨與西邊薛延部交好,他用重金買通了薛延部可汗的國相,讓此人挑唆薛延部可汗在西域擴張。

  薛延部本來和大晉在西域劃分了勢力範圍,天山以北草原居多,分布著許多遊牧部落,這些遊牧部落歸薛延部統治。

  天山以南沙漠為多,沙漠中的綠洲城邦形成了一個個小國家,這些綠洲小國都是大晉的藩屬。

  然而現在,薛延部可汗黎悍向南擴張,迫使天山以南的綠洲城邦都臣服於他,終於和大晉起了衝突。

  葉衡遂調兵遣將,連續兩年對西域用兵,因為西域遙遠,所以就近征調的西部羌人是遠征西域的主力軍。

  晉國的將領常常虐待羌兵,打仗時讓羌兵衝在最前麵當肉盾,繳獲的戰利品卻不分給羌人。

  最後,晉國雖然迫使薛延部重新回到天山以北,保住了西域的勢力範圍,卻引起了羌人諸部落的不滿。

  赫蘭墨及時獲得了這個情報,他派了幾個能言善辯的使者南下聯絡諸羌,挑撥他們反叛大晉。

  自從奕六韓殺了羌王柯英、平定諸羌之亂,一直安寧平靖的西疆,突然間狼煙四起,諸羌部落前所未有地團結一致,掀起了反叛大潮。

  葉衡隻得請曾經鎮守西疆、早已告老還鄉的衛國公葛衝重新出山,葛衝剛剛中風發作,騎馬都困難,然而國難當頭,義不容辭,他被親兵們抬著上了戰場。

  就在這時,休養生息、富國強兵好幾年的赫蘭墨,兵分三路,親率大軍南伐。

  因為晉國西邊的兵馬都調去平定羌亂,赫蘭墨的西路軍進軍最為迅速,很快占領了肅州、延州,渡過寧河攻到了武弘。

  中路軍由赫蘭墨親自率領,他采用了閃電戰術,沒有一個城池一個城池地打,而是繞開寧州首府定遠、並州首府桑泉,直接從黃蛇嶺南下到了瀛關。

  東路軍由莫槐伏念率領,也是一路勢如破竹,很快就攻下幽州南部的寅州、定州,與赫蘭墨在瀛關下會師。

  大晉舉國震驚,瀛關是京城北麵最後一道關隘!百年來草原上的胡人從來不曾打到過中原腹地!

  ————

  外麵狼煙遍地,戰火紛飛,藥王穀這個世外桃源卻依然竹林幽碧,清泉漱石,雀鳴鳥啼,野菊飄香。

  一道清瀑從兩邊山崖飛流直下,如玉龍天降,銀河倒垂,濺激起無數水花雨霧,經山風吹拂,化為陣陣煙雲,隨風飄入雲際。

  湖邊的大石上,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子正閉目打坐,瀑布衝擊帶起的水霧,拂動他微霜的鬢發,滄桑中隱隱顯出曾經君臨天下的懾人威儀。

  湖水的另一邊,一個身著紫色九龍騰雲錦袍、腰圍玉帶、身姿頎長英挺的男子,畢恭畢敬地躬身垂手而立,似在等待大石上的老者。

  瀑布聲轟隆隆作響,水霧彌漫蒸騰,山穀間落花寂寂,煙樹蒼茫,那盤腿打坐的老者許久不曾睜開眼睛,那垂首侍立的男子亦是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出。

  突然,“啪”地一聲,從樹上掉下來一個白色的東西,正砸在那老者的頭上,黃色的汁液迸濺開來,順著老者的頭發滴落,流淌得滿臉都是。

  “糟了!”樹上傳來一個孩童稚嫩清脆的聲音,樹枝晃動,枝葉窸窣,一個小小的身影如飛燕般從枝丫間掠過。

  “小、耗、子,你給老子站住!”奕六韓一抹滿臉打碎的鳥蛋汁液,嗖地縱躍而起,衣袂飄飛,連連蹬在樹幹上,如輕捷的靈猿攀上了樹:“臭小子別跑!”

  一邊怒吼著一邊在重重枝葉間攀援縱躍,誰知那孩子比猴子還靈活,在樹枝間幾個跳蕩就不見了,奕六韓反而身形一個不穩,差點掉下來。

  那個穿紫色九龍袍的男子見狀點足掠起,疾風閃電般掠至樹下準備接住奕六韓。

  奕六韓抓住一根樹枝借力一蕩,輕飄飄落下地來,呼哧呼哧喘著氣,瞪了男子一眼:“你還在這裏?怎麽還不滾?”

  男子撲通跪倒,匍匐於地,聲淚俱下:“兒臣不孝,兵敗失地,國土淪喪,山河破碎,兒臣愧對父皇所托!”

  奕六韓負手望著青峰翠巒,白雲舒卷,山風吹動他玄青色的袍袖,舞蕩翻飛間透出無限滄桑,良久方道:“自從我與你母後決定攜手林泉,把江山交給你,我們就不準備再幹涉朝政。那時我就說過,既然舉國臣民都以為我龍馭賓天,那你就當我已經死了。

  你的資質一向不如你三弟,若遇承平之世,你不失為守成之君。也因此,為父一生戎馬不歇,隻盼為你留下一個太平盛世。

  然則為父晚年窮兵黷武,民力耗盡,你攝政後矯枉過正,罷邊軍、削豪族等諸多措施失之激進,恰此時北方又有雄主崛起,唉……”

  言至此,擺了擺手:“為父也不能幫你一輩子,現如今你隻能靠自己了。回去吧!”

  葉衡泣不成聲,連連磕頭:“兒臣不敢以社稷累父皇,此番前來是拜托晉陽妹妹,為家國一行,出使敵營求和。畢竟,晉陽妹妹的孩子,是赫蘭墨的親兒子。”

  “什麽?!”奕六韓臉色驟變,大袖猛地一掀,“絕對不行!我的姝兒不會再回到那個畜生身邊!小昊澤姓葉,他從小叫我爺爺而不是外公,他是我們葉家的種,跟赫蘭墨毫無關係!”

  “父皇!妹妹身為大晉公主,為江山社稷……”

  葉衡話未說完,奕六韓暴怒地打斷了他:“你給我閉嘴!赫蘭墨雖然打到了瀛關,但他用的是快進戰術,一路遇城而不攻。在他身後還有好幾座城池,都可以出兵截斷他的歸路!”

  “可是西疆羌亂難平,兒臣把重兵都派到西疆去了,瀛關隻有兩萬人鎮守,京城也隻有三萬人了,從江南調兵隻怕來不及!”

  奕六韓麵色鐵青,近乎猙獰地怒吼:“那就讓圓圓和親薛延部,讓薛延部從西邊進攻野利國!薛延部與赫蘭墨雖結為聯盟,但是兩國邦交豈有恒定,朝結暮解是常有之事!”

  葉衡大驚失色:“父皇,新城(圓圓)才十四歲,黎悍(薛延部可汗)四十多歲了……”